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夜行》独鹤下田

8、前尘难忘

　　早课事毕，箕星一反常态，提出要去孟婆殿坐镇。
　　“今日何故劳您大驾?”
　　“我平日虽不去走动，也是时常守在乾坤镜前看着的，你们的一举一动可都瞒不过我的法眼。怎么，我在你心目中就那么玩忽职守？”，箕星轻笑。
　　“不是……我是说您日理万机，不得闲暇……”

　　孟婆殿多了一尊大佛，镜尘更是不敢怠慢，每个魂魄都细细考察了才放行，务求赏罚分明。
　　日上中天，往来的魂魄渐渐稀少，他才对箕星抛出久悬心中的疑问，“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如若这孟婆殿的掌勺者是你，你会怎么做？”
　　箕星垂眸轻语，“天行有常，不以尧存，不以桀亡……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未尝不是一种公平。”
　　“所以？”
　　“众生命运背后本就有数不清的规则，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功德增减，业障消长，……凡此种种，早已将个人命运层层束缚……因此我不必再多此一举。”
　　“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我这么做，也未必正确，维持公道本也没有放之四海皆准的规矩，你依自己的意思行事即可。”

　　雨送黄昏，残红落尽，又一批新魂在鬼差的驱策下朝孟婆殿走来。

　　“喂，你等等。”有个鬼差上前，横刀将一名新魂拦下。那熟悉的长发殷红欲燃，仿佛九泉地狱永世不熄的业火，又好似冥河尽头炽烈沸腾的血浪。
　　是赤鬼。
　　那新魂不明就里，赶忙赔小心道，“这位官爷，有何见教？”
　　不料赤鬼竟亲昵地揽上他肩头，“看样子你不记得了，上辈子你我是故交，有幸黄泉重逢，我当请你小酌一杯。”
　　新魂听闻笑逐颜开，连连道好。
　　只见赤鬼从怀中变出一个酒囊，掀开盖儿仰头豪饮，饮罢便将它抛给新魂。
　　那新魂见状，也效仿他的样子大口啜饮起来，烈酒入喉，他连连呛咳，整张脸涨得通红，好不狼狈。
　　“这是黄泉最烈的酒，只有你我这样的侠义之士才配喝。”
　　“是、是……”
　　新魂的嗓子被酒熏得颤巍巍的，“敢问这位兄弟，我前生，是怎样一个人？”
　　“前世你我是结拜兄弟，一同闯荡江湖，后来……”
　　“后来？”
　　赤鬼怒目圆睁，森然一笑，“后来，我失势向你求援之时，你将我出卖给了仇人。”
　　新魂颤声道，“……什么？”
　　那鬼魂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口中不住地喊“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啊……”
　　赤鬼森然一笑，“晚了，我在酒里掺了化魂水，你就要魂飞魄散了……可惜你福缘深厚，未曾入得地狱，不然又何须劳烦我亲自动手。”
　　新鬼见状四处逃窜，大喊救命，奔向大殿来了。
　　在殿内目睹了全程的镜尘走出门，佯装不知，问道
　　“这是怎么了？”
　　“小爷救命啊，我被人下了毒，快，快给我看看。”
　　镜尘施法探了探，那鬼的魂魄并无异样，便肃声道，“毒可以解，只是……”
　　“只是什么？”
　　“你须得诚心向那位鬼差道歉，虽非今生之过，到底是你未消的业障。”
　　“好、好。”
　　那鬼连滚带爬地走到赤鬼面前，口中喃喃道，
　　“大爷我错了，我错了，我给你道歉，我给你磕头……”
　　赤鬼有些愣神，只是深深地凝着他，一语不发。

　　“箕星，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觉得那鬼差可怜，困缚于往昔旧事，向一个前尘尽忘的幽魂，索要一声抱歉，无异于刻舟求剑。”
　　箕星悠悠道，“其实人间恩怨，皆起于妄心。魂灵本自清静，可凡心妄念错生，因存妄念，而负故交，可无法释怀，一样是妄念。”箕星阖目长叹，“你若有心，便去点化他。”
　　“我自己都未能通透彻悟，又如何点化他？”
　　“无妨，并不急于一时。”

　　那新魂忙不迭地喝下了孟婆汤，懵懵懂懂地离开了。
　　赤鬼久久默视着那个浑浑噩噩的背影，一语不发。

　　赤鬼走得匆忙，镜尘没能和他搭上话，散了值，他便又到奈河桥边闲逛。
　　是日终于让镜尘遇上了奈何桥畔那个奇异的赌局。
　　摊主是个弱质女子，在这牛鬼蛇神喊打喊杀的忘川尽头好不稀奇。
　　“敢问摊主，这赌局赌的是什么？”
　　“小哥是新魂吧，我这赌局押注的是人心。”
　　镜尘奇道，“这人心要如何押注？”
　　“小哥且看，我身边这位姑娘，正在奈何桥边等她的情郎，已等了二十余年了，小哥若觉得她等得到，便押注左侧，如若以为她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便押注右侧。假使姑娘得偿所愿，右侧赌金的一半将归她所有。”
　　镜尘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在赌台右侧掷下半两铜钱。
　　“可真叫人意外，我观小哥曾在河畔仗义执言揭穿骗局，本以为阁下该是深信公道与人心的，没想到你却笃定她空等一场。”
　　“其实我对那些全然不信，可总还是希望世上有公义，恩义，与情义。如若她能等来心爱之人，输点钱我也是甘愿的。”
　　“原来如此……”
　　“言及公道人心，”他颓然苦笑，“从前在人间的时，也曾心存侥幸，可世事到底教我失望。”
　　那女子柔声道，“小哥，我虚长你几岁，在人间历事应比你多些，依我之见，人间之事也不尽然全都令人失望，还望你莫要悲观。”
　　“多谢指点。”镜尘还以一礼，转身离去。

　　哺食过后，箕星照例在大殿里打谱，镜尘忍不住凑上前和他谈起白日在奈何桥畔的所见所闻，
　　“你说，那姑娘能等到么？”
　　“多半是等不到的。”
　　“为一人，在死地枯等廿年春秋，如此痴情，当真值得？”
　　箕星不以为然，“若果真心之所向，执念深重，纵是在刀山炼狱里等上百年千年，又有何稀奇？”
　　镜尘嗅到了一丝隐情的味道，促狭道，“这话说得倒像你曾等过什么人似的。”
　　箕星的目光徐徐掠过他眼眸，末了报以一笑，“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