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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爱 ...

  •   我一直这样地行走着,好像一百年前这样走,一千年前也这样走,双脚感觉不到乏力,只是一直在向前行走。而这条路好似并没有我所幻想的那样漫长,在经过不知多长时间的行走后,我终于见到了一片亮着光的黑白天地。

      那个曾与我并肩的男人站在那里,他是黑白色的,我也是黑白色的,我们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这一次我还是没有看清他的脸,而他俯下身对我说:“你找到你的恐惧了吗?”

      我摇摇头说:“没有,但我遇见了一个精灵。”

      “她长什么样?”

      “我不记得了。”

      “她叫什么名字?”

      “许幸福。”

      话音未落,男人的身后体然升起一扇高大的门,门上没有东西,只是两扇门,男人直起身于要去推门,嘴里说:“ 你该走了。”

      当那扇高大的门被打开时,他的身影也突然变得很高大,站在那里,重山云岫也变得渺小了。

      门的后面是完全黑色的,像一块平面,巨大的,压抑着。

      我应该害怕的,我恐惧黑色,但那种疯狂心悸的感觉似乎随着那个叫许幸福的精灵烟消云散了,我好像变得勇敢起来。

      当我一步踏过这黑白世界的门槛时,一团炫丽的色彩从我的脚下迸发出来,它们翻转着、跃动着,在某一瞬间突然向四周崩裂开来,所过之处生机复现。

      我又恢复了色彩。

      这些炫丽的色彩又继续向前,它们一路逼退着黑暗又相继开出曼妙的花朵来,而我面前的那条鲜草铺出来的绿色的路被花朵空了出来。

      我向前去,一路光亮。

      可是我很快便失去了方向,这里太大了,一望无际,这样的一片天地像是没有地平线一样无限伸长,而我站在如此的广阔的巨大平原里,迷茫而不知所措。

      像我还活着的时候一样,对一切都束手无措。

      这处巨大的世界用色彩包裹着我,那条鲜花铺开的长路也在冥冥之中发出呼唤,指引着亡灵前行。

      可我静立在原地不动一步,像一座雕塑,被放置在这庞大的花园之中。

      我该去哪儿啊?

      问题被我抛出的时候,连声音也是颤抖的,这股声音飘悠悠地飞向花园深处,直到被风声代替。

      起风了。

      我的身体感受到了风的触摸,它不再穿过我,问是热情地、愉悦地拥抱着我,我高兴极了,觉得自己终于又回到了世界里,成为了世界的一份子,可当我转眼再去看花草地时,风还在,它们却不动。

      是它们被风略过了,还是这风单就是为我才存在的?

      如果我离开了,那这团专属于我的风也会消失吗?

      我该去哪儿……

      “去路的尽头,最大的一片云朵的下面,开满鲜花的地方,那里是你的家。”

      曾经大路上的呢喃此刻在风里出现,可风忽然之间到得猛烈起来,我听不清它的声音在何处,在我想要回身寻找之时,却发现我无论如论都无法看身后方。

      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制着我,只允许我向前。

      我被控制了,像木偶,于是恐惧再一次攀上心头。

      风在此时冲进我空荡荡的心房,吹得我胸腔里叮叮当当地响,风铃般清脆的声音渐渐铺满了整片天地,这里似乎也不那么庞大了,而我也不再渺小。

      眼前有一间小屋子在声响中拔地而起,我理应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可这时的我却忘得一干二净。

      面对新鲜的东西,我都一定要去一探究竟,于是我迈步向前,在手掌触到房门的一瞬间,我眼前忽地清晰起来,小屋撕开了那层模糊的保护膜,也变得透亮。

      它破破旧旧,白墙上一片斑驳,铁门也已经锈迹满满。

      里面的木门敞开着,外面的铁门紧闭着,我分明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却依旧看不见门里边,只好踮起脚,仔细去窥探着有关我过往的一切。

      可屋子里没有一个人,灰蒙蒙地落痛灰尘,连家具也没有,似乎屋子的主人已经离开了很久,他可能去了新的城市生活,有了新的未来,又或者像我一样,迷茫地魂处异地。

      我依然希望有人在这,风和光指引我来,一定有它们不可言说的道理,于是我抬手扣响门扉,房门也便在那一刻向我敞开。

      它在邀请我。

      我身侧的花随着风一股脑地冲进房屋,它们在其中翩翩起舞,狭小的空间限制了它们的自由,墙被抹上了色彩,窗子也明净起来。

      方才未有过的家具开始陆续出现,如同变戏法一般,飞速地向我展示出这栋房子原有的模样——餐桌挨着沙发,茶几搁在中间,冰箱和洗衣机贴着墙整整齐齐。

      我一扭头,就是卫生间,熟悉的布局,熟悉的色彩,令我心里某一处被封锁的记忆产生了动摇。

      这该是哪里?我该认得谁?

      我对眼前的一切猝不及防,只好怔怔地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踏进屋子里去。

      我环顾着四周,这里温馨地像天堂,一切都是有爱的,柔和的,可能很久之前,我是这里的主人,而现在,我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这屋子的主人没有现身,倒是一条雪白的萨莫耶犬从里屋飞奔出来,几乎是要跳到我的身上,它仰头朝我笑,尾巴左右摇着在我腿边转来转去。

      “你是谁啊。”我摸摸它,问,“你叫什么名字?”

      它无法回答,只是吠叫两声,好不让我的话落空。

      我以为小狗死后也该说话了,但它只是看着我,吠叫着欢迎我这个曾经的家人。

      我摸摸它的脑袋,要蹲下身子费劲地抱起它时它却闪躲开了,雪白的身影绕过客厅奔向后门,我跟在它身后。

      一撞,我便出了那客厅。

      在我眼前的是一处小院子,院子围了个花圃,那里面长着白色小花,小花旁边是绿草,绿草旁边是一颗香椿树。

      萨摩耶走到花圃前面坐下来,还是冲着我笑。

      我跟过去,一转头,突然看见我许久未见的外婆。

      她站在那里不用拄拐,爬满皱纹的苍老的手抚摸着那颗矮小的香椿树,树叶随风而响,像在和她聊聊天。外婆笑着,捏了捏香椿树的树干,伸手从他的头顶摘下几片嫩叶:“闺女要来,摘一点叶子炒盘菜啦。”

      我知道,是香椿炒鸡蛋。

      那盘菜很香,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一道。

      “外婆,我想多吃点。”我止不住声音,想法就这样脱口而出。

      “好啊,”外婆转身过来看着我,她的手里已经抓了一大把香椿叶子,“在这里想吃多少吃多少。”

      “外婆,你为什么不惊讶我会来?”

      外婆向屋里走去,我跟在她的身后,萨摩耶跟在我的身后,我将有关于我死亡的问题重重地砸在了外婆佝偻的背影上,而她保持沉默,不予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像从前那样问我:“要不要喝黄面糊糊?”

      “我不要,”我说,“我想要你陪我。”

      “喝吧,喝了就开心了。”

      于是外婆抓着那把香椿叶子走进厨房,我追进去,那间狭小的厨房里头再也找不见外婆的身影,她消失在这片逼仄之地,让我也不好转身了。

      锅碗瓢盆摆在窄小的操作台上,白瓷砖墙上一摸一手油,这里有油盐酱醋的味道,有我活着的时候的记忆,香味随风而起又随风而落,贯穿我的身体——我的记忆从这里回来了。

      我想起来了这里的一切。

      我的外婆、我的童年、香椿树叶、黄面糊糊还有我没有记忆的小狗。

      这个地方从我出生就养育我,我在这里住了很多年,直到外婆走出人世间,我便再也没有回来,这个地方会在我的梦里出现,外婆也会,但她从不说话,只是那样牵着我的手从这里把我送回家。

      但这里也是我家,我却到十七岁才再见到它。

      思念如风,穿膛而过,在我的脑海里撞响。

      我所站定地方的四周的墙随着风儿去了,如同当初我看到的学校那样四分五裂,碎片游向四方,却是轻轻柔柔的,它在离去时向我告别,我站在这儿也向远方挥手。

      四周归为一片寂静和惨白,天没有颜色,地也没有颜色,我有颜色,可来时的花路却不见了,似乎在这里,我才是独活着的那个。

      我“来了”,外婆却“走了”,萨摩耶走过来卧在我的脚下,然后滴水声突如其来。

      没有下雨,没有泉水,没有池潭,没有溪流……水从哪来?

      谁哭了吗?

      是我。

      我抬起手去摸我的眼,那里湿润着、温暖的,我低头抹去眼泪,再抬起头时我的面前站着一个小小的我。

      他仰起脸,主动拉起我的手,用小孩子那种最清澈最天真无邪的声音问我:“阿婆,你会爱我吗?”

      我想说话却张不开嘴,我意识到我已经不是我了,但我实实在在地听到了一道年迈而暖洋洋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飘出来:“爱呀,外婆最爱遥遥了。”

      “阿婆,我的爸爸妈妈呢?”

      “爸爸妈妈在忙,阿婆陪遥遥好不好?”

      那个小小的我走在前头,拉着“我”向远方去,两个人都步履蹒跚,一个人未经世事,一个人涉事已深,还有一个,困在了人世间的漩涡中央。

      我置身事外,也置身事内。

      小小的我牵着我向前,不知去哪儿,我的泪水也在她的问题下被逐渐吹散。

      泪干了,痕迹留下了,就好像人走了,记忆留下了。

      “那我要和外婆永远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

      “外婆也想看遥遥成家立业。”

      小时候的我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只觉得这三个字可以将时间禁锢,于是我总将“永远”挂在嘴边,以为这样就能留住所有。

      外婆的一辈子,我的半辈子。

      可是阿婆,我的生命再没有以后了。

      我牵着我走着,是许多年前的我来向许多年以后的我介绍我的曾经——我已经快要忘记我的过去了,那短暂而又乏味的十七年就是我的一辈子。

      我说不起曾经,也话不了未来。

      我们还是一路走着,那只雪白色的萨摩耶一直跟在我们的后面,它摇着尾巴,喜欢着小小的我,也欢迎着冰冷的我。

      没有颜色的天上有一缕没有颜色的暖风,它来又去,吹得我身上暖暖的,小小的我还是一直问着关于她的事,又或是关于我的事,她一遍遍地重复着有关于“爱”的词汇,一遍又一遍……似乎是在确认“爱”这个词汇和她有着明确的关系。

      她问着,也在长大,身子一点点变高,于是从那个刚认识时的小不点长地和我一样高了,可是她几乎是用质问的语气问起我关于那个词汇的事:“你有在爱我吗?”

      曾经那个小小的我转身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从我的眼神里挖出什么可以让她安心的东西——我在她的眼里看见了不同于情侣之间质问爱与不爱的情绪。那是恐惧、生气甚至愤恨,她怕失去爱。

      我怕失去谁的爱?

      “你有在爱我吗?”

      “有在,”我说,“爱,非常爱。”

      “有多爱?”

      “我用尽了我的一生去爱。”

      我十分坚定地说了这话,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是自己骗了人,我这辈子似乎没有特别爱过谁,谁分别时我没有落泪,谁离开时我也没有哭泣,我好像不懂死亡的含义,我认为死亡是平常的事情。

      我爱过谁?我谁也没爱过,我甚是没有爱过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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