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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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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风景这么干净、这么美,人们这么质朴的地方,怎么就能被我公司的那点破事弄脏了,不…现在又要被我的那点破事弄得更脏了呢?为什么呢?明明是一个这么好的地方……”许望尘在旅馆外面打完电话,抬头一看,赋霖渊也跟了出来,背对着他。再环视四周,景物也都变了样,许望尘觉得自己不是在城里的街上,竟然像是在一片湖的湖面上,从湖面往下望,甚至能够把湖底的断陷痕迹看得一清二楚;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要掉进湖里的感受,他试着迈出一小步,发现那湖面只是看着像湖面,真正踏了上去反而是镜面,很薄很薄的镜面,时不时变得又有点儿像是个蹦床,或是变得像别的什么可以落得下去脚的开阔的地方,就比如说是草原……反正它是任何不是湖面的,平坦的地形构造。
许望尘晃晃悠悠地向那个秃子走去,语气严肃地说:“不要问我为什么,你的事儿我知道得少,你得问你公司的创业史,你得问你自己。”“可是……”赋霖渊走到更远处,没有回头,依然嘟囔着:“不问你的话……”可能是周围空旷的缘故,回音传得特响,响得盖过了天边划过的悠长的鸟类叫声,响得让人只在意这声音,而去忘记那变换的湖面和高远的天空突兀地出现在面前所营造的虚幻感。许望尘为这很响的回音出了神,过了好一会才回他一句:“会怎么样呢?你不还是做错了,你接手一个犯过事的公司,不是想着去改良它,少犯错;而是盯着过去的污点不放,过去要反思,但是反思它不是为了让你留在过去,你盯着过去,不改,有意思吗!”赋霖渊听了突然转身,像是和人耳语一样小声地说:“我不甘心回去,我得走了。”这话同样被回音扩大了好几倍音量,但是许望尘听不太懂:“这不就是你家么?”他这才想起眼前的湖面正是边关的标志性景色,于是问那秃子。“是我家,但是我侮辱了我的家!我要回去赎罪去了——当年是在这里认识的,你把我从湖里拉上来的,对吧?现在我要在这里最后一次问你我到底该怎么办,虽然我知道问了还是和没问一个样。”“我当时只是路过,问不问都一个样那你还问,真是倔。”
许望尘年轻的时候因为工作需要而去过一次边关,路过一片壮观的断陷湖时见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光头在湖水里乱扑腾,一会儿浮上去,一会又沉下来,就随手拽了一把,将他带上岸来,并在他的外衣袖管里面发现了几张诗稿。许望尘问他为什么不会游泳仍然要下湖去,他回答说没法活了要寻短见,想叫许望尘再放他下去由他淹死;但是当他听见许望尘嘴里蹦出“先别急着死,我可以陪你打发点时间,我这里也有些诗念给你听,再跳下去就是死了,死了就听不到了。”这样老长的一句话的时候,眼睛里立刻就放了光,喊着有盼头了不跳湖了;后来那光头真心以为许望尘欣赏他写的诗,就在他离开边关的时候把诗稿一股脑全送给了他保管——这么个在当时寻死未遂,被救后发痴发癫的光头,就是赋霖渊。
“我走了!”赋霖渊像小孩子发脾气那样地试着用话语威胁许望尘,还故意用力甩了几下袖管子,想体现自己的认真。许望尘呢,他冷哼一声,他还凝视“湖面”,他认为看破了这黑脸秃子的轻狂模样,他甚至有点儿后悔当年把他从湖里拽上了岸。度过了几分钟的寂静,只听耳边又是几声鸟鸣,再抬头就不见了那个秃子,也不见了湖面,眼前一团黑乎乎的颜色。
“哟,昨儿晚上那么吵,不是楼下有人喝醉了打架斗殴吧,你们看看,这外面还躺着个老醉汉呢!”许望尘耳边一片嘈杂的声响,依稀记起自己在旅馆门口,这旅馆有两层,二楼住客人,卖酒水的是在一楼,现在这么吵,想必是楼上的客人夜里被秃子的怒骂吓到了,下来看是怎么一回事了,睁开眼睛一看,发现天已经透亮了,自己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子醉倒了,所幸衣服裤子没有被其他醉鬼偷了去,还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但是可怕的是,他昨天晚上喝的白酒不知道为什么洒了他一身,弄得他满身酒气,让他觉得颜面尽失。
再说花且茂这边,弄清楚证物的关键点之后,他在道观等了许望尘很久,但是始终没有等到。于是他和墨谦冲商量好了再去一趟酒馆子,去找阿蟾,去问问变兔子的事,两个人这会正在路上。墨谦冲的眼睛始终盯着路面,踢到一颗小石子之后却突然冒出一句:“那要不然,还是你自己去吧。”“你怎么了,是怕他吃了你还是怕什么别的了?人家阿蟾只是相貌上变了,又没有真的就不是人了。”花且茂转过头去,看见他走路时手臂在身体两侧僵僵地摆动着,两只手却在打抖——墨谦冲平时挺含蓄,他的工作要求他学会把什么情绪都快速藏到端正的表情下面,现在双手这样地抖了,有很大可能说明他是实在怕了。然而墨谦冲不承认:“没有的事,我是这样想的,那个阿蟾不是认为他和你熟悉吗?你去问他的话是谈心,他还有可能愿意说;我去了就是采访,硬问肯定不行,他要讲我没有职业道德的。”
“是我。”到了那里,花且茂一边敲着厨房上了锁的门一边说,他听见门里面好像跺脚似的几声闷响,接着就是:“是那个小道士么,你去忙你自己的事吧,我已经被妖僧骗过一回了。”“他不是道士,人家只是因为郊区的管理处暂时不能用,把道观作为暂时的工作场所而已。”墨谦冲也走近门边补充道。“不是道士,那么说来许望尘也真是的。”阿蟾在厨房里暗自嘟囔:“求才心切也不至于急到一和同事分点办公就去招临时工吧。”——许老头子管理郊区生态很久了,也算是小有名气,阿蟾会知道他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这会儿阿蟾心里还有一个谜题,于是他开门让花且茂进去,随后立刻把门重新锁了起来。
“你是不是学过唱戏?你认得我是谁么……”厨房里,阿蟾连问着。花且茂站在上了锁的门边,站得很随意,右臂伸开,右手顺手搭在门把手上面,手上还拿了一张从道观拿来的诗稿,把诗稿有字的一面对着自己的眼睛,显得就好像他不是在帮忙采访,而是在家里看书休息那样随意,因为他知道阿蟾要他装作熟人、装作旧友才肯说出话来,他赶在阿蟾问出一堆奇怪的问题之前清了清嗓子,接着拿开诗稿,看着阿蟾说道:“抱歉,但是这些可以待会儿再说,我们现在能谈谈别的吗,你愿意谈什么就谈什么,只要不是唱没唱过戏的事。”——“好,你觉得我变成这兔子模样能看么?”阿蟾坐在厨房地板的角落上,他用他绵绵的声音弱弱地问道。“能看,又不是没有见过电影里的半兽人。”花且茂说这话的时候笑了笑:“那个很炫的好吧。”阿蟾听了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拿起了放在灶台上好些天没动的账本,将它塞进了裤子口袋,吞吞吐吐地对花且茂说道:“哦,谢谢…但是……我想起来了,我回来之后好像也变回过人脸,只不过变回去的时间很短,而且似乎都是在哭的时候…才会变回去的,现在正常情况下出去我都得顶着一张兔子脸,你把这些告诉墨先生吧,也许对他的采访有用。”花且茂只是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却突然走去阿蟾面前,对他耳语:“你能帮我一件事吗?”那阿蟾听了自然是拼命点头,接着花且茂就开门出去和墨谦冲一起离开了酒馆子。
隔天早上新闻里播报了之前在城里的旅馆发生的变异事件以及赋霖渊的死讯,据悉他是在旅馆出事那晚连夜回的边关,回到边关之后立即轻生跳湖而死的,还一并报道了他的秘书辞了职自己去创业的事。而许望尘则是在醉酒被人发现后抬回道观的临时办公点的,他没看关于那个秃子的新闻,但是这之后他总是闷闷不乐的——毕竟是少了一个事业合作伙伴。花且茂看不过,就提议让他也请人来郊区弄场文艺汇演,地点就定在道观的草坪上,说就和上次在景区的那个演唱会性质差不多,都是图个热闹嘛,而且更省,台都不用怎么搭,直接在草坪上就能演开了,许望尘实在愁得发慌,就也同意了。
但是真到了汇演的那一天,许望尘东找西找,就是找不到花且茂,所幸节目好看,压轴的是一段戏文,这倒是让许望尘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想着:“我说这小子耍的什么花招,原来是准备唱戏呢。”只见草坪的中央站了一个清瘦的身影,手上是一把打开了的折扇,那人并不化妆,开口直接唱词,可是当许望尘的目光扫到他脚边的时候,竟然发现那里摆了一盆炭火,而那盆炭火里,不断地飘出灰烬,灰烬们像一群灵动而自由的燕子,那些“燕子”们冲向天空去,似乎要冲到云层的顶端,却在片刻后又落到草坪上散得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