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本座的裤子》枕刀眠

13、檀郎其二

　　子时已至，夜市将散，摊贩纷纷收铺，街上的灯火黯淡下来，稀稀拉拉的行人在夜色中影影绰绰，如同皮影戏里生机勃勃的假人儿。

　　远隔几条街外，梆子一慢两快，更夫拖长了尾音：“朗朗阳世，平安无事——”

　　夜半三更，犬吠四起。

　　咚、咚咚……

　　梆子愈敲愈远， “平安无事”渐不可闻。

　　“去哪儿了？”

　　二楼走廊与正门相隔数丈，霁玄君的声音冷淡平常，众人却觉得如同就在耳边，寒气吹紧了头皮，齐唰唰浑身一抖。

　　秦容看不到挡在人群后的尸体，视线越过人群头顶，左手拎高篮子，笑吟吟道：“肚子饿了，馋得慌，出去买了些桃，可甜了，少主尝尝？”

　　竹篮内躺了六七个拳头大的桃子，表皮浅粉，果香浓郁，正是仙桃镇特产。

　　掌柜早先受了墨辞威吓，料定这一伙不是什么好人，生怕自己真招来了杀人凶手，只好徒劳地安慰眉娘，心里七上八下一筹莫展，听见秦容出现，又听见他是去买了桃，连忙从人群里扒开一条缝：“少侠，你可算回来了！”

　　嘴里叫少侠，觑着眼看那一篮子桃，认出竹篮是同街篾匠的手艺，一颗心从嗓子眼落回肚子里，脸上仿佛得见救世主的神情都真诚许多。

　　秦容不明所以：“怎么了？”

　　“出人命了！”掌柜想拉他又不敢上手，顿足道，“死得好惨，你们江湖人见识多，不知可见过用花杀人的没有？”

　　秦容更觉莫名：“验尸该去找仵作，找我？”

　　掌柜不想眉娘一个孤身在外的孀妇得罪这些江湖人，有意替她遮掩上门来讨说法的真实意图，反正秦容的嫌疑洗净了，上街一问就知道，实在不必横生枝节结仇家。

　　眉娘也不是个傻的，顺坡下驴，哽咽道：“我跑出去没多久，外子便追了上来，嬉笑讲和，我赌着气不理论，外子恼怒，与我大吵一架，只跟在后头远处。万万不料，走到一处小巷时，我心软回头，却不见外子身影，再往回寻，只看见……”

　　她泪如泉涌，语不成句：“看、看见……外子倒在巷口，手中握着一枝桃花，像是要拿来哄我。我本以为他只是醉倒，扶人时却……却发现早已没了生息……再过得半刻，眼耳口鼻就长了这些花！”

　　说到最后，眉娘嗓音尖利如针，悲惧交加，几乎泣血。

　　众人原本以为尸体七窍的桃花都是从外塞进去的，恶心归恶心，至多也就是杀人者手法凶残诡异，没想到那些新鲜娇嫩的花苞花朵竟真是从里头长出来的，当下骇极，纷纷退避，不多时空出半个大堂。

　　他们不说，秦容也明白自己遭人瞩目的缘由了，并不挑破，反而配合地仔细回忆起了“江湖中的杀人手法”，慢悠悠绕着担架转了一圈。

　　掌柜和眉娘目光跟着他转，惶恐中饱含期待。

　　躲到远处的围观者也想知道神奇的江湖手段，又不敢靠近，只好伸长脖子侧耳倾听，一个个如同客栈后院笼子里的鹅。

　　秦容脚步一顿：“对了！”

　　掌柜聚精会神准备听江湖事，安慰眉娘道：“知道线索就好办了，马上报官，肯定跑不了。”

　　眉娘更是破釜沉舟：“少侠若知道是何歹人会用此种手法害人，千万告诉奴家，只要能为夫报仇，奴家愿散尽家财，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秦容却大摇其头：“不，你们想的太简单了。”

　　“为何？”眉娘道，“难道那人武功高强？”

　　“不是。”

　　“地位极高？”

　　“不是。”

　　“那……”

　　“你们有没有想过？”秦容语气凝重，“凶手根本就不是人。”

　　眉娘脸色惨白，缩了缩肩膀：“少侠何出此言？”

　　秦容反问：“江湖人也是人，人怎么做到让人脑袋里迅速开花？”

　　眉娘跌坐在地，像被无形的铁爪掐住了喉咙，嗓音扭曲：“有、有妖，有妖怪！”

　　只有妖魔鬼怪，才会如此诡谲、残忍、毫无缘由地害人性命！

　　伸长脖子围观的人们立即缩回脖子，大堂内骚动不已，人心惶惶，有人当场就决定收拾行李连夜退房回家，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念经辟邪了，满嘴的阿弥驼佛无量天尊，也不知道究竟信哪个。

　　秦容见众人对妖怪二字反应如此之大，心知这是人之常情，舔舔嘴，不说话了。

　　只是不知，假使这些人知道妖王魔尊就在自己眼前，又会作何感想？

　　掌柜也怕，除了怕妖怪，更怕自己好好的生意做不下去，赶忙高声安抚众人：“无妨无妨，官府今年为桃花会请来了仙师坐镇，桃源居也请大师做过祈福消灾的法事，诸位住在这里定然是安全的，无需害怕的，无需害怕！”

　　说罢，扶起眉娘，招呼力夫们先把尸体抬出桃源居，赶紧着人去官府请仙师。

　　众人看热闹看出了妖怪，忐忑不安地散了，各自回房。

　　秦容从备受瞩目到无人在意，扁扁嘴，继续啃手里剩下的半个桃，正想关心少主要不要吃，往上一看才发现霁玄君早就离开了，云阙也不在，只有鹿野独自站在二楼走廊，扔给他一个“你有病”的眼神。

　　于是他寂寞地啃着桃，回了马厩旁的房间。房间里用过的浴桶已经被撤走了，正好关门睡觉。

　　霁玄君在自己房内听云阙禀报：“浴桶有异？”

　　云阙点头，将一个杯子放到霁玄君面前：“刚才杂役清理秦容用过的浴桶时，我发现水里有使用过仙族符咒的痕迹。”

　　霁玄君垂眼，杯子里荡漾的液体表面一片花瓣漂来漂去，暖香氤氲，无言片刻，道：“这是他的洗澡水。”

　　一如既往的冷淡，只陈述了事实，弦外之音震耳欲聋。

　　云阙好像没觉得哪里不对，十分肯定：“我亲手舀的，不会有假。”

　　霁玄君突然发现自己从前似乎并不了解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下属，至少不完全了解。

　　小小的杯子里符咒痕迹淡乎于无，看不出具体是哪类符咒，更无法辨别属于哪门哪派。

　　云阙恭请示下。

　　霁玄君道：“记得把杯子扔了。”

　　离奇命案的消息被官府连夜压下，次日仙桃镇内热闹依旧。

　　巳时一刻，墨少主带领三个手下抵达镇外的桃园。

　　桃园每日接待人数有限，外面已经排起了队，墨少主财大气粗，再一次使用散财大法获得了入园名额。

　　园内人流如潮，多数游人进来就直奔那株最大的桃树，祈愿后将红布条或者同心锁系上枝头，以求姻缘美满夫妻和睦。

　　鹿野不明白这些行为意义何在，穷极无聊，揪了一朵重瓣桃花，尝试控制力道，在不损伤花瓣的前提下把花瓣挨个揪下来。

　　北域没有这样阳光明媚繁花似锦的景色，云阙看着没完没了的人也不觉得烦，反而替他们开心：“短短几十年的光阴，能找到自己所爱之人，想要与之相伴到老，真好啊。”

　　秦容仰头感慨：“脾气不错，每天被人在身上挂这么多东西，我要是她，一定祝他们劳燕分飞孤独终老。”

　　霁玄君也仰头：“这就是那株桃花神女？”

　　“应该是了。”秦容道，“好大一股妖气。”

　　他们面前的桃树由两棵树连枝而成，高约五丈，树冠遮天蔽日，满枝绿叶，在满园的粉云红雾中独树一帜。两棵合二为一的树相距不远，树干表皮俱有雷劈过的焦黑痕迹，一棵痕迹重，一棵痕迹轻。

　　既不开花也不结果，想见神女八成无望。

　　霁玄君突发奇想：“若是把她挖出来，凤曜会不会痛心疾首赶来救她？”

　　“……”秦容道，“少主，怜香惜玉是一种美德。”

　　霁玄君道：“那更要挖了。”

　　毕竟对魔族而言身怀美德与身患疾病差不太多。

　　秦容：“……”

　　霁玄君道：“不然就想办法再让雷劈她一次。”

　　总之，他千里迢迢来尘寰界，不是为了破案，不是为了游园赏花，更不是为了看凡人吃饱了撑的往树上挂布条锁头。

　　秦容：“……”

　　他幽幽道：“园主朝这边走过来了。”

　　霁玄君毫无背后说人被正主听到的尴尬：“算他有眼色。”

　　今日园主夫妻只有丈夫在，未到近前便停下脚步，行礼道：“小妖名唤陶沐，不知贵客降临，有失远迎了。”

　　霁玄君虽有意隐瞒身份，却并未用心藏匿魔族气息，生在凡界的小妖被他震慑，再正常不过。

　　他也不欲多废话，开门见山道：“桃花神女在何处？”

　　陶沐小心翼翼道：“贵客若想求姻缘，怕是要失望了，从来就没有桃花神女。”

　　霁玄君不满：“你骗人？”

　　修为这么低，还敢骗凡人的财物，不怕被天雷劈成木炭？

　　陶沐很是无辜：“小妖从未骗人，只是在此处修园供人游玩，顺便卖花卖果，桃花神女一说乃是凡人杜撰，非小妖所编造。”

　　霁玄君愈发不满：“没有神女修什么园子？”

　　陶沐老实道：“我娘子有孕，攒钱养孩子。”

　　秦容想起昨日远远看见夫妻二人恩爱的情状，好奇道：“你娘子也是这桃园里的妖？那以讹传讹的桃花神女原型是她？”

　　“不错。”陶沐指了指被挂满红布条和同心锁的连枝桃树，“左边是我，右边是她。”

　　秦容心里称奇：“她今日不在？”

　　谈起妻子，陶沐脸上有了笑容：“她害喜，去休息了。”

　　一棵树还会害喜？

　　秦容隔着布兜摸摸怀里的蛋，心说幸好孵蛋不会害喜，不然他决计不干这事。

　　鹿野看见他的动作，忍笑：“想吐就吐，千万别憋着。”

　　云阙正安静地听他们说话，忽而视线越过他们，歪头望向远处山坡下的溪水边，疑惑道：“好像出事了。”

　　话音未落，一股白色劲风倏然刮过，直奔溪边而去。

　　霁玄君眼睫微动：“仙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