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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第六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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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星见了霓衣的样子,只是落泪,没有说话。或许也说不出什么来,全副力气,除了用来治疗,就是用来忍泣。唐棣知道,而且明白,必须忍住心疼,否则双手就要颤抖,就妄谈治疗。
此时她们坐在钓星的背上飞回去,飞得很快很快,天上的流云就像被拉长的飞絮一般向后退,时间似乎因为速度加快而放慢,乃至静止。
钓星偶尔回头看看,一定是先看霓衣,再看一眼她。那眼神就像刚才,即便刚才是人形而此时是上古妖鸟,但那种眼神分毫没有改变,是魂魄是内心最深处的牵挂的表示。
刚才,钓星见了霓衣的样子,立刻就冲上来,一把把霓衣揽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托着头一只手就汇集法力要治伤。其动作又轻又快,唐棣见了,愧疚一时无以复加,几乎要低下头去。她以为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有力量,却不得法门,和个傻子有什么区别?
比当日在泰山上试图救师姐的时候还不如。
“唐棣。”然后钓星忽然唤她,声音轻柔,像是长辈轻唤小辈。
她抬头,看见钓星竟然是一脸的乞求,“把你的手伸过来。”
她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是一片金光。
在钓星指尖的指引下,她的手轻轻覆盖在霓衣伤口的下半部,金光渐渐向上蔓延,如同倒淌的河;而钓星趁势从伤口深处取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火球,口中吐出一点鲜血将火球包裹,方含在嘴里。
金光覆盖了伤口,勉强愈合了血肉,霓衣发出一声难耐的呢喃。她听了心中一惊,继而就看见钓星满面眷恋,慈爱地轻轻吻了一下霓衣的额头。
那一个吻如此短暂,因为短暂而显得长久。
快到逍遥谷了,高空中她看得见地上的些微灯火,想起这是不久之前两人离开时和暮霜泮林商量好的,半夜的照明设施,如何汲取灵气又生成灵气以照明——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暮霜是那只袭击自己的猫头鹰,她现在还在这里吗?想到那时的遭遇,甚至想到当日在玉琼崖的遭遇,她霎时火起,几乎要忘了自己人在此处,只想把暮霜抓过来,就是她现了形,也要抓住她的翅膀,狠狠的——
钓星发出一声轻微的叫声,丝毫不刺耳,阿紫从跪坐轻轻起身,往前凑上去的同时对她挥挥手,示意她抱着霓衣不要动。接着,她看见钓星张开了嘴,那火球出现,飘在空中,阿紫伸出双掌往下一压,唰,火球变成道道火星,飘洒落地,未几地上便燃起火来。不大不小,比她们最初设想得还要好。等到钓星盘旋一圈在霓衣家门口落地的时候,火早已熄灭,土地恢复成了象征富饶的油润的黑色,只偶尔有几处还泛着一点青烟和点点温度。
她小心地把霓衣抱下来,准备进屋的时候,钓星在后面叫她,“唐棣。”
“钓星大人。”她看见钓星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但那种眼神她说不好是什么意思,它太复杂,她需要时间去细细分辨。在这一瞬间她只能去记住这一刻,如果来日能形容,她想把它形容给霓衣听,因为她觉得霓衣应该知道,这眼神多少也是看霓衣的。
“你好自为之。”钓星道,认真得几乎严肃,继而又笑了,“照顾好她。”
“我会的。我一定。”
钓星又看向阿紫,“你要做什么,你就做吧。”
“你总是这样。我们就不能像之前那样,坐下来谈谈?”
钓星笑着摇摇头,“来不及了,时间要到了。再说,那些家伙,你也知道,都很执着。”
阿紫站着没有动,可唐棣却觉得她往前走了一步,似乎在竭力靠近正在远离的钓星,“可我觉得你不一样。”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钓星仰头看着接近破晓的夜空,“既然时间就要到了,就让苍天来做决断吧。”
说罢,又看了一眼唐棣怀里的霓衣,转身飞走。
把霓衣安顿在床上,让丸子去清洗和做饭之后,阿紫给霓衣服了一点随身带来的丸药之后,带着她走到霓衣房间外独立的小院里坐下,“那两只鸟已经走了。”阿紫道。
她倒不关心,“阿紫大人,您为何在此?”
她的语气里带着狡黠与严肃,她自己不觉得,是阿紫的反应让她觉得——老狐狸眯着眼讨好的一笑,一副典型的被质问后的理亏,“我嘛,一直关注你俩的动向。听说事情已经做完了,而你们已经去了蟹湖和炎魔地。我判断着你们大概已经快要进炎魔地。就站得高高地看炎魔地的气息。后来觉得我一个人感知得到,但未必能分辨出来,就去找钓星。结果一道她那儿,我们感知到炎魔发怒,怕你们出事了,就往这边赶路,就……”
阿紫越说越慢,声音也低下去,因为她一点笑意也没有,只是盯着阿紫看,直勾勾不假思索,简直堪比看桓栖狄刑时那般坚定。
她不知道阿紫觉得这目光是威严的,只是直觉阿紫依旧巧舌如簧地在企图欺骗自己,而且在自己的眼中阿紫越来越渺小了——以前即便防备她,到底还觉得这是上古便有的九尾灵狐呢。
“唉,”阿紫叹了口气,语气转为平静而疲惫,“事到如今,我也不需要再隐瞒你了。是松泽不见了。你还记得在至尊顶我说过的话吗?他所属的那个组织,叫做紫金楼。我一看他不见了,担心那伙人要开始行动了,就来看看你们,结果发现暮霜和泮林也不见了,就知道出了事。”
“出了事?”她歪歪头,“为什么他们不见了,松泽不见了,就出了事?紫金楼是什么,是干什么的?”和我们出什么事有什么关系?
阿紫长长地叹一口气,“紫金楼是数百年前就存在于魔界的一个组织。传说有一个叫灭明的人,因为自己的事——”接收到唐棣的目光,阿紫顿了顿,还是决定细说,“因为她是凡人,但是极具天赋,竟然修炼成了上仙。一日游历下界,结识龙女敖幸,二人相爱,罔顾世俗三界之观念,决定要到一个安静避世的地方躲起来。但是,那个叫敖幸的姑娘脾气不好,很骄傲。她那一心想要成仙的父母也不同意,后来据说仙界也有些知道了的人表示不同意。结果那对父母为了防止敖幸真去找回仙界的灭明,禁足女儿,偏巧这小龙女别有本事,在被囚禁的海岸大发脾气,伤及无辜,被仙界得知,派人来设了个禁制,让她一旦出来就会被抽掉龙筋,成为废——人。灭明通过千里传音得知此事,也感知敖幸相思成疾,就打算突破禁制,进去与敖幸一起,熬过可能长达五百甚至一千年的禁足。为此据说想尽了办法,甚至还骗走了月神的剑,结果到了地方,发现暴躁的敖幸已经突破了禁制逃出来,导致仙界大军追杀——如今想来,一个说起来不能被突破的禁制为什么就能被一个小小龙女闯过,这一点很是可疑,说不定就是图她的龙筋去的,我想这一点灭明也想过,不然她后来也不至于那样。”
“那样?”
“她赶到敖幸所在,眼睁睁看着敖幸被仙界大军杀死,夺了龙筋,魂飞魄散,堕入轮回,无处可寻。”
唐棣眨眨眼,别人不知道,她知道,那的确是魂飞魄散,无处可寻,别说什么来世再遇,不会的,魂魄散了,都不知道分成多少个碎片成了别人的哪个部分,再也不会见了。
“所以——?”
“所以灭明就疯了,当场堕魔。手握月神给的剑,大战仙界军队。听说那把剑还是把残剑,不完整,只有一部分,但是能以月华为锋,力量非常强大。灭明一个人就凭借它战胜了一整支军队,从此亡命天涯。”
等等,残剑——山洞里的画面从眼前闪过,残剑?还有自己看见的青衣人,白衣女子,好像,好像——
“然——然后呢?”
“后来,传说月神还诅咒了灭明,这家伙只能躲入魔界,因为太恨仙界,甚至恨整个三界秩序,就想尽一切的努力颠覆三界,尤其是摧毁仙界。于是创建了紫金楼,招揽了一群人,跟着她干这个事业。我想这家伙肯定非常厉害,你们在阵前发现的那支笛子,就是她制造的,只有吹思念敖幸的曲子,才有极强的法力,别人吹只是伤害鸟族。钓星知道,但是不愿意这样的东西流落罢了。灭明在当时已经是三界第一,只是没有足够的实力消灭仙界,就是杀光上仙,也会有新的仙人出现,她知道,所以一直寻找机会,不过大业未成,人就去世了,听说也是被月神诅咒的。至于跟着她的那群人,还在,我想那目的也还在——什么推翻仙界,重塑秩序等等——至于现在是谁做主,我不知道,钓星,松泽,谁都不肯告诉我。”
推翻仙界,重塑秩序,她想起山洞中那个白衣人与自己说的话。以及那把剑,那把剑如果就是残剑,那个人会不会——
“这段时间以来的事,我想都是因为天劫,或许,也都是因为你。”
她看着阿紫,阿紫也极其认真地看着她,“因为我?就算是天劫,与我何干?”
话音未落,她自己的记忆就突然贯通,阿紫这一番话像是最后的拼图,几乎把所有的事情都对上了。如果说那白衣人就是紫金楼的人,她说要利用天劫,那么最开始人界门派在五镇之山设置阵法以抵抗天劫的事是不是就被他们发现了?瞧上了?利用起来了?无极派机关的反踩,她的好奇成为危险,黑暗森林里不断出来的压迫感极强的恐怖,玉琼崖的发狂与追杀,是不是都是设计好的?就是要阵法如他们所想如他们所设计,不能有丝毫偏差,所以需要消灭她这个变数;后来自己莫名其妙到了地府,他们找不到自己,人界也陷入混乱,阵法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一下子到了如今,她重新出现,回到人间,又被他们发现了,于是才在凌霞阁废墟追杀自己?然后呢,自己进入魔界之后——进了之后这些事情也有关吗?暮霜和泮林如是紫金楼的一员,暮霜带自己去见那个白衣人是为什么?
“那——”
不及她提出自己的问题,向阿紫刨根问底,随着东方天空一片红霞,天亮了,隆隆水声从东方传来,一条河道出现,怒特带着江水出现了。
两人起立,怒特一脸笑容,“我是来救霓衣的,水拿去,这样更颐养些。”看一眼阿紫,又看一眼唐棣,“怎么,你还要不相信自己的实力?你当日来找我时,我就看出你是上古仙树,只是当时不便告诉你罢了。如今告诉你,你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说着,与二人一道坐下。唐棣此时看怒特,只剩下了亲近,尊敬已经消失了些,倒不是因为怒特说她是,而是她已经感觉到自己是,此时从怒特嘴里出来的这四个字,只是一种解释。没有这解释,她也依然充满了法力。
“可,难道因为我是,他们就要追杀我?因为我当日不配合,今日也选择不配合?”
二人不解其意,她将暮霜带自己去见白衣人的事告知,怒特听了道:“那人也许就是紫金楼现在的掌门人,于渊。你们去的那个蟹湖,原来就是她的府邸。因为她勤加修炼,化蛟化人都很快,所以离开了那里。至于他们追杀你——你想想,天劫将至,他们想做的,是利用天劫,塑造自己想要的世界。天劫力量固然强大,但要利用之,也需要足够的实力。而你的实力最是非凡,利用起来,就能成事;不能利用,在他们看来,不顺他的,就会坏事,所以要铲除。无非如此。”
“可我——”
她本一腔怒火,直想杀去把那白衣人也碾成灰烬,忽然听见屋内传来霓衣痛苦的呻吟——丸子此时正按照阿紫的要求,用青牛江的至清之水拿去调药给霓衣敷上,众人都以为这样会有效,结果进来一看,效果很有限,唐棣再次尝试用自己的法力来弥合伤口,也是徒劳。她伸手摸去,霓衣身上一块滚烫,另一块冰凉,又不能取出冰蚕魄珠,又不能任由她这样忽冷忽热下去,可不管她是什么,也不能这样烤下去!
“我——”入坠冰窖的她几近语无伦次,“不管怎样,什么紫金楼,什么灭明于渊什么天劫!我都不管,我现在只想想办法治好她!”
天劫,秩序,苍生,三界,没有了霓衣,这一切对我就什么都不是。
阿紫与怒特对视一眼,阿紫道:“她这个伤,恐怕只有仙界可以治疗。”
“仙界?可我——”她想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到了仙界可以去找谁,突然就想起了碧霞。碧霞可以帮助自己,一定可以的。
“你去吧。”怒特道,右手一撩长袍,一把纹饰古雅的木柄直刀与一对雕饰华丽的玉板出现在他手中,“这两样给你。你们赶紧走,明天就走,这样才能避免被紫金楼追杀,你现在实力这样强,他们要杀你会使出最大的力量,也会拿霓衣来作为要挟。”
她看着直刀,看见玉板,看着两人的表情,又看着霓衣痛苦的睡颜,还有站在门框上神情凄惶紧张的丸子,感觉自己再一次被包围。而这一次包围自己的,将会是更强大、更压迫、更迫不得已的种种。
霓衣。
怒特给的直刀在背上,刚才用来御剑,飞了这样久,竟然丝毫也不发热。以往不会御剑的,或者说飞得没有霓衣好,但是现在她会了,不但会了,飞得还很好。她带着霓衣,不敢走雷击之野,稍稍绕路,只得飞了一天一夜,除了中间下来给霓衣喂水,她自己丝毫不曾休息。
现在是凌晨,清凉的雨夜,她站在泰山脚下,再一次站在泰山脚下。
她当然可以一步就上去,再一步下来都可以,跳着玩毫无问题,她有超出这之上许多许多的法力。但是她不能。她要一步一步走上去。可以走很快,把霓衣背在背上,背好,既不影响她的伤口,又不影响自己的行动,一步一步走上去。
她想起碧霞曾说,那么多人上泰山,个个都有所求,但是要见真神,一定要诚心。
最能展示诚心的,也许就是这一步一步吧。
她拉紧了肩上的背带,出发。
快到破晓时分,雨变大了,她停了一次,给霓衣戴好防雨的兜帽。霓衣沉沉睡着,阿紫说给她吃的药可以止一点疼,可以让她安睡,“宁愿让她这样睡,醒着太疼了”。她无话可说,不能选当然只能选这个,能选谁选?能选她希望霓衣不疼,可她不能,她已经在这里了,她必须面对。
风雨变大,蓝色的破晓伴着凄风苦雨,她走进玉女祠,轻轻放下霓衣,准备朝拜碧霞。谁知道一进去,就看见了熟悉的慈祥面容。凤冠霞披不见了,换了一套简朴的道姑衣衫,只是端庄之气与手中拂尘依旧。碧霞见了她,微微一笑,“多年之后,终归还是有这么一天啊,唐棣。”
“拜见元君。”哪怕已经发生了那么多,见到有救命之恩的碧霞,她还是想跪下去。
碧霞见状伸出手来扶住,“这又是何苦。”
“毕竟有事相求。”
碧霞一笑,“往日你没有事相求的时候,我不也一样帮你?难道我帮你,是因为你求我?唐棣,从来,我都是为了天道和苍生在帮你,你明白吗?”
她一听这话,浑身如被闪电穿过一样,“当初——那晚——”
碧霞向她点点头,宛若用眼神传递了法力,她一下子想起当初。她是带着师姐的尸骸上来了,也疯了,想接天雷,终归晕过去。她那时候没有意识,却有记忆,看见了自己被碧霞察觉异常的发现、再被接回地府去,她记得当时不止碧霞出现,还有牛头马面,范谢将军,都出来了,似乎她是真的打开了地府的入口,惊动了一众官员。
也许那死灵术到底是有用的,只是自己当时何等肉眼凡胎,或者——
“不,不是因为你当时肉眼凡胎,”心思被碧霞听了去,是她不防,“而是因为,你从下界的那一天开始,就被禁止使用绝大部分的能力。”
“下界?”
她猛然想起当时迷蒙中听到的东岳和碧霞的对话,他们议论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时机,“是不是哪里错了”。
“你想起来了?”碧霞笑着摇摇头,“我就知道,你那时睁着眼,就是一时记不得,终归会记起。你毕竟不一样啊。你——”
“我哪里不一样?我——”她感到自己的脑海千头万绪,几乎混乱。
“你有你的使命,这是我们知道的,我和东岳。我们还知道你命数不在这里,不该这样死,除此以外我们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你该去哪里,该干什么,而且当时你受伤极重,神智混乱,于是只好把你收留,你带着你的武器,那竹节鞭,我们就顺势在上面加了禁制,让它特别强大。所以,最近我们发现,鞭子碎了,也就知道你出事了,也就等于知道,时候到了。”
“时候?”
“我们想着,遇到连我们加持的东西都能打碎的强大敌人的时候,就应该是你彻底觉醒的时候,毕竟那打神台下的禁制,只能靠你自己来突破。怎么样?”
千万问题她不知道问哪一个,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是啊,他们当然知道,只是不能告诉自己,告诉自己,自己会怎么样?总之不是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也许也不是什么好样子,她自己倒是厉害,厉害得有时候觉得戾气与桀骜几乎无法控制,但是假如可以不这么厉害,没有这么多因果与前定,换得回师姐的命,换得霓衣平安,她也宁愿不要如此。
“唐棣?”碧霞唤她。
“大人,我在想,为什么每次上泰山来,我总是想用自己的什么去换什么,宁愿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也希望成全别人。”想起师姐,几乎落泪,“可惜总是无法成全,总是我自己还好,但——”
“曹明子已经超生去了。”碧霞淡淡道,“她很好,遇见你,又意外横死,是她的命。至于你自己,啊,你的命数,我不知道。但这一次上来,我带你去仙界吧,这位姑娘,还有的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