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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 7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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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耳边却是水底沉没般的闷响。
他似乎陷入了百年的沉睡方才苏醒,脑海里迷蒙一片,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在何处。
“小喜?”
有一个温柔的女声。
“小喜,你别吓唬娘,小喜……快醒醒……”
带着哭腔,无助又轻,似乎随时都要随风散了去。
他终于睁开眼。
他叫丘冬喜。
他的娘是一个可怜又温柔的女人。
这样的人,爱着一个从未出现,似乎已经死去的父亲。
他不记得自己长大,不记得自己去过合欢宗,坤灵门,去过很多很多地方。
他只记得这个女人。
破庙里,他们团缩在一起,女人把怀里温热的一碗粥放到他掌心。
“喝吧喝吧,娘喝过了,要喝完,不许浪费。”
他的手已经冻麻木了,粥碗温热,让麻木的皮肤一下子变得酥,他没喝,却抬起眼睛看女人。
“你喝……我再喝。”
女人笑他,低下头和他贴着额头。
“你聪明,可不能不听话啊。”
于是两人还是一人一口喝完了小小一碗粥。
再后来,他们总是拉着手走在路上。
有时候叫人打骂,有时候跌倒。有时候卑微下跪,有时候一身泥污。
他的娘亲曾经是个非常金贵的官家小姐。
一双手,不曾受过一点伤,纤细白皙。如今它千疮百孔,苍灰粗糙,仿佛一层破败抹布成了皮囊。
他的娘亲喜好诗文,聪慧明理。
可却不得不窝于家宅,直到家破人亡,还是心系那个不知何踪的男人,于是踏上一条无尽的道路。
这样的女人本该顺遂一生,本该金尊玉贵。
但是,受尽委屈,但是卑微至极,但是鲜血淋漓。
再一眨眼。
他看到母亲被那些人拽出去,看到木棍狠狠砸在她身上,看到她的脸一点点变得模糊,血肉模糊的嘴唇仍然在动着,像是要说什么,却连声音都被喉咙里涌出的血液堵住了。
他看见府邸的那些人窃窃私语,冷眼旁观。
“这个贱妇,敢偷东西?”
“仙家门楣啊,真是胆大包天。凡人还敢攀附老爷?胡言乱语,打死算了,没人管的。”
而那个被她所爱的男人,亲手铸就这一切,亲自看着这一切。
一棍一棍,血肉纷飞,
年幼的丘冬喜跪在那里,亲眼看着。
他忽然意识到女人那张没有声音的唇在说什么。
她说:‘别看,别看。’
可他还是看着,睁大了眼睛,泪水大颗大颗的滚落。
然后,她不再动了。
她的身子已经烂了,不像是人,更像是一块堆积的布,一滩融开的血。
一晃,就流下来。
被下人装进桶里。
像倒猪食一样被洒了一地。
他感觉不到手脚,他的耳朵里只有风声,眼睛里只有那片刺目的红色。
——这是第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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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骤然撕裂,他站在一片大火之中,鲜血染红了地面,破败的府邸,连狗都被斩了头颅,不曾躲过。
鲜血汇聚成流,孩童的哭喊声响彻夜空。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血。
他报仇了。
他杀了很多人。杀的很干净。
谁也没放过,谁也没逃成。
可仍然听到那道微弱的声音在喊着他——
“小喜……小喜……娘得了你……一生都欢喜……”
他忽然再度被泪水弥漫双眼。
再看清,发现自己站在破庙里,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这是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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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再度看到了对方被棍棒打亡,看到那群人,看到鲜血四溅的地面,看到自己的泪水。
他无法阻止这一幕,无法冲过去,无法改变任何事。
他再一次复仇,再一次杀尽府邸所有人。
可一次又一次地重来,丘冬喜像是被困在这片地狱中,无论多少次,他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人死去,然后再度握紧刀刃。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无法停下。
全身逐渐变得麻木,心脏在一次次血液飞溅里变得毫无知觉,手掌早已习惯了刀刃刺入血肉的触感,甚至,他开始忘记了为什么而杀。
他开始只为了摆脱这场轮回而杀,他想找出破局的方法,想找到能让母亲活下来的可能,可无论他如何挣扎,最终的结果始终没有改变。
凭什么呢?
那样的人凭什么是这样的结局?
她一生温和,她从未背叛任何人,她对得起让她嫁人的娘家,对得起刻薄她的婆家,对得起她自己的孩子,甚至家里养的一只猫她都不曾愧对。
这样的人,凭什么就要得到这样一个如此悲惨的结果?
丘冬喜不停问自己,直到彻底被那个问题吞没。
直到某一刻,他屠杀了全城,月光映照着血色的夜晚。
少年每一步都踏着血,衣袍浸透红色,赤足。脸颊半侧飞溅零落血点,连带着眼睫,眉峰。白皙的脸仿佛被什么彻底染为厉鬼,透出一种斑斑点点的骇人阴森。
他踏着尸体往前走,走到了最后一个未死之人的面前。
他看到了那个站在血海中的孩童。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孩子,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天真地望着他。
——那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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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倘若不是他,或许母亲不至于这么命苦,或许她还可以一个人活着,或许,她会过上不同的生活。
如果他没有出生,母亲就不会这般执着于爱他,不必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
又或者,只要他不是父母的结合,母亲不会遇上那个人,不会痴傻爱着那个人。
血色在瞳孔中跳跃,丘冬喜看着那个孩童,缓缓走上前。
对方的脸上没有恐惧,甚至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像是根本不明白所面对的杀意代表了死亡。
但丘冬喜明白。
刀锋刺入,稚嫩的胸膛被穿透,鲜血绽开,流淌,仿佛无尽河流一般。
那一瞬间,轮回终于彻底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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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冬喜再度睁眼,发现自己仍站在死门之中,四周的景象已然崩溃,幻境破碎。
幽兰色的古籍浮现在他掌心。
他看着那本书,却没有翻开。
几乎是颤抖的,他将手上的骨鞭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似乎随时都要刺入其中,狠狠贯穿心脏,一如幻境里所做的那样。
而骨鞭的一端已然刺入,血液开始涓涓流淌时,脑海里忽然响起对方在那一年冬季,捧着他,嘴里温柔又绵长的一句:
“小喜……小喜……娘得了你……一生都欢喜……”
猛地,他停了下来。
她是欢喜的。
她为自己取名,取这个名字。
便是这个意思。
他不能因为这样死去。
就在这一刹那,周遭骤然的气息仿佛被砸破皲裂,彻底崩坏消弭。
【死门】,破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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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冬喜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此时才终于低下头,细细打量掌心这个千难万险得来的怪异功法。
《幽归无量》
翻开,丘冬喜眯起眼,指尖拂过古籍表面的文字,感受其中残存的灵力波动。
这是一门极为特殊的秘法,修炼至大成者,可在死亡状态下,若事先做足准备,便可借助秘法之力重返人世。
这是一本,能死后重归的功法!
丘冬喜心下震颤,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字眼。
然而,这门功法的修炼极为苛刻,需要漫长的积累和特殊的灵力淬炼,若未修至高深境界,便贸然尝试复生,恐怕只会魂飞魄散。
即便如此,能够掌握这种能力,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绝无仅有的保命手段。
丘冬喜看的极为专注低声,不自觉轻轻感慨。
“倒是对得起这般刁钻的考研……”
少年低垂眼睫,眼底浮现一抹意味不明的光芒。
对于修仙者而言,死往往是最大的恐惧,而如今,他却找到了一个能超越其中的可能性。
此法若能修成,哪怕身陷绝境,他也能另寻生机,这门功法,值得耗费时间去修炼。
古籍属于世间仅有的绝品,自然无法收入储物袋,丘冬喜划破指尖,让血迹低落上封皮,很快就看见血珠被《幽归无量》缓缓吞噬,而后散发出一阵极为诡谲的淡淡血色。
一层玄妙的联系将他与这本书联系在一起。
这便可以了。
少年抬手一动,《幽归无量》便化作无形,收入他的心脏灵脉深处。
倒也隐秘。
他打量了半响,确认万无一失,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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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冬喜方才从死门脱身,还未来得及整理思绪。
只是脚步还未完全踏实,耳边便骤然传来一阵撕裂寂静的呼喊——
“住手——!!”
那是一道极为急促的求救声,带着血腥与惊恐,在这片死寂的秘境之中显得格外刺耳。
而且,这声音似乎,有点像杨乘鹿!
丘冬喜微微蹙眉,收敛气息,白色长鞭垂落指尖,轻轻一抖,鞭尾在空气中荡起一丝微不可闻的灵波。
他的动作比思绪先一步,没有犹豫,身形如鬼魅般一闪,悄无声息地掠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丘冬喜速度很快,加之外部雾气稀薄了些,此时他终于看清眼前的局势——
两名年轻的修士背靠崖壁,气息凌乱,浑身是血,拼尽全力抵抗围攻他们的三人。
被围攻的一男一女,男修伤得极重,额角鲜血直流,手中灵剑满是裂纹,气息衰败至极。
女修肩膀被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单手死死攥着剑柄,狼狈却仍带着狠意。
丘冬喜松了口气。
不是杨乘鹿。
倒是他关心则乱了。
那两名受困的修士,皆身穿白红两色交错长袍,衣袖宽大,肩部与下摆皆绣有金色纹路,细看之下,金纹之中隐约交织着一抹流光,如烈阳映雪。
男修的衣襟被血污浸透,但袖口的金边仍未褪色,而女修腰侧束着一条缀有银铃的流苏带,动作间隐隐传出细微的铃音。
对面三名围攻之人,则身着青黑色的战袍,肩甲处缀着银色纹,领口较高,后背的衣襟以特殊的刺绣结出一道符印,宛如狂雷撕夜。
丘冬喜并不认得他们这样服饰的宗门,但很明显,双方立场鲜明,杀机已成定局。
“交出来。”青黑色战袍的一人踏出一步,姿态倨傲。
受伤的女修狠狠看着他,吐出一口血,声音却铿锵有力。“那是我母亲的遗物,你们这等腌臜角色,不配碰她的东西!”
一句话,瞬间点燃了更猛烈的战火。
丘冬喜本欲转身离开的动作却也同时微微一顿。
‘母亲’一词,因为他刚刚脱离幻境,仿佛如同一个沉重的砝码跌落在心神。
少年身侧的骨鞭还缠绕在手腕指尖,并未挪动。
而此时,男修被逼到崖边,长刀劈下,他狼狈躲开,然而本就身受重伤,这一闪避让他失去了平衡,脚下猛地一滑!
女修惊呼:“沈昭!小心!”
她本能地伸手去拉住男修,却也因此暴露了自己的破绽。
短戟之人眼中闪过冷意,手中戟刃骤然翻转,带着毒色寒光,直刺女修心口!
只要这一击落下,二人必死无疑!
丘冬喜背对着战局,却仿佛对一切清晰无比,此时神色不变,指尖微微一扣,白骨长鞭骤然破空而出!
——“啪!”
鞭影如疾雷,凌空横扫,精准地击中短戟修士的手腕。
剧烈的力道让他的戟刃猛然偏移,插入地面,失去精准度。
与此同时,鞭影再次翻转,如毒蛇缠绕般直逼长刀修士的膝盖!
对方只觉一股霸道劲力袭来,膝盖一麻,竟直接被抽得半跪在地!
‘砰’的一声跪了满盘,他怒从心起,也痛的心惊。
长刀修士震惊怒吼:“什么人?!”
他的喝声未落,一道单薄身影已缓步走出雾气,手腕微动,白骨长鞭在指尖轻轻一绕,缠绕成数串骨链般在纤细腕部堆叠,带起一丝锋利的寒意。
丘冬喜一步步走到众人面前,衣袍无风而动,一张面容秀丽平静,发丝微拂,乌黑眼眸沉静剔透。
这样一个纤弱而看起来不经风雨的少年,此时的灵息却强势逼人,仿佛冷寒雨露般刺骨入髓,寸寸压迫而下。
“路人。”
他吐出淡淡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