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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松云又虎了一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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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幽暗的监牢走出来,跟着太监入了宫,一路走上了皇帝的金銮殿,阮珩不由得有种梦寐般的感觉。
“草民叩见陛下。”阮珩跪在地上,如此说道。
皇帝先叫人将他的枷锁去除,然后又让他站了起来,细细端详了一番。
阮珩始终垂目而立,未发一言。
皇帝先前并未见过阮珩,终于见了眼前人物,只见他虽然刚刚从监牢出来,却神采未减,毫不萎靡,即便身着粗陋衣裳,但不知为何却十分洁净,身长玉立,令人赏心悦目,不输于殿试中那些精心打扮过的学子。
因此,皇帝看了一会儿,才道:“阮卿,朕看过你的文章,你虽然身在世家贵胄,却痛恶官场门阀之弊,令朕印象深刻。”
皇帝说的是阮珩在会试中交上的考卷,阮珩惊异于皇帝竟然亲自读过,并且记得。那时他因自己的乡试成绩被舅舅暗中提拔过,以及家中之事,心中充满了矛盾,于是在会试考场上,便写了那样一篇文章。
没想到,因为这样一篇文章,阮珩竟然得到了皇帝的注意。他虽然不知道皇帝今日叫他来所为何事,但值此家破人亡之际,面见君主的机会或许就是一棵救命的稻草,是万金难求,阮珩心中明了。
皇帝接着却话锋一转,说:“不过,朕倒是想问问,如若阮家未被抄没,你身在权贵之中,又如何不同流合污呢?”
阮珩略一思索,答道:“正因身负权贵,才应为国兴利除弊,如若反其道而行之,非天理所容。”
皇帝便又问道:“既如此说,那朕问你,刑部核实你父罪状,有圈占民田,行贿受贿,结党谋私等多条,依你之见,又该如何处置呢?”
阮珩因此沉默了半晌,他并不知道老爷这些年具体都做过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是,因为老爷先前的种种言谈,阮珩已经知晓,他的父亲同许多人一样,即便不是同流合污,至少也是个和光同尘之人。
因此,抄家那日,阮珩就没有心存天真,他知道,即便烧毁了所有罪证,阮家恐怕仍然难逃末路。
眼下阮珩虽在御前,亦不知如何替父求情,只得道:“家父有罪,自当受律法裁决。不过,珩为人子,既然幸蒙陛下召见,就不得不为之乞情,求陛下恩宽一二。”
皇帝笑了笑,说:“你这样说,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
阮珩道:“草民只是求情,无意干涉司法裁决。我虽知忠义重于利,但毕竟无法因义灭亲,还请陛下见谅。”
阮珩说得坦诚,他无意巧言令色,而皇帝也似乎满意于他的答辩。
阮珩的文章之中,虽然处处都有大义,但所谓大义往往是最容易伪装的,如果一个人丝毫不露真情、不显私心,反倒可疑,令人觉得虚假。
只有眼下听了阮珩如此对答,皇帝才能对他真正放下心来。
于是,皇帝温和地笑了起来,他随意地靠在椅背上,他想问阮珩的问题其实已经问完了,不过,还想趁此机会闲聊几句。于是,皇帝心里便又升起了些狡黠的念头,说:
“如此,朕倒还有一事想问问阮卿的看法。”
于是,他便把自己决定不成婚,而是选召不同的乾元入宫侍奉的计划说了。
皇帝从阮珩的文笔和话语中就知道,他有一个耿介直言的性情,此刻便十分好奇他的应答。
阮珩自然是同先前那些学子一样,先是震惊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不过,思考了片刻,他还是开口了:“陛下为天下计,所虑是有道理。不过……”
听他似乎有反驳自己的意思,皇帝觉得饶有兴味,倾身向前,连忙问:“不过什么?”
阮珩心中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自古天子为臣民楷模。因此,天子一行当有三思,如果天下万民群起效仿,岂非干系重大……”
“这么说来,”皇帝打断了他,“阮卿是不赞同我的做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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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家后宅内。
不知过了几天,在屋子里关着不通消息,大家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朝廷对阮家究竟要如何处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人来让他们出去。
不过,他们都宁愿就这样被关着过一辈子,都不想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可是,再不想面对,该来的也是要来的。
一日上午,官兵打开了房门的锁。
阮家的下人中,也有经历过抄家,从以前的主家被卖到阮家来的,其中一个老嬷嬷,如今就跟魏月融他们关在一处。
因为富有经验,她很清楚抄家的程序,那些官兵一进来,她就说,官府这是准备好要将他们发卖了。
虽然恐慌,但众人也只得听令行事,任由那些官兵先大致把他们分成三堆。
年老的分成一组,还未成婚的小姐和孩子分为一组,魏月融和松云这样不老不小的分为一组,然后,就挨个盘问起来,并且在账册上记录着什么。
“那些个老妇,都算粗使的妇人,五两银子一个。”其中一个打头的便如此说。
他的手下人听了,就忙不迭地数清人头,记在了呈报给上面的账册上。
这时,那个有经验的老嬷嬷便连忙央告道:“官爷,奴婢认字,会算账,从前也曾在这府里管事的。”
那官差便拿了张字纸给她念,见她念得明白,说话也有条理,便道:“那就给她记下,管家婆,二十两银子一个。”
那嬷嬷便千恩万谢起来。
众人此时才如梦初醒,若是按五两银子卖,多半就是到小户人家去做浆洗缝补的苦差,但若是按二十两卖,那就不一样了,保不齐还能被卖到阮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做些轻省的差事。
因此,众人便都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诉说起自己的长处来。
那些官差本不想如此费事的,都不耐烦起来,喝令他们安静,只挑了其中两三个模样齐整的问了会什么,别的人便都不理会了。
后面的人,见机会实在有限,便都焦灼起来,整个房间充满了焦虑的窃窃私语。
但焦虑也没什么用,官差的耐心只会越用越少,房间里很快就充满了失落的情绪。
很快,就到了松云他们这堆人。
官差先把为数不多的几个坤泽单独抽了出来,放在一处,一个一个细细查问。
到了松云这里,那官差便当先问道:“你多大了?”
松云心里知道,官府多半是要把他们卖到些什么样的地方去,所以一下子便生起狠烈之心来,道:“我多大了,都不与你相干!”
那官差今天还从没碰到有人敢这样反抗他,发怒起来,便要拿手里的鞭子打松云。
魏月融见状,连忙护住了他,急着替他回答:“别打,别打!官爷,他十七岁了!”
魏月融知道,此时不是斗狠的时候,抄家向来残酷,即便官差失手把他们打死了,也没处说理。
“十七岁了,模样倒是个好的,就是脾气太差,得好好调理调理。”那官差便道。
接下来,他又问了几个问题,松云知道魏月融极力回护他,便没再反抗,只是流着眼泪不说话,魏月融怕他挨打,便都是自己替他回答的。
末了,那官差问完了,便说:“那这个就给他记五百两,可惜了,要是没被人碰过的,至少也得值八百两。”
松云此时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要悬梁自尽。仅仅只是现在的遭遇,对他来说都已经足够屈辱,何况若是真的被发卖之后,还不知要有什么样的遭遇。
一想到,自己或许会被逼侍奉阮珩之外的其他乾元,松云就觉得恶心、耻辱,他想,他一定会活不下去的!
接下来,就到魏月融这里了。
官差也问了他的名字,年龄,有无生育过,生育过几次,以及会些什么才艺。
魏月融忍耻一一答了,等被问完了,眼中也不由得蓄满泪水。
他跟松云说过,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但眼下,他连自己也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忍得了这些,怎样才能这样苟且地活下去。
“也是可惜了,模样这么好,就是年纪太大,要是年轻个十岁,也值个三四百两。你们这府里怎么一个像样的都没有?”那官差便不满地评价道,紧接着便交代手下,“记五十两,把他放到那边去。”
松云惊恐起来,他知道,对嬷嬷们来说,五两银子和二十两的命运大不相同,而对他们来说,五百两和五十两的去处,自然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
即便是为倡为优、做官伎,待遇也有高下之分,松云或许还能被卖到高雅些的所在,可是,五十两的身价,会被卖到什么样污糟可怕的地方,那是松云想都无法想象的。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魏月融,拼死地不让官差把他们两个分开,哭喊道:“不行!你们要卖我,就得带上他!”
“还反了你了!那可由不得你!”那官差便勃然大怒起来,挥着的鞭子很快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一时之间,松云的喊叫声、官差的斥骂声,和魏月融求情的哭声混成一团,整个屋子都乱了起来。
就在这时,从外面又跑进一个差役来,他连忙到那官差首领的耳边说了些什么,那首领听了,便停手了,也不再继续对剩下的人问话,只是不耐烦骂了几句,就叫上他的手下,抛下众人出去了。
那帮官差不光走了,连房门都没锁,室内顷刻之间就充满了讶然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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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虽然是笑着问的,但阮珩心中亦是紧张万分,他正在思考自己应当怎样回话才不会得罪皇帝,皇帝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阮卿啊,”皇帝笑够了,便说,“这些天,朕向许多人说过这个想法,不过,除了礼部的那几个老头子之外,还没有人敢像你一样这样反驳朕的。不过,朕倒是喜欢你这样的性情。”
“依你之见,朕还是招一个夫婿,于他一个人成亲生子,这样比较好,是吗?”皇帝问。
阮珩从不作违心之言,便硬着头皮答道:“是……”
皇帝虽然不以为然,但却对他更感兴趣,阮珩明明因家难迫切有求于他,却仍然没有处处讨他的欢心、句句都说他爱听的话,反而耿介直言。
皇帝在朝廷上、在宫里,不论是谄媚的、练达的还是城府深重的都见识得太多了,如阮珩这样的,倒是十分稀少。
因此,皇帝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愉快,他忍不住半开玩笑地道:“如此,朕就招你为婿,你道如何?”
阮珩瞠目结舌。
皇帝当然不是认真的,他本想看看阮珩受惊吓的样子取个乐子,然后便告诉他自己是开玩笑的。
可是,没想到阮珩却急着说话了。
“陛下垂爱,草民受宠若惊,但家中尚有内子一人,恐难从命。”
他显得紧张而又坚定,这倒让皇帝好奇起来。
“哦?你已成亲了吗?是何方佳人,想必是比朕生得更为标致了?”皇帝笑问道。
“他……”阮珩不料皇帝忽然会问这些,因为情急而有些磕磕绊绊,“天下谁人敢与陛下相比,只是,破家之时,他仍对我不离不弃,那时我就发誓,此生绝不有负于他,因此……”
皇帝半眯着眼睛,思索了起来。看起来,阮珩是个极重情之人。
能与天子结为百年之好,对任何人来说,怕都是会高兴疯的美事。且不说别的,如果阮珩同意方才皇帝的提议,阮家必定从此无虞,阮正业不仅一定会无罪开释,甚至加官晋爵也不无可能。
而对于阮珩自己,则是一辈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极富贵。
可是,阮珩就因为自己身边的那个人,而果断得近乎急切地拒绝了。
甚至因为情切,自进殿起就显得镇定自若的阮珩,此刻额头上都起了汗珠。
有意思。
皇帝再次笑了起来,半晌,他说:“好了,朕就是这点不好,总爱拿你们说笑。”
“你父亲的罪过我看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朕会让他回乡养老。至于你,朕本想你在朕身边辅佐,不过,毕竟你家中有罪,朕只好让你先到边地历练几年,任期到了,别忘了写折子提醒朕叫你回来。”
阮珩惊喜非常,还没等谢恩,只听皇帝又道:
“哦对了,你家内眷朕也叫人撤去看管了,等会你就可以回家,记得替朕向你家里那个带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