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行》林檎无花

1、起因

　　母亲总是盯着我。虽然她已经看不见了，仍然用那双无神而空洞的眼睛望着我，像是在看我却又像是在看着别的什么。

　　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尽管我在母亲沧桑而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来任何美丽的痕迹，可她的老朋友都这么说。

　　“她的女儿像极了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啊，特别是眼睛，一双桃花眼漂亮极了，像会说话一样呢。”这样的话我小时候经常听到。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人对母亲的外貌发表见解了，至少不对着她或我说，母亲也不出门了，整天坐在房里擦拭家具。那些东西是干净还是脏她都看不见，像是强迫症一般反复擦拭，直到油漆剥落。

　　也许就是强迫症。

　　我愈发不想回家，每天放学之后能找到人出去玩是很好的，有时候别人都赶着回家，我就一个人在街上乱逛。没有目的，只是单纯地不想回家，不想面对母亲。

　　我一回家就得面对母亲。

　　大房子在四年前就卖掉了，不是因为经济困难，母亲只是不想面对过去罢了，我们搬到市中心的一栋狭小异常的公寓里来住，每天都要面对对方。

　　我在家的时候她不吵不闹，很安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

　　陷在名为过去的泥潭里的母亲。她一直盯着我，只要我在家，她就能察觉到我在哪儿，并且总是跟着，用明明已经看不见了的那双曾经很漂亮的眼睛望着我。

　　是的，我说过了，她并不是在看[我]。

　　她想看的是我背后的那些东西，名为过去的巨大阴影，我不喜欢这样。

　　看了半天她就会叹一口气说：“你一点也不像她。”

　　母亲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好像什么都看见了一样，说出的话正确得不能再正确了。

　　我一点也不像她。这样的话不止母亲一个人说，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在说。

　　小学的时候还好，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小屁孩，打打闹闹很开心。到了初中就开始了，教我的老师一个个都用很怪异的目光盯着我，良久，说出“你们真的一点也不像”这样的话。

　　犹如被一桶冷水从头淋到脚。

　　这本是不需要太在意的事情，如果我变得什么都和她一样优秀，我还是我吗？

　　这是个不错的说法。为[不优秀的自己]找的借口。

　　可惜只有我自己才这样想。

　　所有人都希望我可以变得和她一样优秀，成绩优异，人缘好，组织能力强，热心开朗。

　　可惜只是他们的希望。

　　我很久以前就发现自己不喜欢满足他人的期望。这并不是所谓的青春期的叛逆，而是在很小的
　　时候就表现出来的病态的心理。

　　后来我发现其实我只是喜欢让别人失望罢了。

　　比如老师要求背书，我回家背得滚瓜烂熟了，到学校去被点起来检查的时候却故意缄口不言，结果被留校。

　　老师对我感到失望，母亲也一样。

　　我只是不想重复她的道路罢了，有什么错。

　　我头昏脑胀。不想起床不想上学，可是呆在家里又要面对母亲那空洞的目光，实在让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干脆逃学。

　　我叹了口气，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母亲还在睡，她的床就在三米外。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生怕吵醒她——我不想面对她——没带书包，换上球鞋出门。

　　出门了，面对那样一个大太阳的天气我又不知道到哪里去才好。

　　口袋里还有三十块钱，全是硬币，哐啷啷沉淀淀的像是装着两把沙锤。

　　我不想离家出走。只是现在实在无聊，无处可去。

　　下楼，走出小区，在公汽站前等车，随便哪一辆都好。

　　我随便上了一辆公汽，丢了一个硬币到自动检票器里，司机叫住准备走到后面去坐着的我说，夏天公汽开空调，要一块五。

　　果然是太久没坐车了，这种常识性问题都忘掉了。

　　又丢一个硬币，没去旁边的塑料盒里拿应该找回的五角钱。

　　公共汽车像蜘蛛，在城市这张大网上爬来爬去，不知何时才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