《水果园里有什么》冷杉09

4、4

　　在皇宫之内，贵族们散乱地躺在地板上。他们完全感受到了从五脏六腑中散发出的沁凉，这让他们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像一个个煮烂又凉透了的汤圆，牢牢粘在地板上，久久不愿移动一下。
　　可西瓜终究是水分过多，他们的肚子全都高高隆起。
　　“咕噜噜...咕噜噜...”
　　果然，处在高处的肚子咕叫都比平日的响亮许多。
　　“憋不住了，憋不住了...”
　　老大臣挣扎着爬起身，慌忙向厕所的方向跑去，可还不及跑到，一些固液混合的东西顺着他的裤腿“啪嗒，啪嗒”地掉下。
　　还不等国王说些什么，一些稍年轻些的勋爵也匆忙朝厕所跑去。接下来的场面犹如激烈的接力赛一样，一位选手刚坐定，另一位选手又冲刺了出去。
　　国王仍端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看着底下的窘态，忍不住皱眉想：“这像什么样子？”心思刚落，他的肚子竟也开始‘咕咕’地叫起来。

　　老大臣擦着满头的虚汗：“看来这西瓜虽好，可吃多了也坏事呀...”
　　“至少，”漂亮人说道，“但至少这证明我们成功了，以后我们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再也不用担心——”
　　再也不用担心西瓜供给不足的问题，而是需要管一管西瓜过剩的问题了。腐坏的西瓜会导致恐怖的蚊蝇问题，漂亮人知道，这是万不可囤积在宫廷里的。
　　少年人抢先说了自己的想法：“这样多的西瓜我们是吃不完的。不如把多余的西瓜带去民间，分给工人们，他们日日在外辛苦的劳动，肯定需要这个的。”
　　少年人的话让大殿内一片哑然。
　　长老们皆已站定，微微晃着身躯，袍子间摩擦，发出了“扑簌簌”的声音。
　　国王，是想要成为好国王的。不过这一次，他只是略点点头，并未急着发号施令，先同长老们低声商榷了一阵，又吩咐了近旁的男爵几句。待一切沉定，公然夸赞了少年人后，便请贵族们离开了。
　　过了几日，从国王的宫中始终没传出别样的动作来。这可急坏了少年人，他一面吃着西瓜一面想：我必须有所行动，至少看一看自己的提议有无得到重视也好。
　　少年人有时虽莽撞，但人并不算愚笨。他秘密托了几个人，打听到了男爵近日的动向。原来男爵的确在忙着一项大任务：他正在考察西瓜会不会对国王的生命安全造成威胁呢。
　　原来那日，国王已然把少年人的提议放在了心上，他命令男爵道：“按你一个起于微末之人所想，这个西瓜能拿来做武器吗？”
　　男爵刻苦钻研了几日，依旧是有家也不能回。他先用拆分法来形成构想：单看瓜瓤，看着质地坚硬，实则手指轻轻一摁，就能戳出个坑洼，应当造不成伤害；再看瓜籽，虽然微小，但这样的小东西在他们小时候，经常拿来打鸟玩呢，不过，他转念一想，这充其量只能算是恶作剧罢了；他再看向瓜皮，攥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人若是踩到可能会摔跤，就像踩了香蕉皮那样，可是，我也没听过有谁因为踩到香蕉皮而死掉的，所以瓜皮的伤害也是微乎其微的。
　　这样来想，任务似乎轻而易举地完成了。可男爵还是辗转反侧了两夜，第三天一早，将这些所思所想还是如实向国王禀告了。
　　国王听完，说：“就这样？”
　　“自然不是。”男爵有力地说道：“那些只是微臣在对其内部结构进行的设想，可实际上，一整个西瓜本身就是危险呀！陛下，请您想一下，一个重物若是从远处砸来...”
　　国王的脸当即变了色。
　　“不过，好在恭喜陛下！”男爵突然躬起身子，话锋一转：“外头的人顶多只会扔个西瓜罢了，我们伟大的城池里不仅有西瓜，还有高墙，还有士兵，还有火铳...！把如此的宝物赐下去，他们感恩戴德还不够，又怎会伤害他们的恩人呢？”
　　机灵男爵的一番话，国王又喜形于色了。
　　第二天天还没大亮，长老们以国王的名义宣布了一个足以震荡全国的消息——炙烤在炎热下的人们有救了，伟大的国王和长老们终于发明了一个神圣之物，就是这样一个圆滚滚的绿皮黑纹球，只要吃上一口里面红色的芯，你就会获得十足的清凉！不过请不要贪多，冷热相剂，才是人的身体之道。而大家一定要记住这个神圣之物的名号，伟大的国王为它取名——“西瓜”。
　　“为什么叫‘西瓜’呢？”一个冒着鼻涕泡的小孩子问道。
　　这个问题显然正中分发西瓜的侍卫的下怀。他们出宫之前可是经过了事无巨细的培训，于是他毫不迟疑，张口便来：
　　“这是因为国王的宫殿位于西边呀。吃水不忘挖井人，请大家牢记国王的功绩呀！”
　　侍卫们走街串巷，分发着西瓜，遇到一个眼盲的阿嫲。阿嫲摸着光溜溜的西瓜皮，问道：“为什么叫‘西瓜’呢？”
　　侍卫们立马异口同声道：“这是因为国王的宫殿位于西边呀——”
　　“我看不见国王的宫殿在哪儿。”
　　侍卫们并不理会阿嫲又在说了什么，只是在忠诚地尽着自己的职责：
　　“——吃水不忘挖井人，请大家牢记国王的功绩呀！”
　　他们响亮的回答散布在大城小镇的各个角落。

　　这段时间大概是皇宫内最舒心的日子了，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快乐。首先自然是男爵，他终于能够回家了；老大臣只有在晚饭之后，医生才会给他一小块西瓜，自此便不再跑肚拉稀过；漂亮人立了大功，晋升了两级爵位，还被明里暗里认为“西瓜之父”；“皇家”农民们有了编制，无论他们今后种出的庄稼质量如何，总归吃上了皇粮，旱涝保收；少年人倒是没得到什么奖赏，不过他或许是这群人中最显露喜色的，他的价值被真正看到了；长老们似乎没什么太大变化；而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国王了，他再也不用忍受日复一日的闷热，吃上一口西瓜，想到宫殿外人们那感激的笑脸，心情立马爽快。他幻想着，畅想着，又将男爵召来，听他讲民间的人是如何对待西瓜的。机灵的男爵口吐莲花一般，让国王听着听着，仿佛平民的欢呼声、鼓掌声就在他耳旁雷动。于是国王倏地跃起——他决定要出宫，来一场盛大的巡礼了！
　　国王的心情可以理解，长老们也顺利地同意了。
　　这可忙坏了宫里宫外的工作人员。巡礼路线的每一个环节都要确保万无一失，人们在高温下都憋着劲干活，只为了下班回到家，来上一大口西瓜，以舒缓一天的疲惫。
　　“西瓜真甜呀！”
　　“西瓜真凉呀！”
　　“真好呀！”
　　每到黄昏时分，一行行的鸦群在浑蓝天空中斜掠而过，每家每户的窗内都传来不时的感叹，在窄巷的墙壁间吟吟回荡着，甚至成为了这个国度的一大奇景。
　　有了西瓜后，人们从未感觉时间竟然可以过得这样迅速。浩大巡游的日子就在眼前。人们早早列在御道的两旁，捧起自家最珍贵的宝物，静候伟大国王的到来。
　　处在皇家队伍最先头的是一个戴黑绒绒礼帽的士兵，礼帽太重太厚，几乎完全遮到了他的鼻孔，不过这不影响他行进的速度，他一边走着，一边奋力敲打着手中的金锣，发出“嚓嚓”的洪声。接下来六十六名侍卫走来。他们衣着绣有猛兽的制服，不苟言笑，举着两人高的深蓝木牌，分成两列，一列牌上写着“退让”，一列牌上则写着“回避”。在他们身后，还有另八十八名侍卫阔步行进，他们举着彩幡，上绘着嘶吼状的白虎，飞翔状的孔雀，昂头状的花豹等，珍禽异兽，皆为奇貌。
　　平民们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都龟缩着头，摒住了呼吸。
　　而再后的是八十八名女奴和仆从，他们都很年轻，甚至带着些许稚气，穿着也轻靓了许多，有红丝，黄绸，青袖，紫衫，简直像是一锅新鲜蔬菜的大杂烩，不过这倒是让人们的神经放松了不少。
　　最后的便是各式各样，高低不一的辂车了。车篷的顶部皆绘满了鎏金文字和绮丽图形，在日头下熠熠生辉；连接车轮的每条辐也被金箔和银箔包裹。而当然的，一级公爵的辂车用的黄金最多，二级侯爵次之...直到最末级的男爵，他们便只能使用白银了。可平民哪里懂得这些呢，只知道每辆车都散发着珠光宝气，仅是车的前方用作牵拉的动物不同而已。最多的便是战马，还有棕熊，长毛狮子，而最显眼，最高耸的就是长尾金龙曳着的辂车了——这自然是国王的座驾。
　　意气风发的国王端坐车中，睥睨着，歆享着来自天下的恭敬。国王所到之处，先有侍卫鸣锣，于是人们山呼万岁，将手中珍贵之物高高举过头顶。
　　国王一路前行，一路望去。
　　“是西瓜，”他心想：“很好。”
　　再往前行，还是西瓜。他依旧想：“不错。”
　　皇家队伍从不走回头的路，他们所到之处，几乎家家户户奉上的都是西瓜，看起来又大又饱满的西瓜。
　　“西瓜，西瓜，又是西瓜？”国王心里终于生出了疑窦，如果没记错的话，发往宫外的西瓜明明没有这么多的。
　　国王越想越觉得可疑，匆匆交待了巡礼，一头扎回宫中，急召男爵前来。
　　“这是怎么回事？”男爵刚一只脚探入殿内，国王便发了问。
　　男爵见势立马匍在地上：“是，是他们自己，学会了种植西瓜了！”
　　“这么快？”
　　国王暗暗想道，但并未说出口：“仅仅一年的功夫？”他们宫里的精英都是折腾了足足两年多，才可大批量生产的。
　　忽地，国王心中的危机感压过不愉快的念头。他只觉事态紧急，冒着被下台的风险，直接跳过了长老商议的环节，不出一个小时，便组织起一支十几人的暗队，由男爵带头，速潜去民间彻底调查一番。
　　等待的日子总是难熬。一个月后，男爵回来复命了：
　　“启禀陛下，他们所种植的，就是西瓜。”机灵的男爵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能吃的西瓜。”他背后凉津津的，分明感到自己到达机灵的极限了。
　　“就只是西瓜？”
　　“没错，陛下。”
　　“不是什么西瓜里藏着匕首，瓜籽都能变成子弹的西瓜？”
　　“不是的，陛下。他们，他们之所以结出这么多西瓜来，似乎是因为有着不太一样的诀窍...”男爵声音逐渐变虚了。
　　“什么诀窍！？”国王的头发立了起来。
　　“是！是他们发现，西瓜籽要先用水泡过，露了白，播种到地里要不密不疏，还要，还要等瓜蔓长出，把它们架起来，然后再人工授粉，大概，也许，可能这样能结出...比正常多...那么一两个的西瓜...”
　　“哈哈哈哈！”国王听完旋即大笑，却惊出了男爵一身的汗，那一瞬间他都想好了，回家吃块妻子亲手切的西瓜再赴死。
　　“不过如此，如此而已！”
　　国王长吁一声，再次端坐起来，开口竟有了玩笑意：“我们的‘皇家’农民竟然不如平民的智慧！”
　　“是呵呵呵。”男爵赔笑道。
　　国王又和长老们商榷，将暗队设立成了固定部门，分散到各个角落去，负责监视着民间西瓜的一举一动。
　　这下国家算是彻底稳定了下来，国王慢慢减少了朝会的次数，整日处在深宫之中。既然不涉及政策的颁布和实施，长老们也管不得他。

　　与此同时，在高立入云的宫墙之外，民间的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研究着西瓜。不过说来也微妙，西瓜这家伙，并不能阻止人们的脊背被晒黑，人们的脸蛋被照红，人们的脚板被染青，但它的确为焦热的躯壳带来了清凉，似乎幻化成了身体必要的一部分。这也许，人们都这么想着，也许这就是存在于世界上的那某种东西，让我们的神经放松了下来。是它，终于找到了！
　　人们的热情和激情，这便是西瓜花能开满大地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