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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空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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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晌的日头还是方当方当的,热的人歇不住汗,都跟水捞的似的。
郁儿一路抽抽嗒嗒,磕磕绊绊,一条藕荷色的小绢先是正着折了个方,再是倒着折了个方,接着干脆一团儿的揉在手心里。
有日子没受这样的委屈了。
她年纪小,性子上来便忘了规矩,好在一路上也不见多少人来往。
行至“红”院门口,却见丹儿板板的立在哪里。
郁儿早间见快到了便早已狠狠抹干了泪,抽咽虽一时咽不住,但也拼了命去忍。这一见了丹儿原来的忍不住也不能不忍住了。
“丹儿姐姐……”
看着小丫头一脸怯怯,丹儿也不知怎么说她好了,薄薄的叹了口气:“你倒还知道抹干了泪儿。”点点小丫头的鼻头,“可这红的……天大的委屈便是一时也忍不得的么?”
“丹儿姐姐——”扯住丹儿袖子,软软的哼了一声。
丹儿一甩,再甩,终于狠不下心:“回头可得好生谢谢人家笙儿。若非人家巴巴儿的跑了来知会我,就让你这么进去了,又添小姐一桩烦心事儿。”任郁儿偎近了自己,“只,郁儿,你终也要长大不是!日后,我不在了……”
丹儿抬手掐了掐鼻骨正中,止住了话头。不由哼了一笑出来,平日里也不见这般多话的,果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成。
“丹儿姐姐,那,怎办哩?”郁儿将湿得透透的帕子掖到了襟口,心里倒将关木通那厮丢到油锅里滚了多少滚了。
“我也没招式了。”丹儿略一犹豫,“也只好这样了——你打散了头发,小姐若问,你只说跑得急了,叫树枝子勾住了头发便是。若不成……”
“成,一定成的。三小姐原对这些便不是如何上心的。只,三小姐会否嫌弃郁儿毛躁,也将郁儿给了旁的院子,那郁儿可不……”一个“干”字来不及出口,郁儿扁起了嘴儿,恨极了自己招事儿的嘴,“丹儿姐姐——我,无心的……”
丹儿姐姐正为换到七少爷院子伤神,她倒不长眼睛似的说出这样的话儿来,真真是没心没肺了。
只是这一句“无心”说来,又是一阵悔不当初。多少无心的事提了“无心”来,便成了有心了。
郁儿松了扯住丹儿袖子的手,垂了眼睛瞅着人家瑟缩在裙裾里头的绣鞋。
那绣鞋小小的近前了一步,郁儿被惊得猛然抬头去看,只见薄薄的烟蓝色水袖拂过鼻端,堕泉般的滑下了腕子……
“啊——”郁儿缩起颈子,只那能避得开几分……丹儿扬起的手怕不是要重重击下来了吧。
汗浸的乌丝,近鬓的都打成了缕儿,好僵硬的咵嗒落到了郁儿的肩头。
院子里急起一阵脚步声:“丹儿姐姐,可是郁儿回转来了,去了这许多时候总该到了才是。三小姐唤她呢。”
“是了,这就进院子了。”丹儿细细的声线绵绵的,像是含了颗什么核子似的,一行将发钗悄悄儿的挽入袖中,一行转过身来对来人笑笑。
郁儿的头颈一下子被垂落的发糊着,面颊上倒似是没来由的热辣了几分。
“郁儿,回了还不快进。”樱君丫头近前几步,“呀——辫子都打散啦!”
郁儿低垂了脑袋,手堪堪钻进层层发间撩了一下,颇有几分不自在。
“快进吧。”丹儿抖了抖衫子,睨樱君一眼,“她不及赶回去,你到赶出来了。”
“是了是了,快进吧。”樱君扯了郁儿的手,悄声在人耳边嘀咕,“歇了,我给你篦上头发。瞧你这满头汗的,脸儿都赤红赤红的。”
进得屋来,会卿正端坐在绣架旁,赶她那吉服。
郁儿越发低垂了脑袋,等着会卿问话。
“说吧。”会卿掐紧了指甲,捋一捋拧转了的绣线,抬高了手,对着那线细细打量了一番。
“是。回三小姐的话,郁儿将礼盒交到了七少爷院里,并未见雀儿姐姐亲来,七少爷教、关木通,收了。”郁儿将那气人的三个字含在舌尖,生怕咬得重了给人听出端倪。
丹儿闻言一怔,原是关木通,他倒怎生给郁儿委屈受了。
“七少爷还说了什么没有?”会卿针线走的不紧不慢,极有章法,鬓边垂落的发丝也是极有章法的飞扬起来,樱君扇凉倒是益发的稳当了。
“七少爷说,三小姐消息好灵通,还说,教雀儿自行来谢,夸她有福气了。”郁儿两只小脚抿到了一块儿,搜刮了半晌再想不起旁的来了,“再没了,三小姐。”点一点头,“郁儿将话儿都传到了……旁的事……七少爷也不曾交代的。”
小丫头偷眼瞧瞧丹儿,她只立在一旁,与平日里无异,便放下心来。
会卿将针扎在绣幅上,直起身子,抬手揉了揉后颈:“好。郁儿且先去吧,樱君也去,帮她篦了头发,再到张嫂子那里吩咐下一坛子梅酒来。要极淡的那一坛。”
郁儿心头绷紧了的弦松了开来,与樱君一同领了命出来。
会卿起身走到窗子旁边站下,伸手撑住窗棂。丹儿捡了樱君撂下的扇子跟过去,越近窗子便越眯起眼睛,趴在额头的刘海儿也跳了一跳。
“这凉风儿习习的,哪里用到扇子。”会卿微微一笑。
红院极深了,会卿的寝房窗子隔了一墙的便是亩方的一个水塘,凡平野开阔处可不是便起风了。
丹儿诺了一声,转身去撂扇子,才迈了半步,脚便施展不开了。
“丹儿……我不曾说便不算是不待见吧,只今后倒休教人说了不待见出来才好。”
丹儿略一沉吟,幽幽叹了口气。原来小姐早知到的,亏得她两个还在拼了命的粉饰太平。
“是丹儿僭越了。”
会卿微微一笑,不说可也不说不可。
小丫头们私底下的那些把戏说来也是为了讨她的喜欢来着,果真提点明白责备起来于心不忍;若不戳他们一下,又恐益发的放肆开来,再添了毛病日后倒难讨生活了。只郁儿樱君两个虽有些机灵却还没那过细了的心思,还是留待丹儿去说与他们才更为妥当。
丹儿怔在原处,呆望着执在手中的团扇——腰圆的架子,金翠的双纱服服帖帖的绷紧了,绢面上素素净净,触手正是湘妃斑泪的柄。金翠的颜色极是晃眼的,那柄上的泪斑似是流了起来,啪嗒啪嗒湿了执扇的手。
许是风里带了沙尘,会卿微垂的眼睑竟而全然合上了。逆着风,却好似欲凌风,甚或化入风里。
丹儿抬手向额头拂去,宽袖也便老实不客气的遮住了头脸,她再伸另一手去撩那袖却粗手粗脚的按在了眼角鼻侧,起了手只见那两处还微显潮意。既然小姐要静静的歇一歇,她丹儿自然是该出去的了。
转到了帘子外头,倒听见郁儿夹着浓重的鼻音不知同樱君两个在嘀咕些什么。
丹儿独个儿晃到廊道尽头,随意捡了石阶的一处坐下来,高高的扬起头来……高墙掩着是见不到日头的了。
樱君是个巧手丫头,郁儿的头给她篦得端的好看。原本哭得红彤彤的鼻子眼睛已不见大碍,不远不近的立在跟前。
“哦,我倒忘了。”丹儿赧颜一笑,自袖袋里取出郁儿的花簪,递出。
郁儿接了花簪,本想说上几句什么“怪难为情”、“倒不是舍不得这簪”,只丹儿那笑颤颤巍巍的赖在脸上,倒叫她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终于敛了敛身,捏紧了簪子扭身去了。
丹儿略坐了坐,也便起身重又晃回到会卿寝房的门口,又略站了片刻才扬声请入,候了少时却不见人应。
“是了……是了,趁早拾掇拾掇才是。趁早拾掇,也好、也好便走了。”丹儿定定站在会卿房门口,白皙的脸儿大粒大粒的滚汗珠。
“丹儿?”会卿转回廊道,便见僵在门前的小人儿。
丹儿茫茫抬脸,一对原本阗若寒星的眸子茫茫投向前头,许是花绿的竹帘子晃了眼,有许时才转而瞅向会卿的方向。
会卿一惊,不由低下头来——这姑娘倒是将汗都淌尽了不成,一张脸青白僵硬。
“三小姐……”
会卿垂着的头竟而不堪抬起,许是自己听错了,丹儿、丹儿素来不识得什么“三小姐”不是?素来只知李克兢是“小姐”不是?丹儿……
“丹儿……妹妹……休、休气我。”
会卿含紧了下唇,牙关却愈松。一股气流在喉间翻覆,哽得喉头胀痛,不由胸臆间也紧颤了几颤。
“丹儿妹妹……休气我……”
丹儿疑是眼花了,怎生觉得小姐那样子好似小孩子家认错儿的姿势。她必是眼花了的,丹儿哧哧笑开,小姐何曾有过那种姿态?
丹儿笑来总是极美的,可会卿只瞧了一眼,也只消一眼,便清楚了那浮在脸上的眉花眼笑。只那笑到了会卿处,却堪沉在心底。
廊道极短,会卿几步便抢到了门口,也不待丹儿动手,便自挑了帘子进去。竹帘子摔在门框上,咵的一声便不动了,倒是帘子下头那些流苏止不住乱晃,抖得极没规矩。
进了房里,会卿止住了脚,站下。有了一会儿,抚着胸口轻笑了出来。
好生简单的屋子。
会卿挪了两步,探出手来沿着桌沿细细拂过——这小洼是砚硌出来的;这一圈灰痕却是汤碗烫出来的;这是她枕惯了的那处……
就连丹儿……会卿站定了身子,头微微歪了一歪——丹儿就站在身后,惯常站的那处。
会卿不动,丹儿亦不动,任风咝咝滑过,搅乱了两人间隐隐浮动的发香。
站了颇有一会儿,会卿扶着桌角坐下,支手倚在枕惯的那处。
丹儿挪到近前,起手斟了杯茶递给会卿,会卿微抿了一口便撂下了。
“唤雀儿过来,我请她吃酒。”仰头将杯中的茶一口饮尽,会卿将杯墩在桌上,“请七少爷作陪。”
“是……”丹儿有些怔住了,“是……”怯怯的应了一声,转过了身,“是……”
那茶有些凉了,她是知道的;小姐素来不吃凉茶,她是知道的;作丫头就要有丫头的规矩,她是知道的……
……那壶里的茶,是凉的……
丹儿或去的远了,会卿也不十分清楚,只觉得那轻轻的脚步益发的轻了,便也是极轻的叹口气。
初吃那茶时,倒是果然被惊了一下,想来这许多年总是被伺候的匀匀实实的,素来不用经心到手的茶是凉是热,现下倒果然“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可总是怪丹儿不起。既是怪她不起便素性将凉茶一口饮尽,也好……便断了丹儿的心念了吧。
她总是着意淡化同周遭人群的情意,想来必不是十分成功的。这样,不好。她不愿有一天有人说是为她而生,更不愿有一天有人怅惘为她而亡。
那凉茶,第一口是试探,再一口便是决绝,再不给谁转圜的余地了。
会卿捏紧了五指,掌心里的信笺鼓胀成了真个实心拳头。
那信笺是她自房后拾到的。与其说是拾到,倒不如说是有人刻意送到。
彼时,丹儿出了房门,整个屋子只余她一人,倚在窗畔嗅着风。忽的这信笺便被投进院子来,缚着尺径的一块石头,落地是闷闷的响,若非她适依窗而立便不会立时便见了。或过了几日,有哪个闲了去屋后走走溜溜,见了,或当回事拾回来,或视而不见、不知所以,或看了那石头碍眼反叫人抬了仍出去。便是捡了回来,几时拾到,又几时交到她手里,甚或是否便头个交到她手里,若先交到旁的人手里便不堪设想了。
会卿再将那信笺展开读过一回,心中便再紧紧缩上一重。这信倘或再晚一晚便不知还来不来的及了。可越是及时,这事便越是蹊跷,那投石之人怎的便知她正于窗前闲立,堪堪在那时投了,堪堪投在她视力所及之处。
丹儿一路缓行,一面她乏得走不快,一面她偏不愿到克晖少爷的院子里去。她总觉得一旦真的进了那个院子,今后的丹儿便不知还是不是丹儿了,她生怕太过甘心情愿的成了旁的什么人的样子。
木兰花树的枝子长得很是硬气,凶巴巴的同那花儿可是一点都不般配,好在现下已过了花期,也便随它凶随它横了。只,见了那光秃秃的枝桠丹儿还是一阵心惊。
……七少爷的院子直在眼前了!
丹儿且行且缓,进了院子才两步便碎起了脚,一边蹭着一边扬声:“七少爷,小姐遣丹儿传话与您。”说完了这句更是站定似的,远远儿瞟着主屋的帘子。
丹儿也不知那帘子怎的便掀开了,看到时,那少爷已是半隐在竹帘投下的条条斑斑的影子里了。虽然看不见眼,丹儿却隐隐觉得已被斯人目光圈了起来。
“过来说话儿。”克晖的语气淡淡的,听来似是隔了十万八千里。
见七少爷提着帘子,便是再怎么丹儿也只得跟进过去,上了石阶。
“回七少爷话,小姐说请雀儿……吃酒,邀、邀您……作陪。”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也直到这时丹儿方觉得奇怪,岂有主人家请婢子吃酒的?更岂有婢子作主宾主人家作陪的?
心中不由一凉,小姐这是欲假旁人的手罚她治她了,她果然行止太过放肆了!?
克晖听得也微微皱眉,不知三姐姐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一时间既是心焦又是心痒,便不是那么介意丹儿对他“敬而远之”了。
早在丹儿扬声喊话时候,便有仆婢偷眼瞧热闹了。克晖平日里虽不苟言笑,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为人又疏淡,下头的难免有时忘了规矩放肆起来。
这时听克晖吩咐:“唤雀儿过来。”便立时有人领命去了。丹儿见状也颇觉好笑,这里于“红院”果然又是另一番光景。笑过之后便又是怅然,对着克晖两下尴尬无言。
孙姨娘身子还不大好,这时正睡着,雀儿无事便在堂屋里缝补收拾。早先听闻三小姐着人赏了礼来,只是直至现下七少爷也不曾差人来唤她,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多想无益,她是早知道的,只是知道是一回事,却还是每每管不住自己。说要放任自己,然多年被约束惯了的心竟不知怎生才是自由了。由着心办事,终于免不了操心费力,原来,为人家思虑周全竟早已成了改不了的习惯。
丹儿扬声那一喊早透了门挤进来。雀儿将一件浆洗得都有些泛白的烟蓝旧裙子折起来,收进包袱,也不知摩压了多少回,终于整个手掌平摊在上面,重重的陷进衣料里面。
“呵——”喉头一阵轻吐。一个深烟蓝的圆点子凭空冒了出来,氤氲在泛白的指骨旁边。
“雀儿姑娘,七少爷唤你。”隔着帘子,有丫头使劲捏着嗓子低唤,每个字都像是鼻孔里逼出来的,轻飘飘。
雀儿没听到那门“吱呀——”的一声,这时听到有人唤她不由心中一惊,狠狠的凛了一下。
“啊——就来。”然声音不复清亮,揉着浓浓的喉音,屋子外头有些吃不住劲了。
“多少整理整理才好!这……天儿、怪热。”
雀儿抓起那件旧衫子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抹,随手丢在一旁,“嘿”的一笑,出了门来。
“走吧。”语毕,率先出了小院门。
传话的丫头拿眼白瞅准了雀儿,撇了撇嘴:“作死的,好没来由,哭什么。”不由放缓了步子,极不愿有哪个见到是她出的这趟差使。七少爷虽年轻,也未必便是什么易于的。正合三小姐院子里的大丫头在,没的给人看了笑话去,若七少爷追究起来不知她逃不逃得了干系。
空空的堂屋里,灰布包袱旁边烟蓝色的旧衫子上满是细碎的褶子,那平日里折衣留下的两条白道子倒显得不足道了。
雀儿赶到外头便见克晖丹儿两个隔着两级石阶双双呆立在廊檐底下,心中一苦,脸上倒没了喜怒,静的像不波古井。
“咦?”传话的丫头合了内院的双门一回身儿,不想撞到了雀儿。
丹儿本来极不自在,眼睛正四下里乱转,见到雀儿出来很是舒了一口气,正要屈身行礼招呼。只,雀儿甫出门便不再动弹了,于是,这礼也不知行还是不行了。一时间,呆呆的不知说什么作什么。
雀儿深深的吸了口气,重又迈开脚步朝着克晖的方向过去,眼睛更是瞬也不瞬的盯住了克晖。
“七少爷。”雀儿见了礼,脚止在了石阶下头,比丹儿还远着克晖一层。
“啊?”克晖被雀儿盯的心中惶惶,然而却不甚怒,只是略略不安,略略的心便软了。
“雀儿,收拾一下吧。你三小姐请了你去吃酒呢。”
“是。七少爷,雀儿听人说三小姐赏了雀儿什么好东西的。”雀儿垂着头。
克晖闻言立时皱起了眉头,如此,三姐姐倒不是临时起意,原是打算好的,不过拿着雀儿的喜事作幌子罢了。今日便是没有雀儿与顺子的说订她也是要寻个由头的,怪道这回竟如此不顾规矩,还不曾合婚便先送了贺礼来,顺道寒碜寒碜他李克晖院子里的人!?克晖冷冷一笑,十分焦恼里竟带了一分得意,这回必是遇上棘手的了!着他出主意想办法么?那还要看看他乐意不乐意了。
“礼数,尚未齐全。急的什么?”克晖一句话毕,雀儿丹儿心头俱狠狠一颤。
“丹儿忙去回了三姐姐,说雀儿稍后便至。”克晖拿眼扫了扫丹儿,便即收回,脸上淡淡的笑开。
丹儿闻言却不知如何答话:说是,却不知克晖应承下不曾;说不是,又恐克晖恼了益发不肯去了。直觉克晖那是存心为难她来着,终于闭着眼睛问了一句:“七少爷,你可来是不来呢?”
哧——周遭立时有人漏出笑来,丹儿心中一念,已知先前那句问得是极不合宜的了。脸上先是一热,红窜上来,接着却是心中一寒,白逼出来了。便将手藏到了袖底,十个指头直同衣摆揉到了一处,烙下几道湿乎乎的印子。
“我,我自然是要去的!”克晖急急道。一阵好风吹过来,立时便觉脸上的热辣淡去几分,舒爽了几分,只头脑的几分清明也随风去了。克晖左右甩甩脑袋,微微启了唇,几欲吐出字来,终于只在肚里闷闷纳罕:怎的便去?怎的便去!岂非称了人的心意,益发没出息不是?是了,也不曾说必不去的,去了,倒看看内里什么乾坤什么葫芦什么药。
克晖扭开脸,淡咳一声:“自是要去的。你本不该再问,姑念你着实谨视三姐姐事愿,此事便了。”克晖一顿,透过枝枝桠桠的玉兰高树望进了远天,“进了这个院子,这却不允了。”说这句话时,两瓣唇只是微微开合,声音也似潜出来的,怕只近如丹儿雀儿两个才听得到。
“是……”克晖话音止了些许时候,丹儿方缓缓挤出一个字来,语毕,便急急扭身走了。纤秀的身形不片刻已隐在了院墙彼侧。
克晖依旧长长望着天,雀儿沉沉垂着头,眼珠已随着丹儿的脚步移到了一侧,偏得极了却是什么也看不到的,白白熬红了一对眼珠子。
“她要请你吃酒,那便去张嫂子处抱一坛高粱。要张总管个人酿的,烈得很的才好。”风掀得云乱极,远天的一片分开,倒在眼前聚拢了,一涌一涌的堆叠成层,掩了日头,在克晖的瞳仁里挂上了光秃秃的玉兰枝子,比花期正中时候还要密密匝匝,好似,花树都被它压低了几分。
“晚了,姨太太要吃玉灵膏的。”雀儿问道,“服侍了再去?”
“不必。”克晖收回了目光,深深看了雀儿一眼,“行你的事去!”
雀儿矮身见礼,转身回了小院儿。轻手轻脚的将门紧紧掩上,却是再无一分气力了,倚住门颓然滑坐在地,合上的眼睫不住轻颤,密密的透出水光来。便这样软倒在地好一会儿,雀儿方扒着墙砖缝隙挣起身子来,又站直稳了一稳,便迈方了步子进到堂屋里头转进她那隔间儿。
方才赖在地上,一套衣裙已是弄得脏污,本来也要换件干净衣裳才好,于是,四下里找那件烟蓝的旧布衫子。捡到手里却疑心该是穿身上这件方好些了?终于两件都不要,捡了白底碎花的一件穿上,动身前往膳房处要酒。
人都走干净了,有事无事的,掩掩藏藏的婢子小厮也都懒待掩藏,各归其位。挺好。克晖独个儿站在廊檐底下,看着流过的云被牙檐一点点吞掉,又露出了囫囵个儿杏黄日头。微微一笑,提脚往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