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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黄泉路上一个人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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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寥的几颗星子散落,高悬于夜空。是被人失手打碎了的素净白瓷,纵然有心闪耀,也不复完整时的辉煌,是破损的容器,再显不出几多光亮。
断桥残雪,河面的流水都叫凝结的冰冻住了,桥梁底部老破的木板,踩一下,就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叫。
那落迦依照着桃花水母的指引,来到一处屋舍外,听到一声轻喘。
是极其压抑的,咬着牙,含住唇,竭力不让自己发出这些羞耻的声音。偏偏被人为地撬开了,是故意作弄也好,有心听得她不堪入耳的声响也罢,取而代之的是唇齿交缠间发出的水声。
偶尔还伴随着几声碰撞,想象力丰富的,能勾勒出屋内的情况。
是受力方被撞得狠了,手抓住了床沿,妄图挣脱出去,又被狠狠地抓回来,复而扣到最里端,持之以恒地鞭笞。
无需推开门,都能晓悟里头是何等激烈的战况。
那落迦原该是不懂的,如果他修行的不是欢喜佛,讲究元无外泄,方得大道。
如果那个被压制住的喘气声,不是他了然可见的熟悉,熟悉到在这几年内,与他日夜相伴,沉到睡梦里诵经念佛都躲避不了,没有一刻能被好心地放过。
如果他没有收拾过凤萧声乱腾腾的桌子,阅览了上边随意摆放的避火图,一幅幅活色生香的场面,几乎要把人眼球吞进去。
如果他没有亲自品尝了其中的滋味,食髓知味,□□中烧到在佛门禁地对着威严的佛像都能言行无状,无忌荒诞……
那落迦一掌拍碎了大门。
屋内作案的奸夫闻声,立即扯过被子,裹住与他纠缠不休的恩师。
由于两人还相连着,夜云轻一番大动作,牵引到相合的部位,叫本就如登仙境的凤萧声一朝神魂颠倒,泛滥的海潮顷刻冲刷上海岸。
好似非要让潜心静气的武僧彻底死心不可,遮蔽明月的乌云不赶早,不赶晚,卡在这个节骨眼上散开。那落迦甚至能透过盈盈的月光,清楚地看到它们运行的轨迹。
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
出家人应遵守佛门五戒。
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饮了酒,破了不饮酒的戒律;
他隐瞒了自己的心意,对自己不诚实。是为妄语;
凤萧声坐到他脸上,胡乱磨蹭,他不仅不觉得羞愤欲死,反而想要化被动为主动,进一步施为,是为邪淫;
他拿了姑娘家的肚兜不还,还借了人家的手,裹着她的贴身之物,做了那档子事,是为偷盗;
五条戒律已破四戒,那落迦非但没有悔恨之心,反想着破最后一件——杀生。
他今日就要杀了这个擅闯天阿寺的畜生,让他明白什么能碰,什么不能!
“法天象地!”
忿怒的明王法相,拔地而起,冲天的金光照得一方亮如白昼。
不远处爆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与噗嗤噗嗤往外冒水的壶嘴相得益彰。想来是天气多变,大夜落雷。
侍奉纪岁的苏坊新,为纪岁少阁主奉上一杯新烧开的热汤。“既已人赃并获,少阁主何故要放过没良心的贼寇,白白丢失了给公孙少阁主复仇的机会?”
“那小姑娘穿着天阿寺的僧服,又有贺欢宫的人从中援护。有两帮人马站在她身后,断不可私下处置,落人把柄。况且……”
明韵阁少阁主纪岁瞥了吹枕边风的弟子一眼,“真打起来,你上阵当出头鸟?”
“弟子不敢。”
胸口的心绞痛未平,一股冲劲厮杀上喉咙口,惹得纪岁尖锐地咳嗽。
她咳了半晌才能喘够气,手掌往嘴角一抹,是一道血渍。
明韵阁阁人全体年岁不永,这事儿在入阁之初就要每一位弟子了然于胸。
当时加入,不过是年少的她没有更好的选项,现下亦同。
便是岁月折返,回到当初那种情景下,她也只得那样做。纪岁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只是惋惜没能处置得柔顺圆滑。
纵然她是占卜前景的知者,人生在世,哪来那么多的算无遗漏。
“等天明了,操办一次三堂会审,一来二去,就全都清楚了。”纪岁擦拭掌心的污渍,“还是先说说你今晚起冲突的前因后果。”
苏坊新掩饰有意中饱私囊的心,简述了她发现凤萧声、玄冥铠甲之后动手的过程。
她替纪岁披上一件保暖的外衣,有意转移少阁主的注意。“还请少阁主节哀顺变。”
“生老病死,乃是天道轮回。避不开,躲不过。没什么好悲哀的。”纪岁张嘴,往自己的方向倾倒了木碗。
见纪岁饮下汤水,苏坊新再起一提。
“纵使您和公孙少阁主素来不睦,可她好歹是我们的同门姐妹。与您同进退,共修行,相伴数十载,难不成没留下一丁点感情?”
那声音听着情真意切,“您对杀害公孙少阁主的奸人,不尽早除之而后快,岂不寒了其他弟子的心?”
被弟子出言冒犯,纪岁突然把碗一掷,浅棕色的汤汁撒了一地,貌似真被触动了火气。“你是公孙太白那一派的不成?我说话做事,哪有你置喙的余地?”
“小的不敢。”
苏坊新连忙下跪认错,人趴在地面,心里暗数五、四、三……
“咚——”纪岁连人带椅,摔在地板上,卸在床头的两大法宝都离她尚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前一秒还卑微讨好的苏坊新,下一秒自在地站起身,拍拍裙摆沾染到的灰尘,面上泄出几分尘埃落定的坦然,“只是一些穿肠烂肚的毒药罢了。”
正如医者不可自医,明韵阁弟子可以卜算他人的吉凶,不可预知自己的命运。不得不说,这个漏洞真是帮了大忙。
不然,她们还真找不到机会击溃势必会阻挠主人大计的明韵阁。
如今,明韵阁阁主时日无多,其倚重的两位少阁主公孙太白、纪岁也被她们齐齐拿下。
朱鸟神枪、玄冥铠甲两大法宝,若不能为她所用,就会在今夜销毁。
准确来说,明儿天一亮,方圆百里内的万事万物都会烟消云散。
等两位少阁主的死讯传回求索崖,送那奄奄一息的明韵阁阁主上路。留存下来的弟子们,个个眼瞎目盲,还失去两大镇派法宝的庇佑,定然成不了什么气候。
彼时,不用劳烦她出手,自有一些预想着捡漏的歹人会趁机攻上山,收割余下的明韵阁弟子,将她们所学的术法纳为己用。
身怀异才,无力自保。那些师姐妹们接下来的日子想必不会过得太好。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此事非她所愿,却必然受她施为影响。
而主人的大事可成。她本人的夙愿不久后就会实现,其余庞杂皆可为之退让。
“公孙那边,也是你们派人做的?”
纪岁少阁主不死心,抓着苏坊新的脚腕问询。她手心处抓住的素色齐胸襦裙每一层都薄若蝉翼,层层叠叠覆于一处,现出脚踝纹着的青蛇刺青。
青蛇刺青,柳仙,五大仙……早前的迷惑逐一被破解,寻到的蛛丝马迹贯穿为一线。
“你、你们,究竟在明韵阁、各大门派那,安插了多少细作?到底那里有什么,有什么值得你们残杀忠良,祸害众生?”
“当然是——”
苏坊新抬脚,恶意碾碎了抱病在身的少阁主手指骨。
她摘下遮眼的绸带,一双视力残缺的白色瞳仁露出全貌。
“开启被天阿寺镇压千载的炼狱之门。令生者哭,亡魂还。揭开红璞大瀑布的封印,让九泉之下的亲朋踏上归途,要那冥界奈落重现人间!”
“可惜……”
回应她的,只有纪岁的呢喃自语。
所行之事太过顺遂,以至于些微的起伏,都会形成莫大的转折。犹如一颗投进静水里的石头,苏坊新加重足部力道,脚下传来嘎吱嘎吱的骨折声,“可惜什么?”
“你的幻想永无实现之日!”纪岁朝她身后大喊,“喂,热闹看够了吧,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苏坊新心下大感不妙。她双手起势,要转身避让出招。比那更快的,是她后脖颈传来的重击。
一击即中。
苏坊新身体偏移了原先的轨道,倾斜着倒下。
天旋地转间,浓重的黑暗吞噬了她的视野。中心余留下的光点,闪现出亲人们的笑颜。在饥一顿、饱一顿的穷苦日子里,一家人啃着枯黄的野草,龟缩在破洞的茅草房内。
好不容易熬到温饱的日子,仅剩的至亲就含恨离世。
妹妹刚入土不到半月,妹夫又新纳了一位娇娘。不出半年,生下一个大胖孙子。
原是妹妹在世时就暗通款曲。
孩儿宴请满月酒当天,她在酒坛子里下了药,毒死前来贺喜的宾客。
然后提着刀,追着妹夫砍了三条街,一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足足砍了二十六下,男人的脑袋才和身体分离。
鲜血溅在苏坊新面颊上时,她痛恨自己为何不是个屠户,使的一手精湛的刀法。
妹夫哭哭啼啼地求饶,眼泪鼻涕甩一脸,哀嚎声阵阵,如丧考妣,她庆幸自己不是个屠户,好教他死得不那么利落。
邻居奶奶告诫她们,索求的太多,收获的就会越少。可她寻求的不多,到手的也遗失了寄托。
缺失至亲的时日里,连呼吸都尤为沉重。仰头窥见的万家灯火,缘何独独遗落了她这一盏。不管苏坊新何时抬头询问,都得不到能让她信服的答案。
意识沉入深海,那个在大雪天和妹妹相依偎着取暖,靠着观音土维系生机的小女孩在说,当时就应该跟全家人一同上路,脱离这残酷不仁的世道。
要是那时候没有被主人救济,和家人们一起死了该多好。
好过现在黄泉路上一个人走,多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