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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末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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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静静悄悄,周寄川站在落地的镜子前,慢慢撩起一点自己的睡衣,一向平坦的腹部有了一块明显的隆起。
过去几个星期,为了让那个小生命活下来,他挨了上百针,那个曾经让他期待的小生命更像是一个怪物,强硬地寄生在他的身体里。
走廊传来有人走动的轻微响动,周寄川躺回床上,没过一会儿,房门被打开,米丁带着医疗箱进来,熟练地拿出一只针剂往周寄川腹部扎下去,
过于频繁的注射在他的肚皮上留下大块的青紫痕迹,米丁有些不太敢看,平权运动被俞白林压下去之后,她存着报复的心思来找周寄川,他倒在血泊里的场景被俞白林看见。
那一刻,米丁确信这个情感淡漠的人感受到了和她一样的痛苦。可是她并没有预想的那样痛快,周寄川猛然颤抖的那一瞬间,米丁对上他茫然的眼神,突然只觉得他可怜。心脏碎成千万张碎片,这个人竟然连原因都不明白。
后来他活活疼昏过去,米丁知道俞白林不会放过她,然而审判庭的人要带走她的时候,却被周寄川拦下。
他撑着墙壁一步步挪出病房,以一副随时都会昏过去的模样挡在她面前,对俞白林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摔倒。
这种鬼话谁都不信,却谁都拿他没办法,周寄川人虽然醒过来,却因为保胎受到的各种折磨而越来越虚弱,俞白林几乎寸步不离守在他身边,米丁不只一次见过他半夜里悄悄去握周寄川的手,似乎要确认他还在,眉头才能稍微解开一点。
男性治疗师体质特殊,弄掉一个已经成形的胚胎,孕育体有极大可能会跟着没命。这是基本的医学常识,也是俞白林如此紧张那个小生命的真正原因。
可这一天,米丁打完针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听见半躺着的周寄川轻声开口,
“带我去阿丽娅。”
他看着米丁说,声音又轻又浅,却像是笃定了米丁有办法把他从这座堡垒一样的地方带出去,但米丁忽然又想,也是他只是告诉她,无论怎样他都要去那里。
米丁沉默良久,以一种决然的心思载着他前往阿丽娅。
铁刺网内一片焦土,铺天盖地的通缉令在风里乱飞,朗潘夫人的照片被打上叛徒的红字。
也许某些事情无法改变,米丁不得不这样想。
找寻许久,周寄川停下来,看不清情绪的目光停在半空,寒风呼啸而过,那人葬身之地,一干二净。
他转过身,很慢地问米丁,“粉身碎骨,会不会疼?”
闻言,米丁泪眼婆娑,摇一摇头。
周寄川笑笑,抬起一只手掌伸在前方,微微一捻,那道低低的声音再次沉入他心底,
他抬眸,眼里所有的憧憬,希望,以及那股自然流淌的柔情,从那一瞬起,荡然无存。
他就用那样的眼神直视米丁,“既然无法改变,不如全部毁掉吧。”
微微的声音传进米丁耳里,她一怔,随即扯开嘴角大笑起来,
“好啊,”她大笑着流出眼泪,“我陪你,小医生。”
…………
四个月后的春天,一场十七个小时的手术以后,寄生的生命脱离周寄川的身体,又一个晴朗的日子,周寄川从病床爬起来第一次看到他,睡在床边一只小小的摇篮里,并不吵闹,连哭的声音都是微微弱弱。
周寄川出神地打量着这个被他带到世间的这个生命,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伸出手去触碰他小小的身子,直到慢慢握住他的脖子,一瞬恍惚,他表情一变,猛地收紧手指,却又立刻松开,受惊似的跳开。
回过神,周寄川再次抬起眼,小小的婴孩依然无知无觉地睡着,周寄川无声地望着他,半晌,唇角忽然动了动,轻轻呢喃了一声。
那是他为这个孩子起的名字,俞期,
彼时,予有所期。
心上忽然微疼,一点一点蔓延,直至一片静寂。
雪野无边无际,从高空俯瞰下去,十一区的银塔矗立在雪山顶端,银塔守卫被米丁提前清除,周寄川慢慢踏进主控制台,毫不犹豫地按下醒目的红色操纵按钮。
设定之初,为了应对极端情况,银塔设定有自毁系统。伴随着周寄川按下按钮,尖锐的警报声响彻天际,整座塔身随之颤抖起来,这座塔毁掉,整个联盟的防护系统都会随之崩溃。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强度如此剧烈强烈的震动,主控制室竟然毫无动静,周寄川正疑惑不解,面前控制室的墙壁突然出现一段视频的投影,自动放映起来。
那是一项实验的影像,一个巨大的装置释放出驱逐波,形态怪异的生物疯狂扭动着逃离它,然而下一秒,这个生物整个形态突然再次发生变化,甚至主动袭击原先惧怕的装置。
画面在那时戛然而止,再次出现的是一个面容沧桑的老人,银塔的建造者,苍老的声音穿过几百年的时间,痛苦地传来。
驱逐波阻挡异种的同时,也在催化周围所有生物的异化无法停止,他在发现之初就将这个震惊的结论如实上报给当时的联盟政府,然而最先开始异化的那群人已经得到巨大的好处,心照不宣的,后一项内容从此被掩藏起来。
视频继续在放映,就在那时,谢犹突然感受到剧烈疼痛,一股力量在强行植入周寄川的身体,而他的本能则拼命抗拒,两种力量的拉锯让谢犹几乎碎裂,不知道过去多久,噗嗤一声,他眼前突然清明。
雪花飞舞,一把冰刃直直穿透他的心口,俞白林僵硬在他面前,声色俱痛,“怎么会是你…”
怎么不是我?谢犹顶着穿心的疼痛想,这人的确铁面无私,连自己的伴侣都毫不留情。
随即,他感受周寄川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栽倒,一缕银白的长发在他眼前飘起,
谢犹心底凉笑,难怪他会认不出来。联系中断的那段时间,周寄川竟然在经历第二次异化,相貌发生变化,俞白林一时间认不出他,又从背后出手,一招致命。
他飞扑过来,周寄川便倒在他怀里,大口往外吐着血,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模样,他用尽所有力气吐出一句,“我要跟你…离婚。”
这是周寄川唯一的要求。
研究院里,洛德费尽心思把奄奄一息的周寄川救回来,又告诉他自己是他的父亲,送他进入抚育院的原因只是教养他成为合格的治疗师,
“而且,”洛德微笑着搀扶周寄川站起来,“抚养孩子非常耗费精力,你很快就能体会到,不过有白林在,你大概会轻松许多,他是个难得的好伴侣。”
洛德直截了当地告诉周寄川,毁掉银塔,他本来应该被送上审判庭,是俞白林抹掉所有痕迹保下了他和米丁。
至于被那场雪崩淹没掉的松林镇,洛德并不在乎,他撩起周寄川一束银白色的头发,眼神狂热,“你在银塔里经历了什么才发生了二次异化?”
他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周寄川的身体,却始终没有发现这种突然改变的原因。
然而周寄川只是一动不动地着看他,洛德自顾自地问着他,周寄川眼神微微恍惚,
“我看见,一个实验,那个驱逐波…”
“小川,”洛德急匆匆打断他,“你病糊涂了,那是假的。”
他直接否认实验,谢犹楞了一楞,接着便猜测中断的那部分内容,也许就是他们为了否认第二项作用而做过的事情。
周寄川顿时明白,他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望着洛德,忽然说,“我期待过你,”
抚育院的孩子全部是贵族出身,对于他们,那里只是一所学校,一放学,家长会把他们一个个地接走,等到假期里,就只剩下温诺和周寄川,偶尔温伯曼带着温诺出门,院里就只剩下周寄川一个人。
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情绪都会被格外放大,尤其是孤独,刻骨铭心,即使成年后想起来,仍然一阵抽疼。
周寄川忽地伸出手,手指摸上自己的喉咙,握住一块脆弱的喉骨,
他曾以为被丢下的原因是自己不会说话,于是在手术以后,迫不及待地开始学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学,冒出喉咙的血沫滴成一串,他仍然只觉得激动。
一直到那一刻,他站在和他面貌相似的洛德面前,那时的期待一点点熄灭,他摇一摇头,轻笑,“真是毫无必要,”
洛德面色微变,张开口,还未出声,周寄川语气平静地打断他,
“转告俞白林,我不同意继续做他的伴侣。”
说完,周寄川大步走出去,外面难得的晴朗,一阵阵的风吹起他的长发飞扬,犹如怀抱。
第十一区的银塔倒塌,一时间,整个联盟的防护系统出现巨大漏洞,异种大肆入侵,周寄川第一次使用那股压迫的力量,然而即使他完成再多任务,政府大楼的大门依然向他关闭,联盟没有治疗师进入管理高层的先例。
周寄川抬头那栋灯火通明大楼,神色漫不经心,不管怎么样,他会进到那里。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一辆嚣张的跑车停在他面前,跨下车的年轻人冲他飞口哨,“美人,帮我个忙吧。”
同类的费洛蒙气味让周寄川知道他是个治疗师,他瞥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你等等,”年轻人笑着在他背后开口,“你想进那儿,我能帮你啊,对了,我叫卓越。”
财政部新上来的部长就姓卓。周寄川脚步忽地一停,回过头,卓越摘下墨镜,了然地笑。
车窗摇下,汽车行驶在寂静的路上。卓越要求周寄川搅黄自己的婚事,周寄川虽然不说话,心里却有些意外,他其实不太明白,该怎么搅黄别人的婚事。
直到卓越领着他进入一栋建筑,神色略有些古怪地把他推进房间,
那是一间婚房的布置,卓越灭掉灯,匆匆退出去,“你…你就待在这儿,待,待一晚上就行。”
周寄川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婚期将近,卓越的未婚夫要是和他在这儿待上一晚,按卓家的作风,这桩婚事自然要作废。
换成其他治疗师待在这儿,自然要名声大损,被两家针对,可周寄川已然毫无名声,也就无所谓了。
周寄川迅速想明白,静坐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重新打开灯,这时,一个人推开门进来,
那是他认识的人,第六区的指挥官赫里特。
“抱歉,我走错了。”赫里特干脆地丢下一句就要退出去。
周寄川眼快地抓住他一只胳膊,
赫里特下意识转过来看他,周寄川微微歪一歪头,接着,他开始慢慢往下褪自己的衣服。
大衣落到地面,赫里特揪住周寄川的手,恼怒地低喊,“周寄川,你干什么!”
两个人离的极近,赫里特的眼睛始终盯在地面,瓷面的地砖光亮如镜,赫里特扫一眼,猛地捞起地上的大衣,有些粗鲁地往周寄川身上裹。
触碰肌肤的一瞬间,周寄川望着赫里特出声,“你要不要我?”
他的语气没什么情绪,直勾勾盯着人的眼神也算不上媚。可赫里特心头莫名一震,要离开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停顿下来,逐渐往下移,直到触到一段柔韧的弧度。
曾经拒绝他求亲的那个少年站在他面前,允许他对他做任何事情。仿佛一个开关被打开,一瞬间吞没赫里特的理智,他把周寄川横抱起来,丢上他为新婚挑选的那张床。
一夜缱绻,卓越兴冲冲跑进来的时候,周寄川恰好在正对床角的位置找出一个微型的摄像机,卓越神情尴尬,举起手说道,“我就放了这一个,你放心,我马上把它毁了。”
周寄川看看卓越,小巧的仪器绕在指尖打个转抛给他,
“不,放出去,”
卓越脑子一嗡,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你说什么…”
他的嘴角克制不住的抽搐,昨天这两人的动静他在楼下都能听见,要是放出去…那还得了…
可是周寄川理理自己的衣服走到他面前,再次重复了一遍,“我说,把这段视频放出去,最好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平平淡淡的语气,却让人觉得他说的十分认真,并不是玩笑。卓越甚至觉得那股平淡底下是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然,如同平静的水面下深不见底的漩涡。
卓越生出好奇,问出一句,“…为什么?”
没有声音回答他,卓越一个人焦头烂额好几天,鬼使神差的,他把那段视频完完整整的放出去。
丑闻飞速传遍上层圈,议论最凶的时候,俞白林和周寄川见了一面,他们并没有避开卓越,周围还有如临大敌的一大群工作人员,高层解除婚约并无先例,他们需要一份措词体面的文书。
也许只有几分钟,俞白林就在青木桌上放下一张轻轻薄薄的纸,他和周寄川那张字迹截然不同的结婚登记书。
那时候,周寄川露出的表情十分奇特,像是得到了彻底的解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再阻碍他,又像是从此就被彻底禁锢,却心甘情愿。
倒是俞白林望着周寄川的眼,眼里情意,清清楚楚。
“小川,”他忽然唤,嗓音微微一滞,他问周寄川,“这是你想要的吗?”
长桌另一侧,周寄川和他对视,默然几秒,神色并无波动。
俞白林却点一下头,“那就好,”他轻叹,“我总算还能给你一样想要的。”
随后,他站起来离开,走的很快,背影几乎有些踉跄。
卓越私下里想,按照俞白林如今的地位,大可以硬留下周寄川,他留了他七年,护了他七年,却在第八年放开他,任他堕进最肮脏的地方。
靠着一种原始的交换方式,周寄川迅速升到常人难以企及的地位,但他究竟想要什么,没有人知道。
有一段时间,卓越常常见到冉河星等在周寄川的住所外,保镖被他支开很远,他一个人站在台阶下,从早到晚,孤孤零零。周寄川不见他,一面也不见。
卓越始终记得冉河星落寞的语调,“他不肯原谅我。”
他低下头去,轻轻地,又说了一遍,“我的弟弟,他不会原谅我了。”
在阿丽娅边缘的荒漠,冉河星瞧见三个人向他奔跑过来,犹如划破暗夜的火星。他并不知道,见到一封信件就会跑来的那个人和周寄川相识只有几个月,而他们距离最接近的时候,只有一个拥抱。
他离开很久以后,周寄川才知道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的那个情绪,叫做思念。
思念如蛊,日渐入骨。
某一日,十四街的一间旅馆,周寄川拂开窗帘,看见赤白的雪地尽头,一阵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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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那里,我究竟是谁呢。
大梦初醒,谢犹想这样问,忽然间,周寄川眼睫轻轻抖动,慢慢睁开眼睛。
两个人隔着一段不算长的距离对视,数堆仪器的长长管道连接他们的身体,场面有些滑稽。
谢犹费了点工夫才把它们全部扯下来,
就在这时,轰隆的声音四起,这座高楼下的大海翻滚起巨大的水花,位于海边的第四银塔坍塌成碎块掉进海里。
崩塌的声音传进病房,谢犹望向周寄川,
周寄川的坠海只是一个开始,洛德把全部精力用来研究他的时候,研究院精心掩盖的一切被逐渐揭开。这一次,局势无法再寂静。
混乱的声音在这栋楼附近响起,非常吵,至少有一大群的人在往这边赶。
谢犹绷紧麻木的身体滚下床,爬到周寄川床边握他的手,
当初坠海的冲击让周寄川遭受重创,抽取记忆更是耗尽他仅剩的生命。
油尽灯枯,周寄川的脸色呈现一种死亡的灰白,眼里的神情却是久违的柔和,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谢犹打起精神想跟他说几句话,张口口,却只有哽咽。这个人不择手段够到的位置,让他的声音不会再被任何人掩盖。
他就那样看着周寄川,周寄川也看着他,
“把你弄成这样,很抱歉,”周寄川说,停顿一会儿,他又说,“虽然抱歉,可是说实话,我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了。”
他的确很开心,弯起眼眉,露出非常轻松的笑容,让人一下就能想起他少年那时候的明亮。
麻醉效用未过,谢犹将指甲狠狠扣进自己的皮肉,疼痛带来一瞬间的清醒,他一个用力跨上床,换上松快的语调问,“是吗?”
他在想,遇见他之前,不,或许更早,这个人就有了自己想要的结局,他想着,挨着周寄川的肩膀慢慢躺下,握着他的手,
突然间,爆炸的巨大响动从底下传来,这座高塔正在爆炸下开始坍塌。
谢犹握住周寄川的一截腕骨,感受着那里微弱的搏动,
这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一个人,谢犹想着,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周寄川的脸颊。
坍塌也好,被丢下也好,无论怎样都好,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没关系,只要能在身边就好。
这样幼稚的想法充满了谢犹的脑子,让他直勾勾地盯着周寄川。
“好傻,”周寄川回握一下谢犹的手,慢慢悠悠开口,“可是你不是他,我不要你来陪我。”
骤然间,一股猛烈的力量突然对准谢犹袭来,推着他飞出窗外,即将接触海面的一瞬间,一架飞行器俯冲着飞过来接住谢犹,
碎石乱飞,卓越一边躲,一边冲着他大声吼,“周寄川呢!”
时间紧迫,卓越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人在高塔附近搜索,毫无结果,周寄川当初嘱咐过他,洛德的防务系统无法破解就强行整个拆除,即使他自己也在里面。
卓越心下发凉,冲着谢犹吼,“你他妈哑巴了?周寄川呢?”
突然间,他的话戛然而止,面前的高塔彻底轰然坍塌。
谢犹心底同样巨烈一震,周寄川最后的一句话,蓦然刺入他心底,
有风,
我终于,感受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