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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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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数有多少只手多少张脸,全部理智都用来克制自己盯着看的同时不要发狂了——不盯着看?想也不敢想!面对这玩意时心里的一种恐惧是害怕看了发狂,另一种恐惧就是一旦不看还不知道它要对自己做什么。
无数只手要抓住你,指尖上的脸都在狞笑,每一张脸上都有嘴都有牙齿,掌握,啃食,融为一体——
怪物扑过来,速度之快活像当日只有个头却行动迅捷的蛇王,她赶紧躲开,左手拔出剑,右手握着刀,固然臂膀不颤抖,心里却十分惶惶,因为视线不知道看哪里好:看这两张脸,这张脸是唐家的生身父母,他们在笑,慈爱中透露出一点癫狂,好像爱你爱到了必须无时无刻看着你守着你、夜夜用视线陪着你入梦魇的地步;旁边那两张脸是哥哥姐姐,一度忘记的脸现在十万分清晰,脸上除了嫉妒,就是憎恶,父母爱你他们就想活吃了你,任你到胃肠里去腐烂消蚀——
砰!这只手又扑上来,唐棣往旁一闪,右手下意识地一削,指尖上那张脸登时只剩下半张,可还是看得出是镜儿,镜儿被她砍了,也没有疑惑,只是狂笑着看着自己,好像马上要用孩童稚嫩的玩笑的嗓音问她,唐姐姐,你干嘛要杀我?
那张脸明明没有说话,她却觉得自己已经听见了!
又有两双手袭来,上下一夹好像准备把她包圆。她蹦起三丈高,灵机一动将左手手腕一扭,持剑将手掌钉在地上,右手挥刀一削,登时五指皆去,上面的面目也不复存在。砍完她就立刻拔剑跳开,避免被剧烈挣扎的手掌带到什么别的地方去。而那手掌没了指头,光秃秃血淋淋地就往回缩,消失在一片黑暗中。她定睛看着,想判断这招管不管用,另外的手掌就上来了。这两只手的指头异常的长,比桓栖白骨森森的爪子还长,一手的指尖是师傅,另一只手就是曹明子,其余全是同门师姐们,个个两眼流血做冤死鬼状,向她索命来了。
那样子太过恐怖,她几乎被震惊得忘记这些人到底死没死抑或是怎么死的,她们全都在她脑海里呼唤着她的名字要她偿命来,每喊一声就有森森鬼气往上涌来。她大叫一声,冲了上去,虽然理智近于崩溃,但身形并不失灵活,侧身一站,左手一扎,右手一削,再退再来,如此往复,未几就把指头们看了个一干二净。
每砍一张脸她都强迫自己直勾勾盯着看,不看只会继续猜测那是什么,被猜测中的不确定性没完没了地恐吓;看了,只需要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克制着不要发疯。
她砍掉了师傅,砍掉了师姐,砍掉了安仲慈,砍掉了袁葛蔓,砍掉了怒特,砍掉了阿紫,不管他们是在笑在哭还是在尖叫在求饶,她一概当作是蛊惑,是邪魔,你们不要的,我全都给你们!你们怕死,我就让你们都死!死了,还可以再死!就是重现在这样的地方,也必须死!
我的往日就是这样过来的,我的往日就是如此踏着种种不期而遇的死亡来到今天的,否定这些死亡就是否定我自己的来路,我绝对不会!
要面对求饶的脸依然保持横扫的意志,只能这样!难道让这样的怪物吃了我,就是了局吗?!
失去五指的手掌会与别的手融合,如此砍掉、退缩、融合,最终没有多的手指可以指挥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掌心,她喘着气看过去,发现那掌心不是别的,恰是自己的脸,那张脸上正是慌乱急迫、气喘吁吁的表情,恰如此刻。
简直判断不出这是手掌,还是镜子。
她小心翼翼地走向仅存的巨大手掌,上面倒是没有出现全身的形象,还是自己的脸,克制的小心的观察的表情,牙缝里嘶嘶出着气。那是自己,又不是自己,这是人照镜子所不能避免的噩梦,看着镜中自己越来越陌生,直到有一天镜中人做出了不一样的举动——
那张脸笑了,哼哼哈哈、噫噫啊啊地笑起来,眼睛瞪得像是要暴凸而出,嘴巴咧到耳朵下面,除了时高时低的笑声,那张嘴像是不会说话——但或许是它不需要呢?毕竟它这一笑,唐棣就觉得自己浑身毛发直竖,仿佛终于有机会看见自己发狂的时候在别人看来的样子了。
就算外表冷静沉默,内心何尝不是如此?魂魄何尝不是狰狞?
见到自己的真面目总是最心惊,那张脸的笑声好似一条粗壮的黑色蟒蛇,从脚底向上攀爬,一寸一寸把她缠绕起来,一边压紧,一边引诱,嘶嘶声从低沉走向尖利,像长指甲嵌入她的灵台最深处。
唐棣。
有人在轻轻唤她。
唐棣—————
她仰着脖子咆哮一声,好像在刹那间成为了野兽,双目睁开,瞳孔几乎一片血红,冲上去左手向前狠狠一捅,直扎进“自己”的眉心。
“想取代我?!”她喊道,“只有一个我!!只有我!!!”
随着残破的剑锋飞溅而出的是鲜血,接着整个手掌破碎炸裂,散落四周顷刻间成为灰烬。她往后躲,用右手遮住眼睛,可就在这一刻,左手里的剑不再受控,嗖地一声向前飞去。
撤开手一看,面前是个巨大的人影,青衣还是那青衣,英俊还是那英俊,就是眼神不一样了。
是柏汜。
“棠棣?啊,棠棣。”柏汜道,“多久没见了?一千年了吧。”
“柏——”
“一千年!!难道费了你一千年,才找到这里?!哈哈哈哈哈哈!枉费我当日如此教你,如此相信你,看你是个苗子!多大点事,要你一千年!难道你还在仙界等了五百年,才下界来吗?哈哈哈哈哈哈哈五百年!!”
“柏汜——”
“酒囊饭袋!!”那月照给的剑此时物归原主,不但光芒更加耀眼,也随着柏汜身形变大,现在的柏汜如同山丘,剑就如同参天大树,主人咆哮一吼,举剑一挥,狂风随至,唐棣差点被掀翻过去。
“你在这一路都学了什么,让我猜猜?是不是什么苍生,什么天道,什么三界众生?哈哈哈哈哈哈!你小小灌木一株!懂什么!难道以为自己开了多少花结了多少果子,在这世上就有了话语权?仰仗所谓道义所谓胸怀,心里多装点人,就有力量了,就能左右这世界运转的趋势了?!只有——实力!!”
随着一声“实力”,柏汜又向她挥出一剑,她连忙躲开,只差一点点就要被砍掉肩膀了。
“只要有绝对的力量,就不需要任何人的臣服!!因为那样,就没有所谓‘其他人’的存在,甚至没有任何人存在,所有的意志都是唯一的意志,都是我的意志!绝对的秩序只有秩序的执行者!不需要秩序底下的玩家!只需要遵守!只有这样的世界,才是完美的!!
那双眼睛有熊熊烈火,从那双顾盼生姿的大眼睛里一路燃烧到她的灵台里。即便此时因为对柏汜生来的尊敬以及熟悉,一边畏惧一边明确地判断出这不是正常的柏汜,一定是受到邪魔影响的柏汜,她也不由自主地去思考柏汜说的这些话,甚至发现里面某些吸引人之处。
假如弱小,但还不算十分弱小,当然会希望能有尊重弱者,有可以容纳自己的空间。随着实力增强,不生野心是不可能的,要紧的是克制住自己的野心。当实力达到几乎是天地间最大,谁都难免动邪念,谁都难免认为自己是对的。
于渊就是这样想,也许那个素昧谋面的灭明也是如此,但她们失败了。
因为她们实力不足,一条蛟,一个凡人,就算成了仙,又怎么样?
我是上古仙树!
“爱情也好!修为也罢!神迹,兵器,阵法,法宝,什么都比不上绝对实力和绝对意志!爱情为现实所苦,修为被现实限制,所有造物哪能脱离这三界的秩序?!只有绝对的实力,将三界控制在自己的手里,才是最好的!最真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柏汜笑着,笑得洞里心里尽是一片地动山摇。
“怎么样,棠棣!!我只差一个你了!”
她看见柏汜握紧了剑,指着她,这架势她很熟悉,这是柏汜的起手式,在两人相处的日子里,她从未能挨得过柏汜这一招之后的第二剑。
“把你的实力拿出来!!今日要么你成为我,要么我成为你!!来!!!”
一剑劈来,假如这不是幻境,她想,那绝寒峰也已经不复存在了。躲开的瞬间,她看着柏汜的眼睛,在那里面看见从未见过的吞噬的欲望。那灼灼的贪婪,激起她一阵反感。
换做之前也许两说,现在她怎么可能屈服于任何向要吞没自己的人?
柏汜也不能!
没有我成为你或者你成为我,只有你消失,你的归我,我是唯一!!
我是小小灌木,在仙界的时候一开始还要时不时恢复原形去扎根吸收养分,但我是现在的我了,我有这个实力,我有力量!!只要我想,我要劈开一切!
腾腾的黑气从头顶冒出,她双手握刀,死命接下了柏汜的第二剑。那剑锋宽阔,相比之下她的身躯纤细得就像一根草。
咬着嘴唇的牙齿太用力了,嘴里一片血腥,竟然有些甜。
现在的柏汜恐怖吗?太恐怖了。但是恐怖又怎么样?我可以比恐怖更恐怖!!
这世上只能有我!!!我!!
就在柏汜的第三剑袭来的时候,她迎着剑锋扑上去,以最快的速度转了个身,将左臂留给柏汜去砍,将右手上的刀狠狠劈向柏汜的脑门。
刀锋将及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流下了莫名的热泪,但脸上还是狂笑,好像整个人的灵魂已经分成两半。
金色的光芒从柏汜的脑门出现,无声地炸裂开来。她什么看不见,只感觉到自己被撞到十余丈之外。良久,忍着左肩的剧痛起身,看见那里只有一个身影,一个和她差不多的熟悉的身影,跪坐在湖边,手里握着剑,还是一袭青衣。
这下她醒了,冲了上去。
“柏汜姐姐!!”
她上去扶,刚刚扶正,柏汜紧闭的眼睛就睁开了,看着那眼睛她仿佛看见了深冬覆雪的松柏。雪太多了,树枝已经压弯了。
“棠棣……”
“是我,是我。”她不知道自己是狂喜还是刚才疯狂的笑意还没有下去,嘴似乎收不回来,满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来了。”
她点头,像一条狗似的。
“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她愣住了,不明白柏汜的意思。
“你是唐棣,还是棠棣?是凌霞阁的弟子,还是魔界的义人?是杀戮四方的仙界战将,还是什么?”
她沉默了,思绪被柏汜的问题稍加整理,又向四面八方飞去。
“你到水边去照一照你自己。”
她看过去,这时水里的倒影是真实的自己了,面容还是那面容,五官不曾更改,可是眼神变了,那里面不止有孩童似的观察,还有受尽欺凌后的对世界的愤恨、拥有权柄时对诱惑的贪婪、滥用实力杀戮报复的残忍、甚至天下无敌时的狂妄。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知道。她现在心里也没有这么多念头,根本没有这样想,可是这些念头似乎随时可以被拿起来,像是一吹就会燃烧的木炭,不同的是,木炭只有热,而她的念头一旦燃烧起来,只会形成吞噬一切的大火。
“我……”
“你的命数,就是要经历这么多,有幸福,有苦难,聚集这一切。所以你是谁呢?你是掌握三界众生的命数的人吗?你是想要凭借实力铲除一切异己的人吗?还是你是那个普通的人,只想和自己的所爱在一个安静避世的地方,地老天荒?”
所爱的人,地老天荒。
霓衣。
柏汜忽然伸出手来抓住她的右臂,身子倒是没有动,“我告诉你。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你来了,我就知道外面天劫已经降临了。我们现在只有两个人合力,才能封闭邪魔。当然,你也可以吃了我,吸收了我在这里的残存的修为,也不少了,甚至还可以吸收了邪魔的残余,和你内心的魔气合二为一,这样你的确天下无敌,将与天地同寿,成为宇宙之至尊。”
“我……”
“你如果要与我合作,一起彻底封印这邪魔,把天劫导向好的那一方面,你的心意,就必须坚定,不能有丝毫的杂质。我……”
柏汜说着咳嗽起来,鲜血立刻在水里蔓延开来。唐棣赶紧去扶,柏汜紧紧抓着她的手臂,用疲惫的双眼看着她,“我已经付出了全部,今日过后,也许我也将不复存在。上仙至此,只有湮灭无寻一条路可走。你,我也不敢保证你能出去。我不知道我们一起之后会怎么样,你明白吗?”
她点点头。事已至此,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以,棠棣,”
柏汜定定地望着她。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如果回到时间的最初,我是谁?我是一颗树苗,生长在月宫外的仙树林?我是一个凡人修行者,孤苦无依?我是一个地府的官差,每天只知道勤恳公正的工作?我是一个流浪的散仙,迷惘地寻找着自己的身世?我是一个魔界的侠客,报复的时候差一点彻底打死了人家?我是……
她闭上眼,什么都没有看见,又似乎看见了一切。
“我是我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的集合,我是过去一切历史所造就的我,无论好坏。也是未来的我,拥有能有的一切自由。我是最初的我,拥有一切原初之心的我,”她看着柏汜说道,却又不是仅仅说给柏汜听,“我是那个想要让三界苍生都更好的活下去的我。”
柏汜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她。
“下界的那一天,我想要找到你,完成你未完成的事业。你走的时候,我还不太明白。你走之后,我明白了。现在既然到了这里,初心未改,身为上仙,即便经历了这么多,我依然想要那样做。权力,实力,法力,掌握别人,重塑秩序,我都不想要,我只想要苍生能过得更好。如果现在不能,那我至少不能让邪魔横行世间,祸害三界。”
她扶起柏汜,“来吧。”
柏汜看着她,笑了,带着她一道转身面对着湖面。湖水中冒起一片殷红,片刻后,湖面燃起火来。
“如果能出去,你想怎么样?”柏汜问。她不用看,也能想到那张脸上的笑意,她很熟悉。
“出去啊,出去我,我愿意复归平凡。”
“哦?但是你有很强大的力量啊。”
她知道柏汜只是问问。就像以前,就像小时候。
“拥有极大的力量,并不一定要做极大的事,力量不等于权力嘛。”
柏汜笑了,她听见了,轻轻的,好看的。她也笑了。
“柏汜姐姐,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
柏汜笑笑,“大部分时候,什么念头都没有。缺乏清醒的意识,只是和邪魔的狂暴一起形成外面的狂风,偶尔也行善。你在魔界,应该听说了啊。”
她点点头,看着柏汜的脸,想起月照的话来,“月照姐姐说,她等了你很久,一直在想念你。希望你能给她一个回答。”
她看见柏汜眼底潋滟的水光。
“我也很想她。因为被困在这里,有话也说不出去,传不回去。假如这件事了了,”柏汜看看她,又看看眼前遥渺的、正在燃起熊熊大火的湖面,“我也许就湮灭了,什么都不会留下。那个时候,她会知道的。”
这比面对自己的终结还要让她难过,千年等待,等到的只是彻底的消散。她无法继续这个话题,否则她就要哭了,于是自顾自说了一句:“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
“是啊。”
柏汜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句,而她回过头看,背后只有一片黑暗。彻底的,有尽头也没等于没有尽头,时间、空间、一切观念和尺度都不在存在的黑暗。
过去经历的一切从眼前经过,就像凡人之将死一般,她看见自己作为树的童年,也有作为女儿的童年,亲人们都爱自己,自己是幸福的;再一次回忆曹明子的面容,也不知道师姐在地府投胎时是否理解了自己对她曾怀有的爱意;还有魔界的种种,折在自己手上的性命过去已经有那么多,不知道后来这些怎么样了,也许不应该那样凶狠;最后,霓衣出现了。
过往的一切都可以告别了,可是要她告别霓衣,太难太难了。
柏汜当年是怎么告别月照的呢?她不想问。那是她们。而自己和霓衣,是自己和霓衣。
霓衣。
从你在我的枝桠上挂的那一刻到现在,还不到一千年。
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有一千年。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有残留的意识被困在这里。
想到这里,一滴眼泪落在腮边。
但我还是选择往前走,与柏汜一起,走入这火焰中,因为我没有退路,因为只有往前,才有苍生。
如果我还有意识,我会记得你。
如果我连意识都没有了,我很高兴,我曾遇见你,爱着你。
湖面的火越来越大,湖水也变成了黑色的泥沼,柏汜牵起她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两人一道,走进了烈焰中。
渐渐地,两人的身影消失了,大火先是吞噬了湖面,再吞没了整个青山绿水的世界,并穿越阻障,烧到绝寒峰外面的冰川,在冰的表面燃烧。
然后大风停止了,笼罩着三界的五彩油膜一样的东西也随之变得透明,最后倏忽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