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里夜行》独鹤下田

7、患得患失

　　回到蒿里山，难得箕星外出，镜尘便趁着最后几日休沐，将山顶的居所好好整饬了一番。
　　并非职责所在，而是出于私心。
　　那日箕星话里有话，似是在他独当一面之后，就要赶他走。
　　可他不愿离去。
　　若他原本就是一个人，就这么走下去或许不难。
　　可如今有人为他撑伞，他又何尝愿意再度走入风雪之中。

　　回头想想，在山上这许多个日子里，他从未想过箕星需要什么，只是一味听凭调遣，仰仗于他。
　　那个给了他安身之处，谋生之业，又不辞辛苦传他咒术法门的箕星，并不需要他。

　　他将庭中与檐上的杂草拔除，又修整了通往水榭的小径。
　　两座大殿也细细除尘、洒扫，连同殿内竹帘、银屏一并清理妥当。
　　又将箕星素日惯用的笔砚、棋枰、算筹等物什擦洗干净，书简也分门别类妥善收藏。
　　箕星向来宿在偏殿，室内梅瓶空置，他寻来雪柳插瓶。
　　箕星不喜焚香，他便在房中放上几个药囊，有安神静心之效。

　　总算一切收拾停当，镜尘满心欢喜地等着箕星回来，可回到山上的箕星却不怎么领情。
　　“何必费这心思。”
　　“我知道清净利于修心，可你也不必过得如此清苦。都说大隐隐于市，想来有那心境便能得自在。”
　　“嘴上倒伶俐，”箕星轻描淡写地觑了他一眼，“说实话，你是不是特别怕我赶你走？”
　　“没有，我……”
　　“聚散自有定数，强求不得，”箕星正色道，“这路，你始终都得自己走。”
　　言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是啊镜尘，你在期待什么呢。明明在人间遍历艰辛，早知无可倚傍，’他不禁自嗟。
　　那一束冷夜孤光，不经意将他笼罩，却终究易散易碎，无法握于掌心。

　　等回过神来，他已坐在奈河边的茶摊上，向小二讨了杯茶，摸摸口袋，才发现空空如也。
　　正尴尬得不知所措，邻座一位红发男子开口解了围，
　　“钱我替他付了。”
　　镜尘拱手谢过，低头抿了一口茶，这茶汤色浓重，回味苦涩，与这破落的地界倒很相宜。
　　他仍有些郁郁寡欢，那红发鬼魂却不请自来，坐到了他对面。
　　“兄台怎么称呼？下次遇上我会记得还钱。”
　　“你叫我赤鬼吧，甭跟我客气，下次遇到请我喝一杯就是了。”
　　“那是当然，”镜尘问道，“看兄台的腰牌，也是鬼差？”
　　“我在鬼界堡当差，”赤鬼抬眸，“你呢？”
　　“我在孟婆殿里熬汤。”
　　“哟，那可是个好差事。”
　　“谁说不是呢，”镜尘不由地叹了口气，“可辛苦也是真辛苦。”
　　“前些日子在忘川河畔目睹兄台拆穿骗局，便想结识一二，今儿恰巧碰见，也算是缘分。”
　　“那还真是有缘。”
　　“你常来？”
　　“得空便来听听茶博士说故事，倒还有趣。”
　　“有趣么？这类逸闻的主角无不四海名扬，他们的传说跨越万年，穷极八荒，无论情节如何草灰蛇线，跌宕起伏，终不免如空中楼阁般缺乏真实感……况且此间最有趣的故事可不在其中。”
　　“阁下有何见教？”
　　“依我看，鬼界堡内坊间怪谈更为有趣，毕竟人朝泱泱济济都往奈何桥上过，那些甘愿拘于此间直至湮灭的也不愿转世的阴魂，哪个没有一段难言往事呢。”
　　“受教了。”
　　“别这么拘谨，他日你若闲来无事，可来鬼界堡寻我一晤。”
　　“好！”
　　他望着赤鬼离去的背影，占据他小半个背脊的大刀朴实古拙，而那红发如同阴郁黄昏中的一缕烈焰，摇曳跃动，不肯熄灭。
　　未曾想当日率性之举，倒为他带来一个朋友。

　　赤鬼方才离开，先前的阴翳心绪又如鬼魅似地袭上他心头，搅得他意志消沉，心神不宁。
　　他知道得箕星相伴已是命运垂青，不应生贪念。也知道聚散终有时，强求不得。
　　可还是不免难过了。

　　他又想起箕星，忘川河畔自斟自饮洒脱忘我，中元寂夜一曲箫吟遗世独立，千载风霜令他爱恨皆消，明心见性，而那古井无波、湛然寂照的背后，自有数不清的悲欢离合，是他穷尽毕生也窥不见的故事。
　　他一介凡俗，如何能与之相交，相知？
　　一厢情愿罢了。

　　浑浑噩噩心不在焉地渡过了最后的假期，他早早合衣而眠。

　　[他为山雾所迷，中道失路，暮雪沾衣。
　　迷蒙之中只见一位头生鹿角，身披雀裘的神异之人，正一步步从漫天雪霰中向他走来，亦真亦幻。
　　待那人走近，镜尘才发觉他的面容同箕星颇为神似，那人在石桌的另一边坐定，飞霰散入他发间，宛如春日穿庭而过的杨花。
　　镜尘迟疑道，“……箕星？”
　　那人缓缓开口，“是我。”
　　“你怎么……？”
　　“怎么，不喜欢这个模样？那我变回去？”
　　“不是……”
　　“还在难过呢？”
　　镜尘强压下心绪，佯装平静，“我没事。”
　　“看着不像没事，”箕星叹了口气，
　　“你这么依赖我，可怎么办呢。”
　　箕星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那只纤长的手抚过他发间，轻柔而温存。
　　“放心，我不会赶你走的，睡吧。”
　　不知怎的，兴许是听了这句话，他心间大石落了地，竟昏沉沉地睡过了去……]

　　翌日醒来镜尘才发觉不对，昨夜他分明早睡下了，并不曾见过箕星。
　　况且时值深秋，冥府还未落过初雪，何来大雪呢。
　　原来昨夜所见，不过黄粱一梦。
　　大抵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正思索着，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在耳畔响起，箕星的声音自门的另一侧传来，
　　“怎么还没起？莫要误了早课的时辰。”
　　“来了来了。”
　　他沉吟片刻，推开门，对箕星报以一笑，笑容或许有些勉强，但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好。
　　“蒙您收留，又如此费心教导，我定会勤勉用功，争取早日独当一面……也好自立门户，不再带累您。”
　　箕星闻言，嗤地笑出了声，“有这觉悟是好事，不过……我又没说要赶你走，你急什么？”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