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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肆·消逝的悲伤 ...

  •   他惆怅的背影及专注的神情如洪水猛兽般向我扑来
      疯狂地吞噬着我残存的心智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哀伤?”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一百四十五年前。

      “莲妃喜欢什么曲子?”少年灿烂的笑容如同夕阳金橙色的光芒般。
      少女抚着琵琶,嫣然:“希哥哥喜欢的,末诗都喜欢。”
      “那孤会一辈子只为你吹箫。”少年把少女拥入怀中,仰望苍穹,弦月银辉恬适。

      只是,在多年以后,少女成了老妪,昔日汉白玉似的纤纤玉手成了斑驳的树皮。少年的眼中不再是含情脉脉,不再是怜惜,不再是执著,不再是爱。
      她静静地坐在床榻边,眼里满是浑浊的泪水。
      “希……”
      然后,泪水悄然滴落,化作了一块金橙色的琥珀。

      苍穹之上是朔月。
      映得门外的合抱的连理树更加萧索单薄。
      想多年前她风华绝代,艳冠六宫。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百年前。

      “你是谁?”少女看见纱帘外戎装之影,冰冷的剑锋殷红的血在淌落。
      当纱帘外的少年把纱帘撩开时,一个会心的拥抱代替了千千万万的语言。

      “希,我知道你一定回来救我的!”少女欣喜得如一只钗头凤,紧紧地衔住了少年的青丝。
      “对不起,姑娘,我不认识你。”少年用手扳开少女勒在腰间的手。他的语气冰冷得如同连日的暴雪,冷裂了莲桑雪的心。

      他只是官府派来剿灭贼匪的官吏,不是她一直等待的青梅竹马。
      他的背影淹没在重重纱帘之中。
      连纷飞的雪都在嘲笑她呢,莲桑雪,为什么还要如此执著等待一个早就从命运中消失的男子?

      窗内,形单,影只;窗外,白雪飘零,天地混沌。

      翌日。城里妇孺的谈资从宫廷争斗换成了一则新闻。
      吏部侍郎之女莲桑雪自缢,殇,芳年十六。

      五十三年前。

      “你我能谱作《锦鱼》一曲,多亏了我们相遇的淞莲塘。”少女照曲谱奏完一曲,执其谱子,朝身后的儒雅少年说道。
      少年未启唇,他不想打断少女柔和的声音。
      “我也渴望像池子里的锦鲤一般自在,胜过困在这宫内千万倍。”
      “公主一定可以,臣也会不顾一切助公主的。”
      少女跑上前去,轻轻握住少年的手:”希,谢谢你。”

      ……

      克罗族的首领布那奇前来天朝请求和亲。
      接风宴会上,布那奇一手捋着胡子,一手指着正在殿前献曲的莲音公主:“公主貌若白莲,琴思出众,本王倾慕。望殿下将公主下嫁于本王!克罗族将永世效忠天朝!”
      帝当即应允了。命神官查找黄道吉日,让莲音公主与布那奇于宫中完婚,再回帕洛楚。

      当夜,莲音公主邀希索寒,于宫内连理树下,共饮砒霜合卺。

      殉情而亡的两个人,只在这尘世间留下了一份《锦鱼》曲谱。
      墓葬边,一簇帝女花盛放。金色的,那么耀眼,染了霜白,却都失去了自由。

      我半倚在窗旁朱红色阑干上,细细阅读着这本《莲姬物语》。
      这是前几日我在衣箱底翻到的古书,书的作者是北村攸,扶桑的女子。
      泛黄的宣纸上是简若白话叙述的故事。
      作者倒是名不见经传,我翻查了很多扶桑史书也没找到她的资料。

      书描写了一个名叫莲姬的女子的受了诅咒后,所遭受的千世情劫。
      这本书应该属于编年体小说。但我无法辨别这上面写的是史实还是虚构。

      莲末诗,莲桑雪,莲音。
      姓莲,莫非真是一种罪过么?

      记忆中的他,飞雪般的面容,从十八改成现在的二十八,重新尘埃落定。
      逾近而立之年的太子殿下却还是如此任性,如此不按牌章出牌。
      十年的空白记忆,却因为他虚无笑容硬生生的填补而不再定义为荒芜。

      曾在雨停的春夜奏筝,细细淌出的是忧伤的调子,倾诉是陡然萌生的希望。
      单衣外的狐裘,似乎感染了太子殿下的温度,变得温暖煦热起来。
      春色满园关不住。

      腰间一双有力的臂膀箍住了我。身后人的声音恍若春夜梦中的呓语:“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哀伤?”
      他的身上有柔软清新的甘草味,他的脸颊伏在我水色的发丝上,轻轻地吻着玳瑁簪子,触动了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曾经,他的声音也化作一队白蚁侵蚀过这儿,噬咬得血肉模糊。
      那时,他说:“别痴情了。我只是履行一个诺言罢了。”

      我的手指从琴弦上收回,苦涩地笑。
      “大概是遗忘了微笑罢。”
      “和你一样。只是我选择了流露,而你选择了隐藏。”我接着说,“你笑得再灿烂,眸中也毫无笑意,这就是最好的印记。”

      太子扳过我的身子面朝他。我终是不敢看他那双紫色的瞳,那双毫无笑意的瞳。
      “那,从现在开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将一块无瑕的玉放至我的手心,厚重的玉没有木莲冰凉的触感。玉上刻着诗经中《绿衣》里的前几节。

      他挚爱的玉,他追求的无瑕的玉。
      但他把这玉交给粉褪花残的我,玉就成了有痕的了。
      因为那会打破他淡漠的性情,摧毁他建立了好久的一个人的边境。他打开了他的城门邀我进去,邀我共赴儿女私情,我却还在门外踌躇徘徊。

      我将玉佩重新挂回了太子殿下颈项间。
      譬如他现在已经不著青衫,而著这紫袍,就说明他已经不是十年前我迷恋的那个人了。
      我第一次认真凝视他飞雪般的面颊:“太子殿下,十年前潇湘的心便死了。你说过,那只是履行一个诺言。”
      “那么,你定是未动那个包裹。”

      包裹?

      他也没多提,拥我入怀,坐在睡榻上,只默默地望着那岑漠的皓月,相对无语。
      我感受着他身体炙热的温度,嗅着他身上干净的甘草味。
      他的眸中,似乎又重新出现了我的影子。

      直到天际泛起了鱼肚白,他才依依不舍地起了身。
      “明日再见到你之时,希望你别忘记多添些衣服。”
      他在完全消失在回廊之前,回眸对我温柔地嘱咐。

      我仿若又回到了梦境中,我独独伫立在樱花树前,眼中是道不完的憧憬,然后用丝帕裹住了自己的心,轻轻地埋葬在此,望有缘人拾起来罢。没有倚断小阑干的悲戚,只有含笑的欢欣。
      蝴蝶在花丛间上下飞舞着,衔着春的绿芽。

      翌日,我带着柳儿于暮怡园中赏梨花。无意间发现种着蔷薇木香的坪中有一块银灰色的石碑,隐隐约约能看清些殷红的字。
      柳儿好奇地想要上去拨开葳蕤的蔷薇藤,一看究竟。我本是想阻止她不要随意碰这园中的物件,但她却先我一步念起了石碑的字。
      “先父之墓”
      我偶然间回头,瞅见了这四个触目的字。
      竟没写名先父的名字呢。看后面碑文的文笔,绝非连刻碑常识亦不懂的泛泛小辈。这墓碑掩在这荒芜之处,果不寻常。
      柳儿似乎有些怕不祥,忙把蔷薇藤掩上,又作了好几个揖。搀扶着我准备离开这儿。

      我刚转了个身,竟对上了一双赤瞳。
      樱忆妃一身淡雅的纹兰素裳,右手提着一个盛着花瓣的竹篮。她遣散了她的随从,独身一人来到这墓碑前。
      “太子妃?你……”她见了我应是很诧异。
      我朝她颔了颔首,莞尔,随即让柳儿先行回琉璃宫。

      樱忆妃对我亦是不大避忌,邀我坐在青石凳上。她的声音有些喑哑,不似柳晴妃那么甜腻。
      “太子妃,你知道吗,风国是大草原上的一支部落。我最爱与我的皇父躺在马背上,看那澄澈的青空与青空上的鹰群。他说,他就是这鹰,会一直守护我。”她边说边摘下一小截花枝在指尖缠绕,”每当我看见这有限的青空中翔过鹰,我就会很开心,因为那是我皇父来看望我了呢。”

      听说风国之帝在四年前逝世了,当时樱忆妃嫁过来没多久罢。
      “久而久之,我却不敢再看这天空了。鹰来了,也终会离去。天再蓝,也只是我的眼睛骗了我。”樱忆妃的黛眉紧蹙,似暮春的娇倦的鹊子般,“这皇宫孤灯翳翳昏如雾,连皇父辞世的那一刻,我都只空坐在那偌大的宫殿中怅然罢。”

      “皇父辞世之时正是宫里的肆月祭典,我无法为他祭拜,更不敢在这暮怡园中公然立起墓碑,只有如此自欺欺人地悼念,为他葬下一捧花。”
      蔷薇木香,仍凭着最后一丝春的希望在这墓碑上蔓延,现在爬得越高,将来被侍女们扯下来的时候就会越痛苦。

      樱忆妃离去之时,我看着她的背影,双眸不知不觉融作一片朦胧了。这才发觉,鞋上缠了一截枯蔫的花枝,我轻轻把它拾起来,拂开了上面蒙的蜘蛛网,揣进了袖筒中。

      自帝六十大寿起,我在这太子宫中的地位,蓦地从被人们踩在脚底的碎石,变成了如今的熠耀的琉璃。
      樱忆妃经常来我的琉璃小阁闲坐,我与她共谈乐理。

      白梨摇曳沾泥,酥雨虚洒湿荇。何为伞底翦悴樱,霂后拾取红缨。
      桐下笑羞闻杏,桥上露染衫襟。享得安适品香茗,焚信怅步蓦停。
      刚刚想把他的面容像那日清朗的蔷薇木香藤一般抛在脑后,他却趁了最后一缝罅隙,挤了进来。仿佛连紫砂壶中盛的清茶都倒映得有他的笑颜。
      他遣了他的贴身书童把这首西江月词赠与了我。是用他当年提亲书上的蝇头小楷抄写在了桃花笺上。
      桃花笺么?看起来真像当年那份提亲书呢。
      词是写得隽秀动人,不过不大适合我。那分明是一个豆蔻少女的模样,还在轻柔地问着为何要在雨后撑着伞出去剪樱花。

      书童应是弱冠之年,脸上虽是故作老成但仍有稚趣的痕迹。他叮嘱我,让我一定给太子殿下写下回诗。
      我敷衍地颔首,嘴上已唤柳儿委婉将他遣回。

      柳儿成了这太子宫中举足轻重的女官,随之涌来的还有罂粟似的奉承。
      柳晴妃和樱忆妃成了琉璃宫的常客。只有碧瑶妃与木槿妃还是依旧,兀自停留在凄清的行宫之中,眼看着身旁的随从向并非他们主子的人阿谀。
      终究还是高处不胜寒,我差使几个小丫鬟将琉璃宫的门闩上。若非亲信,恕不见客。

      一曲《锦鱼》,奏出的非但不是我想要的青梅之诺,而是我最倦怠的虚伪。
      冷清了十年之久的琉璃宫逐渐将柳晴妃的襄楚阁取代了。
      孤单,是形式上的;寂寞,是灵魂深处的。一旦决定琉璃宫的气氛该是寂寞的,那么这里面即使聚集了再多的人,那也不会不萧索。

      “太子殿下驾到。”
      扶着我的侍女们纷纷跪下请安。
      又一次忆及他的臂弯,我不禁羞涩着垂下头。
      糟糕,似乎,忘记给他写回诗了呢。

      太子顺势扶住了我的腰身,我却迅速逃离了他的怀抱。
      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太子殿下,请自重。”
      他耐着咳嗽,冲我干笑了几声。那爽朗的笑声像极了当初三殿下的声音。
      什么叫像?他本来就是所谓三殿下啊。
      只是我是在无法将他与三殿下联系到一起,他是温润过头的锐利,无法与三殿下的气质重合。
      “我是你的丈夫。”
      他认真地对我说,他的紫色眼眸中是化不开的情意,脉脉不得语。

      “今日太子为何有这般闲心大驾琉璃宫?琉璃宫既无良医,亦无好药,来了又何用?”
      “因为想你了啊。或许就是相思病的症状了罢!”

      “为什么不依我的话,给我写回诗?”他搀着我坐在梳妆台前,戏谑地玩弄着我的发梢。
      “那诗写得根本不像我。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何必用这哄小姑娘的招法来愚弄我呢?”
      “那你说,谁像你,我重写一首赠与你。”他急了,双眉紧锁,直直地凝视着我。
      我轻轻地叹气,在梳妆台桌面上写下了“息妫”二字。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千古桃花,万代闻香。

      “你……为何要如此?”他用纤长的手指指着镜子中的我,又拂袖长叹,“你今天必须将那个包裹查看一番。”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寻出了当年他落在这儿的包裹。
      也不知道是哪个丫鬟整理房间把它放到了睡榻后的旮旯里,说是忘记了他十年,实际上十年间一直是在他的包裹的陪伴下安然入寝的。
      包裹外是一块儿整蓝绸,上面还有银色的水纹。不怎么沉,挺轻,我掸了掸上面的灰,把它交给了太子殿下。

      他让我一层一层地将它拆开。
      一枝残花。
      绯色褪尽,妍丽全消。
      花下是——我十年前置在樱花树下的丝帕。
      只有香如故。

      “千芷……千芷……”他反复呢喃着我的名字,手执起丝帕,在上面画着些比划,”你可知道我最喜欢的一个字是‘缘’?”
      “恕我学识浅薄,不知。”我侧过身子背对着他,故意回避他的问题。鞋已经陷入了泥泞,我不可以让自己陷得更深。
      “莫非你真要我们效仿那温庭筠与鱼玄机?幼薇亦能为飞卿赋江边柳,而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般冷淡?”
      “若是我愿意,你可否像长卿一样带我离开这牢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你放下你的地位,我放下我的礼数。你愿意吗?”

      “我愿意。”他说。
      我恻然。竟是这个我丝毫想不到的答案。
      沉甸甸的三个字。淡漠十年的情感,似乎有那么一点悸动呢。
      但转念一想,口说无凭。这毕竟不像灵魂,断离全靠意愿。

      还真是我的夫君拾到了这个,我噤声。

      杏眸微瞠。
      “春花零,夏日落,秋雁陨,冬雪残。望君莫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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