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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醉花荫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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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的风铃无风自响,苍白的影子颤颤巍巍地飘进来。
在看见坐在柜台上的人时,他浑浊的眼睛涌现几分光亮,仿佛迷茫之人见到了明灯。
“您,您是……夜游神大人?”
他跌跌撞撞飘来,反而没能控制好前行方向,一下子撞在了墙上。
没有响声,也没有震颤,好似一阵悄无声息的风。
“你已经死了。”风不渡说。
那初亡的鬼魂愣了一下,恍惚间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对啊……我…已经死了啊……”
他飘在原地不动了,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好像是沉在了黑色的水里。
星满敲了敲风不渡的胳膊,小声问:“劳狐狸,你晓得他似哪个不?”
也不怪她不认识,实在是来客的外貌过于陌生。
他们这家客栈,说是供鬼吃饭借宿,其实更重要的是为亡魂完成执念。
人生不过五十年,老人能隐约预感到自己的死亡,能了结的事都会了结。反倒是意外死亡或被人谋害的年轻人怨念深重,不完成执念就容易变成恶鬼。
来此地委托他们办事的,基本都是年轻人的魂魄,而不是像他这种……
脊背佝偻,须发花白,皱纹和老年斑布满整张脸的,自然死亡的老人。
在星满的印象里,来这边的老人还不到总客数的一成,而且没有一个是和他长得一样的。
——嘛,当然认不出来,因为……
“五十年不见了呢,顾清君。”
“……是啊,五十年了……”
因为这位老人上次来,是五十年前。彼时的他还很年轻,还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
寿命是无法跨过的鸿沟。
“顾某…又来叨扰夜游神大人了……”顾清君抬手行礼,脊背压得更低,双腿止不住地颤抖。
“需要拐杖么?”风不渡问。
“谢谢大人…顾某现在怕是用不了拐杖了……”
都是鬼魂了,走路用飘的,腿脚都只是摆设。
顾清君感受着自己轻飘飘的身体,不禁叹了口气,感慨万千。
“上次来时,我还很年轻,但现在已经老了……”
五十年,对妖怪和神明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但对凡人来说,已是漫长的一生。
他飘在夜游神面前,比以前矮,比以前轻,比以前丑陋,但对方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就好像行走在时间上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谢谢您,还记得我。”
谢谢您,记得我这个卑微平凡的普通人。
“不必谢我什么,我本就会记得每一个客人。”风不渡微笑,“这些年过去,你的孙子应该都已经满地跑了吧?不过看你这样子,是还有牵挂?”
“……夜游神慧眼如炬。”
顾清君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五十年前,他不小心撞过一次鬼,吓到离魂,魂魄浑浑噩噩地就飘到了这里。
风不渡给他喝了一碗新出锅的热汤,于是他醒……被烫醒了。
因为撞鬼是地府那边工作失误导致,他们了给他一些阴德作为赔偿。但顾清君知道这家客栈的业务范围后,把那些功德拿出来做了笔交易。
他希望他的一个朋友,能顺利考上官职,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合理合法地将一个人送入官场,对风不渡来说并不难,不过顾清君能拿出的报酬只够这些,至于后续发展和官场争锋,他们不会干涉。
“我……五十年前,曾向您请求,让我的朋友当官。”顾清君说,“五十年过去了,我…有点后悔了……”
“窝们不包搜后。”星满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东西南都拿到喽,无法策回。”
“我知道,所以我也不是来撤回祈愿的。”顾清君垂下头去,浑浊的眼睛满是死气。
“顾某愿用一生功德,求夜游神大人做一件事。”
…
……
春日天色很好,满山繁花簇锦,暖阳用她柔和的光和热普照大地,正是个焚香抚琴、拾花寻幽的好时节。
青年躺在树枝上,长长和尾巴和树影一同摇曳,晃得人心痒痒。
卿南寒稍稍移开一点视线,将目光放在心上人身后的树枝上,说:“师尊,我们接下来该去哪?”
他们接下了顾清君的委托。这是一个说简单简单,说复杂复杂的委托,星满是建议他们别接的,但压不住风不渡想玩。
明明现在已经成为靶子了……他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能应对一切突发状况。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咱就动身。”
风不渡拿着一小截花枝,指尖细细研磨着淡粉色的花瓣,像是要将上面的纹理全部记在脑海里。
不急。
他出门前才算了一卦,此行可水到渠成,不宜心急。
于是狐狸又在树上待了好一会儿,卿南寒也在树下静等了许久,才等来一声呼唤。
“好了——赤鸢,你在附近吗?”
“我在,师尊。”
“嗯?”风不渡抱着树枝翻了个身,朝向他,“你怎么在下面,没去附近看看风景?”
卿南寒睁着眼睛说瞎话:“看了,刚好回到这里的。”
“好吧。”风不渡跳下来,稳稳落在地面,干净的衣衫没有蹭到一分泥土。
“我们该走了,慢悠悠逛的话,应该刚好能赶上。”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当今人家京城的远郊,一片比较特殊的地方。
这里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道观和庙宇,而且大多数是没有人的,只有神像和供奉用的贡桌香炉。
越是走到高处,人就越容易迷信鬼神。这京城里的达官显贵可是比其他地方加起来的还要多,愿意把钱花在求神上的当然也多了。
不过城中寸土寸金,又整日喧闹,几乎没什么人会把观建在城里,反而都集中在外边了。
卦象显示,今日,顾清君的朋友会在这里出现,他们守株待兔即可。
“上次来时,这边的观还没有这么多。”风不渡说,“看来这些年又建了不少,不枉他们那么努力。”
附近有几个小庙,里边的神像几乎都是单一的。他瞅了瞅,挑了一个走进去。
“赤鸢,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么,‘神明各司其职,世界才能运转正常’。”
“师尊的教诲,南寒都记得。”
风不渡非常满意地点点头,拿起贡桌上的茭杯,对着神像喊:“财神,我想发财!”
掷出茭杯,笑杯。
“……”
好过分哦,好歹也是曾经的同事,怎么能就笑笑不说话呢?
“我相信是你没有听清楚,我的意思是,我想发财,这事能不能成。”
风不渡再次掷杯,这次不是笑杯了,变成哭杯了。
……前夜游神真没面子!
没面子的人依旧不放弃:“你知道我的能力的,如果我想发财还是很有可能的吧?”
第三次掷杯,结果啥也不是。
茭杯裂了。
怎么说呢,这个……
《你的财神朋友拒绝了你的发财愿望并向你扔了一个妈的智障》
“呐,这个就是没有好好工作,我不过是多问了两句,他就急眼了。”风不渡半句不提自己的问题。
他觉得自己没问题!
“得喽,囊森么似候村得租钱?”星满的声音在他袖子里响起,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他外衫和中衣的衣袖之间趴着一只灰蛾。
“囊就似个散财通子,搜里钱六不得伞天,挣的夺花的更夺。难天囊要似发财喽,那肯定似财神租油蒙心喽!”
“可是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嘛?花了再赚嘛。”风不渡觉得自己没问题。
“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人存钱是为了防老防病防意外,但我不老无病不怕意外,为什么要存钱?”
“那囊就该有不能发财的自资资明啊喂!”
星满对风不渡的无耻表示强烈谴责,不过后者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把茭杯放回贡桌,拍拍手出去了。
日上中天,外边更加明亮,前行没几步,却有一小童从他们面前跑过。
那孩子看着不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连衣服都是带补丁的,但小脸蛋红扑扑的很健康,眼神看着也很是有活力。
风不渡收起耳朵和尾巴,好奇地跟了上去。
不跟不知道,一跟吓一跳,这朴素的财神庙后面,居然还有一个更小更朴素的观。
墙是长草的,贡桌是掉漆的,连神像都是一坨半人高的泥巴,完全看不出原样。
但小孩对这位神明很是敬重,非常认真地从衣服里拿出几枚野果,擦拭干净,放在开裂的盘子上。
末了,她还有模有样地朝神像拜拜,口中念念有词。
风不渡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这孩子上贡,眼中笑意也更盛了。
但他说出的却是扫兴的话。
“小家伙,你拜的这个神,早就丢下神位跑路了,他完不成你的愿望的。”
小孩先前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这一下被吓了一跳。她转过身,见是两个气度不凡的陌生大人,也不害怕,而是仰起头生气地说:“我娘说了,夜游神才不会不管信徒,我小时候经常看见脏东西,就是拜了夜游神之后才好的!”
“但你怎么知道是他帮了你,而不是你自己摆脱了脏东西呢?”
“就是夜游神做的!”小孩生气地跺脚,“我娘在生我之前也拜过夜游神,我出生到现在连一场病都没有生过,而且是全村最漂亮的女孩子!”
天真的孩子为自己相信的神明据理力争,全然不知自己说的话都是破绽,也不知她面前的人就是那位下凡的神明。
风不渡一直保持着微笑,等她说完,才妥协似的点头:“好好好,夜游神一定能听见你的愿望,也能完成你的愿望,好吗?”
孩童这才消气。
这个时候也是晌午饭的时间了,远方传来女人的呼唤,她也要回家了。
女孩走后,风不渡转头,对上卿南寒关切的眼神。
他眉眼弯弯,道:“小赤鸢,来猜猜,她许了什么愿?”
卿南寒垂下眸子,低声道:“不知。”
“学会骗师父了哦,你明明听见了呐~”
“……南寒听见了,所以猜不了。”
“噗,你这孩子,怎么跟个人机似的,小古板。”
他们都听见了的。
那孩子说:“夜游神大人,我希望您在人间能日日安好,一生顺遂。”
所以啊,这世界有许多人。有的人为了一己私利害人害己,有的人却要去关心神是否悲伤。
哪怕他们自己也没过上多好的日子,哪怕他们的明天依旧未知。
“所以我喜欢人,也喜欢人间。”
风不渡于花下漫步,纷纷扬扬的花瓣落于他头顶、肩膀、衣襟,又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芬芳,匆匆离去。
“最是人间好时节,今年会是个丰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