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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篇-小玄子 ...

  •   康熙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视茫茫、发苍苍、齿牙动摇……但幸好他的脑袋还是很清醒的,清醒到不管太医说多少次皇上洪福齐天,他还是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纵然帝王尊贵如神,仍旧是人非神,是人就有化为尘土的一天。

      尘归尘土归土……

      微微偏过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宫女太监,康熙试着想象一下自己死去的模样,白幡遮天、举国恸哭,诸子贝勒、王公大臣决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致哀是其次,趁机巩固己方势力,打压政敌才是要紧,尽管他明令禁止结党营私,有些东西还是避免不了,接着新帝即位,由礼官议定经新帝认可后,替他上尊谥……连自己会葬在哪他都一清二楚,其实他只想要片刻的宁静,想自己静静的过完这最后一刻,可是他从很早以前就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帝王的一生…注定得不到安宁。

      最近几年康熙经常感到疲累,这种疲累并不光是年老体衰所造成的,而是更深更深…像从灵魂深处所透出的倦怠。

      不可颠溺于色,以免荒废国政。

      不可专宠一人,以免后宫乱政、外戚专权。

      不可专断独行,以免误杀忠良。

      不可妇人之仁,以免施小惠而不识大体,姑息而失决断。

      不可……,以免………。

      不可、不可、不可……这么多的不可,终究变成了无奈。

      自从他逮捕了鳌拜,并由其手中夺回朝廷大权,开始真正亲政后,群臣中便无人敢再小看他,眼中更是多了一些什么……算计?畏惧?尊敬?乞求?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魁儡小皇帝了。

      做为一个父亲,他当然很愿意给自己的孩子机会,但…最是无情帝王家,早已注定他先是君,然后才是父,即便是亲生儿子,他也必须不带感情的应对,身为一国之君,当以国为重,所以他必须提防很多人,甚至是提防自己,就好像他当初对那人一样。

      康熙总想着,他再退一步、退一步,那臭小子就会明白他的苦心吧?即使是皇家的人,一旦和造反扯上关系,就算是皇帝也无法保住的,他可以给那人加官晋爵、给那人无限尊荣,唯独天地会、唯独天地会那件事,他是真的没办法,难道他会不知道自己在逼那人吗?他知道,一直都知道,若是不逼,以那臭小子的滑头个性,肯定跟他打个马虎眼,嘻嘻哈哈的混日子去,可是…他又何尝想如此?在逼那人的同时,不也是在逼自己?逼自己像个帝王一般的下决断,逼自己对祖宗的江山尽责,小玄子是小桂子的朋友,只是朋友,所以小玄子可以不在乎天地会、可以不在乎江山,可是康熙不行、爱新觉罗玄烨不行!

      无限权力的背后,是无限的责任。

      躬身进殿,撩袍一跪,以头嗑地,口呼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是了!他就成了在御座之上,睥睨众臣的康熙大帝,而那小玄子…早给他亲手杀死,埋骨于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

      一想到此,康熙忽觉有些气闷,低低的喘咳起来,一旁的太监见状,连忙上前唤道:「万岁爷,要不要传诏太医?」康熙只是翻个身,随意的一挥手,并没有说半句话。

      能够近身服侍皇上的太监,无不是经过严格的挑选,揣摩主子的心思、熟悉主子的习惯,更是保命的首要条件,所以这名太监很识相的退到一旁。

      曾经有一段日子里,康熙禁止自己去想和韦小宝有关的事,好像只要这样子,那种说不明白的难受感就会减轻一些,康熙可以忍耐很多事,成大事者,必要能忍,龙椅虽大,但能坐上去的,从来都只有一人,一旦坐了上去,就只有死才能下来,所以那千载孤独、万载寂寞,他都可以忍,他虽不想做个千古传诵的明君,却也不能纵容自己行差踏错,但…几年前希福纳那件事,却叫他平静如水的内心再起波澜。

      那一天康熙和往常一样,就着摇曳不定的烛火,在御案前批奏折,多年的帝王生涯,早已让他明白许多事必须多方考虑,而非单纯的针对是非曲直,以希福纳这事来讲,按照律法办了就是,但这一案牵连甚广,涉案的官吏多达一百一十二人,若都下狱去了,朝廷的运作势必会受到影响,他还须考虑是否有人想趁机灭了希福纳一派的势力,趁机坐大,让朝中各派势力互相倾轧、保持平衡,对帝王而言才是最有利的,这正是所谓的驭下之道,正在暗自思量间,无意间的一抬头,却看见了那个多年前早已逃离的人。

      那人还是笑得一脸无所顾忌、没心没肺似的,问道:“小玄子,谁欺负你?咱二人并肩子上,打他一顿。”

      若真要打架,他实在应该揪住韦小宝的领子,痛揍他一顿才对,只是那要满溢出来的喜悦,实在太过激烈,令康熙有些怔愣,却还是笑道:“皇帝跟大臣打架,那也太不象话了。”刚想走上前,仔细看看那人时,耳边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皇上…皇上…”

      猛一回神,哪里还有韦小宝的影子?他不还是好好的坐在御案前吗?

      “皇上,夜深了,让奴才伺候您安歇吧?”站在一旁的太监小心翼翼的问道。

      康熙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苦,果然年纪大了,竟开始回忆起前尘往事来了,体力也不如从前,刚才竟然伏在御案上睡了。

      康熙慢慢的站起身起来,无意中瞥见了自己的辫子,在多年前他就已经发现辫子中有多缕华发,只是如今再看,华发却变得如此之多,倒显得仅存的黑发特别扎眼

      隔日早朝,康熙说“朕反复思之,终夜不寐,若将伊等审问,获罪之人甚多矣”,最后只把希福纳革职,其余官吏则勒限赔款。

      即使康熙不去想,记忆却也不会因此消失,罢了!他总不能连记忆里的小桂子都留不住,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那臭小子肯定一次也没想起过他,他知道韦小宝做官的那些年贪了不少银两,自是带着娇妻美眷逍遥快活去了,当然不想再过这种提着脑袋的日子……也好也好,要是那人过得舒心惬意,也比强留在自己身边愁眉苦脸好,因为他再也当不成小玄子…再也不能…

      康熙时常觉得,那臭小子滑溜的很,颇像条泥鳅,还是条抹了油的,任何人都抓不住,当他这么告诉那人时,只见那人又用一贯的无赖样,笑着和他说:“皇上明见万里,奴才怎么样也翻不出皇上的五指山。”

      他看了韦小宝一眼,说道:“若真有那紧箍圈,倒应该弄一个戴在你这波猴子头上。”当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六十年的君臣之约,他一直都放在心上。

      “奴才对皇上是一片忠心,皇上洪福齐天,不用紧箍圈奴才也会陪在皇上身边的,沾一点皇上的福气都受用的很,只怕到时皇上嫌奴才烦哪!”

      那臭小子拍他马屁倒真拍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随便吹嘘一番,就让他有些心软,但该了断的事,却也不能因而改变,他一向很清楚的,所以他还是说:“算你有良心,只是…小桂子,你这一生一世,就始终这样脚踏两条船吗?”

      只是……看着韦小宝跪在地上,边磕头边对他说:“奴才是绝对不会伤害皇上的,请皇上放一百二十个心。”那眉梢眼角所染上的恭敬顺服之意,却令他觉得十分碍眼,亲王贵胄乃至于后宫嫔妃,也都是这么看着他的,他全当成恭喜自己威严日甚,可是当这种神情出现在韦小宝身上时,他却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只能怔怔的看着那人低着头,跪在他面前,许久之后……他回过神来,才忆起自己应该先让韦小宝起身的,便说道:“起来吧!”

      “小桂子,你为何不再喊我小玄子?”这句话就这般轻易的穿越理智防线,从康熙的口中溜出来,叫他暗自心惊不已。

      “啊?”

      看着韦小宝全然呆傻的表情,他又忍不住说道:“咱们说过没人的时候,你还是可以叫我小玄子。”

      “嘿…皇上…小玄子……这……”

      康熙见韦小宝垂首立在一旁,吶吶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心中已然明了,他自幼接受帝王教育,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今日、为了帝位,从被封为太子开始,抚养教诲便与常人截然不同,太监宫女前呼后拥,连想少穿件衣服,都会惹来一干人等跪地苦劝,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么乱子,他的一哭一笑、一举一动,无不是万众瞩目,寻常百姓的孩子,皆可乱叫乱跳、胡乱打闹,而他的言行举止若有半分轻慢随便,师傅就要谆谆劝告、老泪纵横,亲政之后,情况更为严重,为维持帝王尊严,在文武百官面前更需谨言慎行,文官死谏、武官死战,他真是半分自由也无,难得和韦小宝在一起时,能够无拘无束,实是生平未有之乐,但如今……为着天地会,他对韦小宝也需安插眼线、时时试探,一想到此,心中顿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凄凉之意。

      “小玄子?”

      韦小宝那小心试探的模样,更是让他觉得犹如鱼刺在喉,当下便摆出架式,对韦小宝喝道“咱们来比试一场。”

      “好!”

      自从让韦小宝发现康熙的身分后,他们就甚少比试了,因为韦小宝心中已有顾忌,尽管守得严密,反击的招数却疲弱无力,打起来没什么趣味,康熙自然再也没有兴趣了,如今突然提起,或许只是为了缅怀那曾经快乐的时光。

      韦小宝果然不敢像以前那样和他真打,只是装模作样一番,偶尔还击一招半式,康熙知道韦小宝最禁不得激,便将韦小宝狠狠压倒,说道“你这一等鹿鼎公的俸禄还不够用哪?没吃饭?”

      果不其然,把韦小宝的好胜心全给激出来,竟使出江湖上的小伎俩,搔他的痒,康熙大惊之下连忙扭身闪避,手劲一松,就让那臭小子乘机跃起,抱住自己的腰身,他干脆一把抓住了韦小宝后领,重重往地下一摔,有些得意的问:“投不投降?”

      没想到韦小宝却一个头锤,撞得他脚下一阵踉跄,见韦小宝又冲上前来,连忙避开,横脚钩扫,把韦小宝摔个四脚朝天,却反被抱住了大腿,最后两人只能摔成一团。

      一来一往扭打了半天,翻来滚去,也不知翻了几十个滚,才终于互相扭住,两个人都已经喘息连连,但他终是小觑了韦小宝这个滑头,竟在他毫无防备的空档猛力一翻,趁机将他压在地上。

      何曾有人敢将他像这样压在身下?年纪幼小时康熙尚可不计较,如今稳坐帝位多年,早已习惯端起皇帝架子,立即轻喝道:“小桂子,放手!”

      “你投降我就放手。”

      康熙几乎都可以想象得到韦小宝那得意至极、翘起尾巴来的模样,随着那人的说话声,那湿润的、微热的气息就喷在他的脖颈上,像有人拿着柔软的羽毛在他的颈侧轻轻刮搔一样,让康熙觉得有点痒,但似乎又不只如此,加上两个人紧紧相贴的身体,那人的体温好像渗透了衣料,传到他的身上来,就像泡在温热的泉水中一样,全身暖烘烘的……一时之间,神志竟有些恍惚。

      一直到耳垂上传来怪异的湿濡感,康熙的理智才全数回笼,当他注意到韦小宝竟然在咬他的耳朵时,心中之惊骇,实是难以用言语说明,宫规森严,后宫嫔妃纵然是在与他亲热之时,亦不敢有丝毫逾矩,莫说咬耳朵,就连在皇帝身上留下半点痕迹都万万不可,而更叫他震惊莫名的,是自己对此竟然没有半点嫌恶之情,身体反而不由自主的渐渐发软,颇有顺从之意,只可惜康熙终究不是纵容自己的人,当下立即收敛心神,沉声喝道:“朕说,放手!”

      当康熙默默的从地上爬起,冷静的将有些凌乱的衣物整理好后,韦小宝仍是跪在地上,拼命的磕头谢罪,几乎要将额头上的那块皮肉给磕下来。

      康熙瞥了他一眼,只能淡淡的说:“你下去吧!”

      韦小宝的确机伶过人,但生性懒散,虽然有些急智,在大局上的考虑,却往往不如康熙深刻,所以康熙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只是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明白哪些事该做,哪些事绝不能做,康熙非常明白什么叫适可而止。

      君有君道,臣有臣纲,自古皆然,谁也不能得到更多。

      康熙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韦小宝,没多久他就收到消息,说韦小宝的船遭贼人击沉,无一人生还。

      这点小伎俩怎么可能瞒得过他?那臭小子向来运气极好,更凶险的情况都遇到过,还不是好好的,康熙知道韦小宝是要避开他。

      其实康熙始终未曾真正狠下心过,他是想赌一把的,赌自己在那人心中的分量,只是他已经没办法坦率的赌了,为了增加胜算,逼韦小宝远离天地会,他改了诏书,但世事终究不能尽如人意,韦小宝虽不愿意害他,却也从此庙堂、江湖永不相见,算是捞了个平手?

      韦小宝既然已经诈死弃官,断不会这般轻易叫他找着,若真如此轻易让人寻到……一想到那诏书,康熙便感到一阵恶寒,这个天地会无论如何,必然要灭,而南巡……或许只是一种仪式、一种祭奠,为了那两个死在金銮殿上的少年,好像只要到那个人的故乡,就会靠近他一些…至少比在宫里近,或许在康熙的心中还是有着某种期待,期待韦小宝像他们初见时一样,会随便从哪个地方钻出来。

      在最后的最后,意识朦胧间,康熙彷佛又见到了韦小宝,那双乌黑的眼睛就和凝结在叶片上的露珠一样,滴溜溜地转,还是笑得如山野春花般灿烂,只是韦小宝笑着笑着,竟忽然哭了起来,眼泪鼻涕齐下,扑上前抱住他的大腿,抽抽噎噎道:「小玄子…小桂子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再也见不到你啦!」

      那臭小滑头倒还真是和过去一般,一定是又闯了什么祸,怕他追究,所以又搬出小玄子来求恩典,根本是哀兵之计,吃定他纵容成性,得寸进尺,早该一脚踹开那臭小子,给他点教训才是……只是…明明那满脸的眼泪鼻涕是擦在了他的龙袍上,康熙却觉得韦小宝的那些眼泪,是滴在了他的心上,像热油一样,非要把他的心口灼出几个洞来……

      站在一旁伺候的太监,只见躺在软榻上的皇帝,嘴角忽然扬起了一抹很淡的微笑,就像花瓣落在水面所激起的涟漪一样,那么的淡,接着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犹如太息一般……

      太监心中一惊,大叫道「皇上!」

      这一声惊叫在清溪书屋内四处乱窜,终至随风消散。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初留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篇-小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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