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鸟不入怀》沧海鱼珠珠

6、六

　　我似乎刚满二十三岁，已经足够了。
　　我站在窗户边打算往下跳，一个人突然从窗口翻进来，扑咚掉在地上。
　　他说这是一楼，我跳下去顶多是崴脚，他一面说，一面慢慢靠近我。
　　他突然挥手在我颈边一打，寒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当啷，一把刀掉在地上。
　　原来我并没有给自己留下余地。
　　他轻轻叫了我一声， 紧紧搂住了我。他叫我“小慕，”只有一个人这样叫我。
　　我很想问他，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呢？
　　可是我正面对着他，我说不出话来。
　　他是江迟，是我最亲近最渴望最深爱的人，可是他搂住我的那一刻，我感到的是不可抑制的羞耻，好像我是一株有毒的草，一颗烂掉的疮，一滩池底的泥。
　　江迟一直紧搂着我，在确认我，他颤抖着，一遍遍地说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咬住了自己不停颤抖的唇，我不能说出话来。
　　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些又暗又深的黑夜里，在那些星星月亮通通躲藏起来的黑夜里，那一个个急切而面目狰狞的黑影，他们凶猛地啃噬着我，将污秽留在我又残又破的身体上，那时，我心里想着的，是我们那间两室一厅的房子，我倚在门边，而他笑着搡我，他说，
　　“我们回家去。”
　　我终于失声痛哭。
　　——刺耳的警报声响起来。
　　但是我不在乎了，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们奔逃出去，外面依然是一个又暗又深的夜，可树梢上挂起了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
　　逃，逃，逃！我们奔逃出那片吐着热气的白色庄园，奔向藏在树丛里的那辆汽车，
　　“快！快！快！”
　　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地上立起来催促我们，是江迟带过一年的实习警察瞿同泽，他那挥在半空中的两只胳膊，急切地晃动着，好像暗夜里点起的火星，
　　我伸出胳膊去握他，即将握住时，他隐在暗里的那张脸倏地在我面前放大，竟是惊恐万分。
　　我向江迟猛撞了过去，一下就把他撞倒在地，一颗子弹咻地削过我的肩膀，噗呲，正正没进瞿同泽的胸口。
　　一只手掌将我揪了起来，暴怒的声音震在我耳边。
　　“你他妈想死吗！”
　　是宋登，他吼叫着甩了我一巴掌，又用他那沉重的胳膊死死箍住我。
　　那轮又圆又大的月亮变得昏红昏红，沉下树梢去，数不清的黑影人从树林里冒出来，直冲江迟和瞿同泽而去。
　　宋登微微抬起手，好像要下一个死亡的命令。
　　“宋登，” 我轻轻叫他。
　　我用我从来不肯对他用的声音，温温柔柔道，“他死了，我不会活。宋登，你杀了他，也杀了我吧。”
　　宋登定定凝视着我，过了许久，他忽然扯出一声笑。
　　“你一定要逼我是不是？”他说，他那双眼睛又痛得跳动起来了。
　　他轻揽着我，一面朝着奄奄一息的瞿同泽走过去，一面对我道，
　　“阿慕，你知道我一向拗不过你，我不会杀他，我放他走，不仅如此，我还准他带一个人走。”
　　那些黑影人架着江迟的胳膊，好像提线一样的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又重重一声将他钉在车门上，
　　宋登一只手揽着我，另一只横空一劈，从黑影里抽出一把猎刀来，
　　他将那锋利的刀尖正对上瞿同泽的脖子，笑着看向我，问我道，
　　“阿慕，你猜一猜，那个人会不会是你？”
　　团团的浓雾聚拢过来，将那轮昏红也吞噬尽了，黑暗里，我依然感受得到江迟，他用尽全力，发出了一个声音。
　　那是一声凄厉的悲号。
　　我深爱的人，他没有选择我。这就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另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