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行》林檎无花

2、经过

　　我坐在汽车上看窗外的树木和行人向自己的身后流逝。将自己身处的时刻看做原点，正轴是未来，负轴是过去。那么究竟是什么在移动？是此时此刻这个原点呢，还是整条没有尽头的数轴？

　　我开始想象姐姐被撞死的画面。

　　她死的时候我还在妈妈肚子里，姐姐十四岁，我还没出世。

　　不知道我是以怎样的视角来看这件已经过去十七年的事情的。我看到姐姐穿着和我一样的校服，耳朵里塞着耳机，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正准备过马路。

　　她的葬身之地。

　　午后的阳光很刺眼，明明是在做梦我却快要流出眼泪来。

　　姐姐很漂亮。还是少女时代，大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她相信自己会有美好的未来，我看得出来，很多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有这样的眼神。

　　过几年就不会了。等你们看到世界的本来面目就不会再露出这样的笑容了。

　　姐姐哼着歌，陶醉在音乐的世界里，丝毫没有听见卡车不停地按着喇叭。

　　时速七十公里，并没有超速，可学了物理咱们知道，E=v²m，这毕竟是一辆大卡车。

　　她被撞出去四五米远，纤细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

　　腹部被强大的冲击力撞得迸裂开来，内脏洒了一地，血和肠液浸湿了水泥地面，姐姐的眼睛还是睁着的，她还尚未完全丧失意识。她看了看自己的腹部，大概已经感觉不到痛，却很被自己身体内部的脏器吓了一跳，肋骨也断掉了，看得见肌肉。她当场昏死过去。

　　昏死过去之后就再也没能醒过来，她死了，法医翻开她的眼皮，眼睑里还残留有泪水，瞳孔扩散，翻着白眼。

　　那时父亲还活着，我可以想象他在会议室里拍着桌子喊叫着一个新计划的时候被手机铃声打断，不耐烦地挂断，却又打来，之后便听到女儿的死讯。

　　父亲有心脏病，当场发作，被公司的同事送到医院，幸好抢救过来了。可他强烈要求法医验尸，并且把尸体的照片拿给他看。

　　你可以想象的，支离破碎的姐姐的照片呈现在她父亲的面前，本身就患有严重心脏病的中年男人无法承受两次沉重的打击，一命呜呼。

　　我倒是很能理解父亲。

　　就算无法拯救姐姐，他至少也要明白自己所爱的人是怎么死的，带着怎样的感情离开这个世界的。他却没有想到自己无法承受。

　　母亲哭瞎了眼睛，早产。

　　因此我的出生伴随着哭声，不仅仅是我的哭声，还有母亲的，家族里其他人的。

　　瞎了的母亲要求医院摘除自己的眼球，她或许是不想再看到这个世界了，这个夺走了她最心爱的丈夫与女儿的、残酷而美丽的世界。

　　可是这对我不公平。我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却从小就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从来就没有人要求过什么，因为所有人都对我很失望，一开始就很失望。

　　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我从小就要面对一个与常人不同的母亲，为什么我没有父亲。母亲不对我提出任何要求，就算考试没及格老师也不会叫我家长去学校，他们有的曾经是我姐姐的老师，有的退休了，便将这件事告诉他的下一任。

　　从来没有人对我抱着任何希望。

　　“这孩子和陈璃一点也不像！”我从六岁进小学开始就不停地听到老师们这样谈论自己。

　　陈璃就是我姐姐了。和名字一般，像玻璃的女孩。我看过她的照片，并且仅此一张。

　　大概十一二岁的少女，披肩长发，穿着鹅黄色的泳衣站在沙滩上对着镜头微笑。姐姐的眼睛很大很明亮，皮肤白皙，身材纤细。她似乎没有任何烦恼，从来不会生气不会害怕。她像玻璃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惹人喜爱。

　　陈璃很优秀，从小开始就是，她会弹钢琴会跳舞，成绩优异，待人有礼，懂事，可爱。

　　也没有人对姐姐提出要求，因为她在别人提出要求之前就将一切都处理得很好了。

　　我活在陈璃的阴影里，大鹏的翅膀的形状，巨大的阴影里。

　　我无法超越她，也没有人期望我超越她，自然我自己也没有这样的打算。我们几乎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虽说我继承了她的一切，住她的单人房，听她听过的歌，读她读过的小说，却和她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逃学打架早恋我全沾上了。
　　我的第一个女朋友是在初二的时候交上的。她是个好学生，厚重的流海，长长的头发编成麻花辫。
　　我站在厕所门口抽烟的时候她正好路过，看到我，立即惊慌失措地跑开，辫子在脑袋后面蹦蹦跳跳，我当时就特别想毁了她。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看到美好的东西就想毁掉，仅此而已。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顺理成章，我打听出她每天上学的路线，带着坏笑拦住她，让她跟我交往。第一次自然被拒绝了，第二次她被吓哭了，第三次我挨了一耳光。

　　第四次我抢过她的书包就跑，一直跑到校门口。

　　优等生的体力怎么拼得过我这种天天逃学的人，她气喘吁吁地到达的时候我已经靠在校门口点燃一根烟。

　　我问她还答不答应？

　　她沉默着站了很久没动，到最后还是点了头。

　　这就很好办了。我每天早上都去她家楼下等她，放学也先把她送到家自己才回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不想回去。

　　这些太能满足一个女生的虚荣心了。

　　后来呢，我毁了她。

　　就是这么简单，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毁了她。

　　自然有人来找我的麻烦，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她的爸爸，真看不出那样的人怎么能生出这么[纯洁优雅]的女儿。

　　我挨了一顿打，她爸爸也只能这样对我了，老师告诉过他我的情况。

　　我鼻青脸肿地回到家里，漱漱口吐掉口中的血沫，再用冰块敷起肿了的眼角，母亲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我惹了什么事犯了什么错。

　　十五岁以后我抽烟抽得越来越厉害。一天要抽一包半，每节课间都跑到厕所去吞云吐雾，我想这也是麻痹自己的一种方法吧。

　　回忆让我感到疲倦，我靠在汽车的窗户上，感受发动机的振动，我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不明白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什么，没有梦想，失去了未来。
　　没有人爱我，我只好自己也不爱自己。

　　如果姐姐还在的话。

　　她会不会好好劝劝我呢，让我改邪归正什么的，和她一样做一个乖乖的好学生。

　　别开玩笑了。

　　如果可以，我愿意代替她去死。

　　可我绝对不要跟她一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