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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檀郎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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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原先再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现在也都安静下来了,平淡的一句回呛落在鸦雀无声中,掷地有声。
闹事的醉汉生得满脸横肉,身上穿戴虽俗气,用料却讲究,身边的妻子也是与他极不相称的年轻貌美,显见颇有家资,自是很看不上秦容这等空有皮囊的小白脸,更未曾想到这小白脸胆敢与他呛声。
片刻呆愣后,醉汉勃然大怒,整张脸瞬间涨成猪肝色,踢开挡路的椅子,推开妻子和掌柜,高举拳头冲过来便要动手。
店小二吓得要死,拼命挡在他与秦容中间,一面劝“少侠快跑”,一面认错:“客官莫要生气,都是小人不长眼弄脏了尊夫人衣衫!小人赔就是了!小人跪下磕头!”
喊罢当真跪下抱住醉汉双腿,害怕得声音发抖:“客官恕罪,小人这就给您磕头认错!”
劝了醉汉又劝秦容:“少侠,少侠你快走吧,都是我的错,何必动怒?”
秦容有些诧异地瞧小二一眼,道:“只怕如今这事已与你无干了。”
果然,醉汉一脚踹开小二,只冲秦容发作:“你骂老子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秦容道:“好话不说第二遍。”
醉汉气得浑身哆嗦,挥手就是一拳:“你再说!”
秦容歪头躲过:“都说了不说第二遍的。”
醉汉还欲再动手,被妻子从旁拖住,挣扎着口中直嚷:“给老子放手!”
他妻子看出秦容身手必定不差,死命拦住丈夫,哭道:“作孽的,喝了黄汤就不知天高地厚!裙子脏了我都没说话,你大喊大叫拼的哪门子命?出门在外少惹些乱吧!”
醉汉听了这话,越发恼羞成怒,回身一耳光抽在妻子脸上:“老子替你出头,你个贱人倒向着外人!莫不是被这小白脸勾去了魂!”
妻子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两眼昏花,捂着脸呆住,随即嚎啕大哭:“我哪点对不住你,你只管说,我拼得一条命自证清白就是!何必三番五次借外人来羞辱我?”
秦容也惊呼:“少主,这人凭空污我清白!”
其余人正看这美貌女子受委屈,或同情或好奇,忽地被他神来一呼引走了注意,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桃源居门外黑着一张俊脸的少主。
被一大群凡人直直地注视,就如同被一群蚂蚁围观,不可怕,但是非常诡异。
霁玄君不语,只想甩袖离开。
秦容委屈巴巴:“少主,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一心只记挂你的。”
霁玄君不用回头都知道云阙和鹿野是什么表情。
秦容故技重施:“少主,你知道的,我的清白……”
鹿野先忍不住了:“他到底在……”
霁玄君充耳不闻,迅速踏进桃源居,右手凌空一握,噼啪爆响,跟前的几把椅子接连垮作一堆碎柴。
醉汉两腿一软额头沁汗,冷静下来。
秦容蹭到霁玄君身边:“多谢少主。”
看他脸上那抹笑容,旁人哪有不懂的,登时眼神暧昧起来。
醉汉的妻子见状,更是羞愧伤心得无以复加,扶住身旁的桌腿慢慢起身,朝掌柜道:“今日多有打扰,客房的定金便当做赔偿吧。”
醉汉一愣。
妻子转身,提着裙子踉踉跄跄跑出门外,边跑边举起袖子擦泪。
醉汉仍旧发懵,怒意残存,愣住不动,忽听有人道 “还不追么?要出人命了。”,头脑似乎给人敲了一棒,后背霎时冒出冷汗,口中叫着“眉娘”追了出去。
大堂内初时寂静,渐渐窃窃私语蚊蝇乱飞似的响起来。
掌柜叫小二下去换衣洗漱,喊人来收拾满地狼藉,挨个给扰了兴致的客官们赔礼道歉,自己站在一旁等着听这位不知哪家的少主吩咐。
鹿野尚未琢磨明白尊上怎么就真的为秦容“做主”了,凑到秦容跟前:“你究竟……”
话没说完,秦容右手握拳往左手掌心一捣:“这不就有房了?”
鹿野马上就被转移了话题:“那两人最多腾出一间房,四个人怎么分?”
“当然是少主住一间。”
“然后呢?”
“然后我在门外守卫。”
“那我们呢?”
“当然是跟我一起守卫了。”秦容讶异,“姐姐,这不是我们为人下属应尽的责任吗?怎么会有疑问呢?”
“你!”鹿野无形中叫他摆了一道,气急道,“少主,我并非……”
霁玄君不想理他们。
掌柜搓搓双手,陪笑:“真是多谢诸位英雄解围了,小人之前说的,英雄再考虑考虑,好歹一共两间房呢,不收银子,再送两壶酒,就当为英雄压惊了。”
他口中称呼英雄,八成是将他们一行人当做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正派。
秦容见缝插针地添堵:“少主,我在你房里打地铺就行,可以贴身伺候你。”
刚说完,双手啪地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
鹿野幸灾乐祸。
霁玄君面无表情道:“十倍价,三间上房。”
无论几倍价,想做长久生意,赶客是大忌,掌柜满脸为难。
霁玄君伸手掰了一块桌角,轻轻一握,木渣簌簌飘扬。
掌柜这才明白面前的恐怕也不是好人,嘿嘿干笑,亲自去找人商量挤一挤让房去了。
秦容说不了话还要用眼神示意,亮晶晶地盯着霁玄君——尊上,三间房!你答应我在你房里打地铺了?
“……”霁玄君从来不知道两只眼睛能传递这么多信息,“你喜欢挨着马厩,自己去住,自己掏钱。”
秦容十分失望。
鹿野脸上幸灾乐祸之意更甚。
有了高价赔偿,再加上客栈送酒送菜,掌柜的好说歹说,凑出三间上房交了差,亲自安顿好墨少主与另外两人,最后带着秦容入住马厩旁的房间,边走边道:“委屈少侠了,我试过再商量的,可惜实在挤不出客房了。”
秦容轻松道:“好说好说,我也与马颇有缘分,闻得惯,无妨。”
掌柜见他平易近人,顺着话道:“少侠喜欢御马之术?”
秦容摇头:“不是。”
“那是养过马?”
“也不是。”
“那小人可猜不出了。”
“我家少主属马,人也如骏马般英姿飒爽。”
秦容双手搂着怀里的布兜,说话时神情如同二八少女怀春,一片对少主的拳拳倾慕之心昭然若揭。
掌柜默然无言,想起那位墨辞少主冷面冷心的模样,不由暗地里为痴情少侠掬一把同情泪。
走到马厩尽头,掌柜指着一间屋子:“少侠就在这里休息吧,里头已经打扫干净了,要什么只管叫吩咐。”
秦容笑道:“旁的不敢劳烦,不知这桃源居内能沐浴不能?我今晚想洗洗身上,解乏。”
掌柜忙道:“当然可以,小人这就叫人去烧水,少侠稍待。”
秦容目送掌柜离开,独自进了房间。
房内窗前,一道狼烟灰色的身影笔直如松。
云阙推门入内,看着窗前昂首挺立的背影:“尊上。”
霁玄君并未转身:“说。”
“看掌柜表现,此前似乎真的不认识秦容。二人一路只谈了些闲话,秦容最后要了热水,说是要沐浴。”
“闲话?什么闲话?”
“就是……”云阙清清嗓子,尽力模仿秦容的神态语气,“我家少主属马,人也如骏马般英姿飒爽。”
“……”霁玄君道,“以后这种闲话不必转述。”
云阙低头:“是。”
“他房间内,你可检查过了?”
“检查过了,没有旁人,房间周围也没有。”
“下去吧。”
“是。”
东方银月初升,霁玄君静静凝注窗外,右手指间随意捻弄盘玩一枚墨玉棋子。
上房在二楼,从他的窗口往下看,正好能看见马厩尽头。
秦容自从进了房间就再没出来,两刻钟之后,掌柜领着两个杂役搬来一只崭新的浴桶,准备送进房内。
霁玄君手指一动,桌上茶壶里的茶水自壶嘴飞出来,凝成一线在空中盘旋几圈,直直朝窗外飞去,化作雪花飘入浴桶。
桶内空空。
霁玄君收起棋子,关了窗户。
过了戌时的饭点,桃源居内安静不少,直至亥时末,撤下最后一桌酒菜,杂役擦桌洗地,除却进出的动静,大堂彻底清净下来。
凄厉的哭喊猛然撕破宁静。
不消一盏茶时间,桃源居大堂内再次挤满了人,中间围出一片空地,空地上摆了一副担架,白布从头蒙到脚。
白布下显出宽壮的人形,旁边一位女子哭天抢地哀恸欲绝,几个抬担架的力夫收了工钱,站在跟前充护卫。
女子正是晚饭时跑出去的眉娘,听她哭诉,担架上的死尸是她那醉汉丈夫无疑了。
前后不过两个时辰,好好的一个壮汉就成了尸体,又送到桃源居来,不用脑子都能想到这是找谁来的。
周围的人至少有一半当时在闹剧现场,都认出了眉娘,交头接耳指指点点,间或隐晦地示意跟前的人看楼上。
霁玄君独自一人站在二楼走廊上,居高临下,漠然旁观。
这位俊极冷极的小少主全不像半大少年,看见眉娘揭开白布露出尸体,眉头都没皱,甚至连多给个眼神都欠奉。
他不怕,其余人却骇然变色。
无他,尸体的死状实在太过离奇,五官七窍粉红一片,开满了染血的桃花,血珠如露珠滚落,整颗头颅有孔的地方全被密密麻麻的花朵花苞塞满了,像是要从脑子里长出来一株桃树。
许多人忍不住干呕起来。
众人中间有胆大的,看见霁玄君事不关己的表现,已经开始仗义执言了,要他叫那个侍从出来给个说法。
眉娘抽抽噎噎道:“外子多有得罪,可罪不至死,只求那位少侠给句话,若非他所为,绝不纠缠。”
云阙与鹿野从后院进入大堂,先后上了二楼,附在霁玄君耳边说话。
霁玄君蹙眉。
两人找遍了桃源居,没看见秦容的半点身影。
可他明明感觉到秦容就在附近。
底下的声音越来越杂越来越大,霁玄君看他们的目光越发像在看尸体。
陡然,嘈杂戛然而止,空气陷入寂静。
桃源居门口,秦容左手拎个篮子,右手捧着个啃到一半的桃子,吃得正高兴,忽地看见这许多人盯着自己,停住脚步,左右环顾,迟疑地舔舔嘴:“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