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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朵花 ...

  •   安媞发消息那会儿,周竟人正在基地里。工作时间,他手机一般都会开着提示音,以免错过重要消息。
      因与旁人说着话,听到有微信进来,没能第一时间去查看。

      最近与省里的农科所有合作,他们派来专人来基地进行交流指导。

      宜江水资源条件不错,地表有河有溪,地下同样有蓄水,但是土壤肥力不足,要实现农作物增产增收,首先就要提高肥力。
      再就是农作物种子。原本当地的品种不行,利用一些杂交技术改良,或者引进国内其他地区的品种。

      周竟并非农学专业出身,幼时,村里已经开始流行“读书改变命运”的观念,周烈不是读书的苗子,早早入了伍当兵,父母便将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为了他能够专心专意上学,也不需他干过多的农活,很多实践经验、理论知识,还是在周烈去世,他返回宜江后慢慢积累的。

      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东西,故而有用,然而它们太老,太钝,而时代需要磨得锐利的刀。
      周竟同样也得跟着学。

      基地顶上是玻璃钢架结构,因种着不少实验用的蔬果,没有开空调,人待一会儿,身前身后的衣服就被汗浸个透湿。

      长期在农地工作的人,没有一个白的,说难听一点,一眼望过去,全是一群煤球蛋。
      他莫名想到安媞每每出门前,都如临大敌似的,往身上喷抹厚厚一层防晒霜,不禁笑了下。

      “竟哥,你笑啥?”
      问话的是个一名祁大农学的研究生,叫谢兆海,他还在校时就跟着导师来周竟这儿做项目了,毕业后也就留了下来。

      因为同姓周的人太多,不熟的连名带姓地叫,或者称职位,熟了就只叫名。

      “没什么。”周竟又问,“这边差不多结束了吧?”
      “嗯,待会要请他们吃顿午饭。”

      “你定好地方了吗?”
      “在县里的醉鼎轩定了个大包厢,经理说是可以坐十个人,不知道够不够。”

      “差不多,你和老民一起去,回来找财务报账。”
      谢兆海五官挤作一团,问:“不是吧,竟哥你不去啊?我怵老民得很。”

      周竟的团队偏年轻化,老民是他们这些人里年龄最大的,四十来岁,妻儿都留在祁州,儿子刚上高中,开销大,而周竟给他开的薪资待遇好,他便跟来当二把手。

      但老民长相凶,脾气也不好,底下人一有犯小错误的,他音量倏地就拔上去了,有时连周竟也敢呛。
      之前待的公司领导不待见他,就是因为他这个毛病。

      “家里有事。”周竟拍了拍他的肩,“公司人少,我经常不在,你想独当一面的话,终归要面对的。”
      说罢,他脱下白袍外套,和农科所的下派员说明情况后先行离开。

      周竟上了车,才拿出手机查看消息。
      最新几条是安媞发的。

      照片上,一大一小笑得尤为明媚,什么滤镜、美颜也没加,呈现出来的,是最真实的皮肤肌理。然而由于光线的缘故,安媞仍是白得反光。像小时候从溪里摸出来的白色鹅卵石,又润又光滑。

      下一张,她们鼓着腮帮子,眉心下压,面对面瞪着眼。
      他轻笑一声。像愤怒的河豚。

      显然,以他们的关系,远不到她能坦然发原相机自拍的程度,十有八九是发错人了。
      但总该回点什么。

      他想了想,女孩子不都喜欢被夸漂亮么。
      舟竞:很漂亮。

      她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说:不好意思周叔叔,发错人了。

      很巧,同一时间。

      随即,“对方正在输入中”一行字在聊天框上方跳闪了好一会儿。

      他无法得知,这声夸赞是不是惊吓到了她,正犹豫着是否要撤回,以免她继续纠结。
      她终于发出来了。

      Ann:我知道我很漂亮,但是周叔叔,你的词汇量这么匮乏吗?

      你该怎么理解她的脑回路?
      已经夸了,她还要挑剔你夸得不够天花乱坠。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Ann:?
      舟竞:我是说枳实。

      Ann:……
      Ann:哦。[微笑]

      那个句号仿佛墙上机关枪的孔,估计恨不得射出几枚子弹击穿他。

      周竟心情颇为愉悦地合上手机,尽管这有些幼稚,像顽劣的大人欺负老实的小孩一般。

      他说家里有事,的确是有。
      盛夏和腊冬是老人最难熬的时候,老话说,人老三个坎,熬过就长寿,73岁就是其中一个。前两天接到电话,说他一个表姑姑去世了,不知真是冥冥中有定数,还是巧合,她刚过73岁生日不久。
      今天办丧礼,他们家人请周竟家过去帮忙。徐丽芬年纪大了,这差事自然落到周竟头上。

      上午周竟在基地,他们连连催促,说忙不过来了,希望他赶快过去。
      说起来,他也不是直系亲属,甚至与那位姑姑不甚相熟,只是父亲周骏年幼时颇受她的照拂,周骏去世时,他们也有来吊唁。

      这些都是人情往来,无论红事还是白事,无论生还是死。

      周竟得回家一趟换身衣服,身上的这套都是汗。
      一进家门,周枳实便紧紧缀在他身后,当他的小尾巴,跟着绕来转去,“周竟,你去哪儿啊?我也要去。”

      徐丽芬说:“吃豆腐饭你去干什么?”
      枳实童言无忌:“谁死了啊?”

      豆腐饭是祁州许多地方的俗话,其实就是白事饭,因以前每桌都有豆腐这道菜,故而有了这么个叫法。

      她年幼,对死亡没什么忌讳,周竟也不避着:“一个姑奶奶。”
      枳实的小脑子记不住太多人,“哪个姑奶奶?我认识吗?”

      “你不熟。”
      他弯腰,掬起水,冲着脸和脖子上的汗,多余的水溅湿他的衣服。因是浅色,显出肤色的深,以及健壮的胸肌。

      半隐半露,最是诱人。

      安媞离得不远,时不时觑啊觑。
      好吧,她不得不承认,周竟的男色是有点吸引人的。

      她没谈过男朋友,更没深入接触过男人,其实挺好奇——当他用力的时候,肌肉会不会特别硬,捏不动的那种。

      枳实说:“那我也要去,在家好无聊。”
      她一天到晚跟打了鸡血似的,安分不了多久,就要到处找玩的。

      比起她这个聒噪的小青蛙,安媞则像池塘里晒得肚皮翻白的鱼。

      周竟甩了把水,看向徐丽芬,征询她的意见:“要么我带她去吧。”
      她想了想,说“也行”,又问:“小媞想去吗?那边好玩一些。”

      安媞突然被点名,懵了下,说:“啊?我去不太好吧,我又不认识人。”
      周竟说:“没事,有很多不熟的都会去。下午那边还会有唱戏的,你可以过去看看。”

      宜江的习俗,只要办酒,哪怕是异乡过路人都可以去蹭饭。哪怕坐不下,热情的都会给挪一挪,腾出一块地来。

      徐丽芬想起上个星期才吃过一场,深深叹了口气,说:“今年夏天一下子去了好几个,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抱孙子的那一天。”

      这话是变相催婚,故意说给周竟听的。
      奈何他已经进了房间,就不知是故意逃开,还是恰巧没听见。

      结果枳实却当了真,抚着徐丽芬的胳膊,安慰说:“奶奶,放心吧,你可以活到一百岁的!”

      安媞想起什么,毛毛躁躁地推开周竟房间的门:“周……”
      “竟”字连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来。

      因为他在换衣服。

      具体点说,T恤才脱到一半,他整片背赤裸着。
      因双臂交叉,肩胛骨向后耸动,鼓出一片起伏的山丘,腰部线条向内收,紧致而流畅。

      宽肩窄腰,冲击力比之前更强了。

      听见声音,周竟下意识回头,连忙重新穿上衣服。
      “怎么了?”

      他一个大男人害羞个什么劲。
      安媞面不红心不跳,不躲不闪,反而直视他的眼睛,说:“那个,我想问你,穿衣服有没有什么讲究?我身上这套颜色会不会太鲜艳了?”

      她夏天所有衣服不是白就是亮色,似乎不适合穿去丧礼。

      周竟说:“普通一点的白裙就行。”
      “哦。”

      应完,正要退出去的安媞又转过来,说:“身材挺好的。”
      没待他做出反应,她补了句:“我是说你背后的人。”

      周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虽然她的说法很像恐怖故事,但,墙上的确是用相框裱了一幅伟人的肖像。

      安媞把门关上,颇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回房间的脚步都轻快了。

      不过,至于“普通的白裙”,她翻空两只行李箱,后知后觉,还真没有。
      她买衣服就喜欢花里胡哨的设计,看起来都不庄重。

      安媞灵机一动,问徐丽芬:“奶奶,你有没有什么衣服能借我穿啊?”

      徐丽芬比安媞矮,但是她喜欢穿宽松舒适的衣服,安媞苗条,也能穿。
      最后搭了套最普通的水墨色雪纺对襟上衣,黑阔腿中裤。

      徐丽芬左看右看,笑呵呵的:“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这个款式偏老气,但安媞穿上就是另一种风格了,多了古典美人的典雅。

      她捻了捻下摆,“这料子还挺好的。”
      “是啊,周竟之前送我的,问他也没说花了多少钱,我都没舍得穿。”

      安媞说:“衣服买来不就是穿的嘛,穿坏了再买呗。”
      徐丽芬摆摆手,“我这天天干活的,穿了也是糟蹋了,你穿着比我好看,你要是不嫌弃,你就穿去吧。”

      安媞心头莫名被触动了一下,觉得她真像外婆。

      明明早已不是她们经历过的,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也不再是需要节衣缩食的生活条件,她们还是会把自己认为宝贵的东西攒下来,留给小辈。
      而送她们的东西,她们并非不喜欢,而是因为太珍惜,所以将其束之高阁。

      安媞记得好小的时候,她买了一盒她觉得很好吃的糖,把精致的包装盒扔掉,换上自己做的丑丑的手绘纸盒,拿去外婆家送她。
      还威胁地说:“不准你嫌弃它,要收好。”

      后来,糖是被她自己吃完的;
      再后来,外婆去世,清理她的遗物,从她的抽屉里翻出来叠得整整齐齐的糖果盒。

      等到人们明白感知爱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时,往往已经错失了许多。
      被爱的花蜜包裹的时候,担心有蜜蜂来吸食的风险,于想挣脱;而变成花粉扬到空中,随风不定,才知道过去处于怎样的安稳里。

      到车上,安媞柔肠百转地说:“枳实,你记得要好好地爱奶奶。”
      周枳实:“嗯?”

      “因为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她在最爱你的时候,你只会接受,不懂得爱她;而你学会如何去爱她了,她已经老了,或者不在了。这可能将成为你一辈子的遗憾。”

      安媞本来也没指望她这个年纪能听进去,她的目光越过枳实。

      此时此刻,出了周家村已经有一段距离了。路边的水稻随风扭动腰肢,光缆线将天空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块状,有麻雀停在电线上,低头啄着羽毛。
      车再驶过一片水泽,大朵大朵的荷花耸立在密集的荷叶间,或白,或深粉,既纯,又妖。岸上有小孩头顶着一片宽大的荷叶,极力地探出手去摘莲蓬。车开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摘到没有。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莫奈笔下的油画,饱和的色调令人心旷神怡。

      她又笑了,说:“今天天气真好。”

      这样欢快的情绪似乎与参加丧礼十分违和。
      然而,她其实是想到了徐丽芬回答枳实的那句——

      “活不活到一百岁也无所谓,有一天算一天,都是老天爷的恩赐,让我能看着你长大。”

      安媞没想到,徐丽芬跟她的生活理念还挺合的。

      活着呗,不管是摆烂,还是努力,能活一天就是一天。
      能看到这么美的风景,那么这天就不算白费。
      或者,可以再期待一下明天的生活。

      她想,宜江这个地方也没有那么让人待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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