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长东》季康子

25、第 25 章

　　风吹过，林间簌簌地微响，带着秋薄薄的凉意。车子快速驶过，梧桐落叶纷纷扬扬落下，一地金黄铺陈，飘飞四散，倒真有落叶满阶红不扫的意境。

　　持蟹赏菊度中秋，是中国的老风俗。

　　观澜走到花厅，姚夫人正在那里招待女客，远远就可以听到那笑语喧哗。她走进去，叫了声：“二姨娘。”姚夫人微笑着点头，问：“路上风尘仆仆地赶来，肯定是累坏了。赶紧回房去换身衣裳，马上就开饭了。”观澜应了声：“是。”

　　房子装饰得富丽堂皇，只是静深如幽谷。空气中弥漫着淡薄熟悉的薰香，唯有窸窣的衣声静静响起。

　　走廊上传来熟悉的步声，接着门吱呀一声打开，观澜心内惊慌，来不及了，只能匆忙拿起衣服挡住前面的无限春光。

　　赵则昀一怔，目光扫过她莹润光滑的肌肤，修长洁白的双腿，最后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上，红扑扑的粉色，仿佛像是一颗水蜜桃。她咬着唇瞪着他，雪白的牙齿一直深深地陷入殷红的唇，他突然觉得喉头发紧，浑身都在冒汗，心里就像有一万只蚂蚁密密麻麻挠着。

　　观澜终于忍不住 “哎”了一声，“我要换衣服。”

　　他猛然回过神，匆匆转过身，急急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突然又转过身，替她掩上门。
　　整整一连串的动作，他几乎是低着头，可观澜却分明看到他脸都红了。

　　赵家的这场中秋宴说是便宴，其实也是罗列山珍。只是特意将饭开在沁园阁台水榭之上，这里本来就视线开阔，是府中赏桂之处。院内两株金桂已是百龄古树，如两树巨伞似的，枝叶间绽满星星点点的金色小花，香气浓烈馥郁。

　　家宴并没有外人，方碧薇抱着致远，四姨娘一直拿着玩具哄着他开心。三姨太自古就是吃斋念佛，很少出席这种场合。姚夫人一直张罗着宴席，也没见她闲下来。不过说到底，她对致远好像并不怎么热络。比起奶奶对亲孙子的万般宠溺，姚夫人似乎都显得过于平淡。等到大嫂带着早早出来，场面顿时就热闹起来。

　　早早头上戴着一顶大大的帽子，帽上插了几支五颜六色的羽毛，身上穿着一条火红艳丽的篷篷裙。一张白净甜美的小脸儿，倒是像极了她母亲。她将帽子一掀，只见乌溜溜一双眼睛，抬起头来对着观澜甜甜一笑，露出左颊上深深一个小酒窝：“小婶婶。”

　　赵占奎也难得高兴，逗着孙女孙子玩耍。赵则晅最后一个回来。赵占奎鼻子里哼了一声，姚夫人因是过节，又怕赵占奎发火，连忙说：“这就开饭吧。”

　　正值中秋，螃蟹正肥，这一年虽然多雨，对螃蟹这一道美味并没有害处。而且螃蟹是讲究美食的人最贪最迷的东西，香味，形状，颜色，都异乎寻常。桌子上摆的是温过的桂花蜜酿，酒气清香沁人，斟在那洁白细瓷杯中，还有一丝桂花的甜香。每人面前一小盘姜醋酱酒油调好的佐料儿，这种热性的佐料正好和螃蟹的寒性儿互相抵消。

　　观澜本身不太爱吃螃蟹，她嫌螃蟹的腥味浓重，尽管吃完之后，是用野菊花水来浸手，可还是去不掉那股淡淡的腥味。
　　就说吃螃蟹本身倒还不如准备吃时，那份儿忙乱热闹有趣，经过一阵子忙乱，有人吃得快，有人吃得慢。有人爱吃蟹黄，有人爱吃蟹肉，有人不嫌费事，拿着紫铜八件，慢慢敲着螃蟹腿。

　　各人的脾气倒是一览无遗。大嫂倒是耐心，拿着小铜锤，仔细敲开蟹夹，把肉吃得很干净。相比方碧薇不细分别，狼吞虎咽，这种饭吃完，总是狼藉不堪，蟹壳儿蟹腿在桌子中间堆得高高的。

　　其实有孩子吃饭，场面总是不会太冷清。早早拿起一只大闸蟹，撅着嘴，晃着脑袋，奶声奶气地背道：“尝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一句话引得全家人都笑起来。大嫂亦是个细心人，此刻耐着性子教育：“早早，忘记先生教过要做到‘食不言，寝不语’麽？”

　　赵占奎倒说：“孩子天性活泼，不要被那些教文习礼所拘束了。”

　　姚夫人却笑道：“你从前教育几个孩子，可都是结结实实的木棍。只要他们稍不听话的，就一棍子下去，真正的做到‘棒下出孝子’，弄得他们个个见了你，就像避猫鼠儿一样。如今大了，反倒不成规矩了。”

　　赵占奎哈哈大笑：“夫人，女孩子就要富养，培养她雍容豁达的仪态，男孩子则要穷养，磨砺他百折不饶的个性。否则何来千金之说。”

　　早早瞪着乌黑清澈的一双眼睛，脆生生地说：“千金香、千金甜，吴妈最喜欢给早早吃千金。”
　　她那样娇软的声音，像是嫩黄莺儿一样婉婉啭啭，听得一班在座的人都忍俊不禁。

　　观澜本来亦是含笑，一转脸忽见赵则晅正看着自己，那目光令唇边的一缕笑容无声地凝固，唇角渐渐下弯。她缓缓低下头去，心内一片复杂。

　　一旁的赵则昀微微皱眉，将螃蟹腿直接丢给观澜：“太硬了，咬不动。”

　　观澜抬头，拿眼狠狠瞪他，却看见赵占奎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她只得拿起小铜锤，替他仔细敲开蟹夹。赵则昀沾着雪白的蟹肉，在姜醋碟中轻轻点着，一脸的得意。

　　大嫂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瞧瞧他们这小两口耍起花枪来丁是丁，卯是卯的，就算真生分了也是那及时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众人都哄堂大笑，唯有赵则晅一杯接着一杯的灌，方碧薇有心阻止，却被他一手挡开。

　　姚夫人皱着眉头，劝道：“少榕，这桂花蜜酿后劲儿极大，你又是空腹吃急酒，仔细可别喝醉了。

　　赵则晅一笑，却端起酒杯来，又饮了一杯酒。

　　赵占奎虽然身材不高，头却生得大而威严，目光炯炯有神，两鬓角儿上头发灰白而银亮，他一生气，样子更为可怕。“自己寻不痛快，回头让别人也跟着你不痛快，你算什么男子汉？真是越发没出息了……”

　　致远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赵占奎本还想再骂，瞧见孩子哭，到底是不忍心，看着姚夫人怀中的孩子，皱着眉说：“骂他老子，他倒来帮腔，还真是个孝子啊。”

　　一句话说得姚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得讷讷笑道：“难得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的，大家说笑开心点，你这样夹枪带棒的乱杀一阵，倒坏了气氛。瞧他们现在个个都噤若寒蝉，谁还敢出声？”

　　赵占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未置可否。

　　宴席散后，赵则昀忽然回过头来，细细打量她，替她整一整那胸针，又拉起她的手替她戴上戒指。他望住她，缓缓地：“不论你怎么不喜欢，这婚戒你还是要时时刻刻戴在手中，以免落人口实。”

　　之后伸手牵住她的手，观澜身子不由微微一颤。旋即看到大客厅里坐着等候的记者，正纷纷转过脸来。赵则昀微笑着揽着她的腰，只听一片按下快门的轻咔声，配着耀眼的镁光，闪过眼前是一片空白。观澜打起精神来，对着镜头绽开一个幸福和美的微笑。

　　观澜抬头看着天上，一轮金黄的圆月，正在白云缝里钻将出来。不偏不倚，正在当头。她倒想起了古人诗上说的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清天夜夜心’。其实仔细考究，像后羿那种武夫，嫦娥那种美丽的女子，绝对不会成一对儿，散了倒也干净。

　　可是为什么嫦娥应悔偷灵药呢？不过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句话，真的是指她挂念丈夫，还是说她看到人家儿女团圆，她不免动心了。

　　按照中国人的思想，除了圣经贤传以外，凡是不合礼教道义的，一概就被排斥。既然嫦娥偷了灵药，总要将她后悔终身，总好过她一个人没心没肺活得逍遥自在。

　　月亮阴晴圆缺，却还是那轮月亮，凄清地照着，不谙人间愁苦，世上的痴人，才会盼它圆满。古人说得好，“人生几见月当头？”月夕花晨，既然彼此不能好好的欣赏，在愁里恨里过去，倒不如眼不见为净，图个自在。

　　车子驶在街上，简直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街上的行人更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商铺门前更是争着放焰火，半空中东一簇，西一芒，纷纷扬扬坠落着星雨，当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赵则昀回过头吩咐司机：“开慢一点，别撞上了行人。”

　　司机毕恭毕敬应了一声“是”。

　　他又转过脸，对观澜说：“要不咱们下去看看？”

　　她心里微微一动，摇了摇头：“不成，回头让爸爸妈妈知道，准要挨骂。”

　　他低低一笑：“傻子，不告诉他们就成了。”

　　观澜正犹豫间，却听得“呯”一声，倒似放炮仗一般。车身突然像右边凹陷下去，连带着车子都颠簸起来向前横冲直撞。路人纷纷夺路而逃，场面一时慌乱，难以控制。

　　司机更是慌慌张张踩住刹车，哆哆嗦嗦地说：“四少，轮……轮胎好像……打爆了。”

　　她回过头，赵则昀此刻嘴角抿得紧紧的，双眸更是漆黑点亮。此时又一阵枪声响起，击中玻璃，哗啦一声四分五裂，洋洋洒洒掉落下来。

　　他一把拉过观澜，将她护在身下。纷乱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人群疯狂的呼喊声，那沉闷刺耳的枪声，一声紧接着一声，撞击在观澜本就沉重不堪的心中。

　　如果不是她坚持要回家去，是不是就可以避过这一场枪乱，是不是就不用牵连那么多的无辜受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