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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六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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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园离琅园不远,规模大小却是不及琅园的。因鲜有人知这处是崔行周私产,贯来也无人监视,容崔行周在这四方天地行自己想做的事。
甫一下马车,便见其上“兆园”二字被红绸装饰,大红灯笼挂在檐下,妆点无边夜色。
宋秋似有所觉,扶着盈月的手不觉攥紧,回头看崔行周神色。
他如往昔一般,眉眼浸在温柔缱绻的一汪清泉中,漾起十分的好颜色。
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道:“随我进去看看,可好?”
府门洞开,连进门处都有婚仪的装饰,转过照壁,前院敞亮,可见处处大红之色,“囍”字贴得到处都是,喜庆非常。
仆婢还在为今日事做最后的准备,行列走到前院,见着崔行周与宋秋,皆矮身行礼,张口便是:“奴婢问公子,夫人安。恭贺公子、夫人新婚。”
格外讨巧的话,原也是崔行周提前命人安排妥当的,这厢听了却仍旧高兴,让身边人拿了赏银给诸人。
被握紧的手微微颤抖,崔行周垂眸看她,却见她神色并无异样,甚至弯着眼同他说:“公子不听我的话。”
她说的是她并未答应嫁他为妻。
崔行周沉默片刻,也回她柔和笑容:“这便是最后一次。”
“往后,我都听你的。”
他声音低沉,如珠撞玉,贯来蛊惑人心。
趁她微怔,他松开她的手,道:“去换衣裳吧,我等你。”
月色柔和,衬他心意清白。
盈月连忙几步上前,扶住宋秋,笑意晏晏:“夫人,奴婢带您去换婚服。”
宋秋瞠目结舌:“你不是日日在我身旁,怎也知他计划?”
盈月掩唇,并不解惑,只说:“夫人快去瞧瞧。”
她被盈月半推着去了后院厢房,厢房里置着整齐婚服,红烛喜帕,入目之间,皆是喜色。
梳妆台置着凤冠并首饰妆容一应所需,奴婢们替宋秋沐浴更衣,又理婚服。服饰繁琐,穿的宋秋晕头转向,奴婢们却井井有条,她们为此日已准备日久。
镜中,正红色的婚服越发衬得未上妆容的宋秋脸色苍白,她摸上婚服,上好的料子,宫中绣娘的技艺,只是烛火映过便光华流转,耀眼夺目。
他不能让京中绣坊做婚服,这样太打眼。想来,他能制出这样的婚服予她,是费了好大功夫与心思的。
盈月替宋秋梳头,即便伺候宋秋时日不久,可观镜中人理好妆容模样,盈月还是红了双眼:“原该由姑娘亲族来替您梳头的,这样重要的仪式……”
宋秋素日冷心冷情被盈月这模样冲淡些许,许是婚仪令她感怀,她难得生出柔肠,几分真心去安慰年轻的女娘:“我既无亲人,你与我亲厚,已是我身畔最亲近之人,由你梳头,我亦高兴。”
素来温和宽厚的主子其实总是蒙着让盈月看不清的薄雾,她知晓宋秋往日里虽待她极好,却并不实在信任她,与她亲近,可今时今日,宋秋一番话,却说得盈月泪盈眼眶,她连连点头,只顾答“好”,复又喃喃:“姑娘高兴就好……高兴就好。”
盈月,或是整个明安院的丫鬟都一直期盼主子能与公子有份好姻缘,却也只以为公子能纳姑娘为妾,能恩宠不绝,便是天大造化,可公子却娶了姑娘为妻,这是何等心意。
单纯不知内情的仆婢们不知他二人不能过定,宋秋的身份不能落在官府文书之上,只以为公子是当真娶了宋姑娘为妻,婚仪的隐瞒与无有去新娘府上迎亲也只是因为宋姑娘与亲人失散,并无亲人可告,遂正好瞒了姑娘给姑娘惊喜。她们是真心实意为温柔良善的宋姑娘高兴,也为孤身多年的公子高兴。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子孙满堂。”
满屋子的侍女皆跪地,声声贺喜:“祝公子与夫人白发齐眉,子孙满堂。”
许是气氛热切浓重,三分的情也能生出七分的意来,宋秋甚至生出几分新嫁娘的紧张多思。她抚上鬓角青丝,观镜中女子,心中沉沉坠坠,又最终油然长叹。岁月绵长,她已不是二八年华,青春不再,早没了年少冠绝京都的娇艳。可如今姿容不减,心志愈坚,若非一身清白已毁,想来她也是,堪配他三分的。
清白……
她仰头望窗外,想起那日端午夜,仿若也是这样好的月色。
他道,“‘清白’或是‘贞洁’,这些原本都是赞誉女子品行道德的概念,世人歪曲其中内涵,背离原意,是因为只想把女子的价值框定在男人的世界里,将女子圄于后宅之中,因不能达成侍奉男子的价值而羞愧,甚至所谓失去‘清白’的女子被胁迫自尽以全声名。”
也道,“可是你不该因为他们对你的评判而感到自卑亏欠。这是世道不公,是他们才疏学浅、品性不端,非你之过。”
是世道不公,是那些虚伪的士人才疏学浅、品行不端。
时至今日,往日种种疑惑穿丝成线,她恍然猜测,也许比那时还早,他便已知晓了她出身北境,甚至,或许他更是早就知晓她是谢令殊,所以他说这些话,想要告诉她,不是她的错。
宋秋不可抑制的在这样的时候回想起年少的自己,懊悔当时为何不曾多分出神思投向这个如今她已移不开目光的人。或许那样,她也能在最好的年华与他生情,让他爱过真真正正的自己,而不是如今,谢令殊反成了她的业障,要她夜中难寐时反复思虑,崔行周是否更喜欢以前的她而非现今滚过泥沼沾染灰尘的自己。
没有别府,没有娘家,没有合适的身份与时机,于是新婚的喜事便没有长街夹道的祝福,没有骑高头大马的新郎官迎新妇进门。
如此想来,崔行周总是有愧于心的。
婚仪流程简之又简,可府内布置却隆重再隆重。
新妇持扇遮面,吉时已至,便迎入正堂,崔行周已一身婚服立于院中,予她红绸,牵她进堂屋。
他成婚,只修书一封告予父母,将近而立之年却难得肆意荒唐。而她父母,又尽皆逝于昔年。
故而,证婚之人是崔行周花了心思的。
他从晏州旧地,请来了已回乡颐养天年的恩师,恩师为他启蒙,为他少年时授业,于他有深恩。
崔行周信中不敢瞒恩师宋秋身份,也不敢瞒恩师这场婚姻并无婚书见证。恩师却仍旧从晏州奔波而来,拍着他的肩恭喜他得偿所愿。
于是,高堂之上,恩师既为见证,也为亲人,恩师眼含欣慰,念祝词,送祝福。
“一拜天地。”
不知怎的就被迷迷糊糊推至蒲团边,宋秋一手持扇,一手握红绸,有瞬间恍惚。
她怎么就能嫁给崔行周呢?
双膝跪地,崔行周与天叩首,祈求与妻共度余生。
“二拜高堂。”
回身叩首,面前是他二人至今,唯一可到场祝福的亲人。
“夫妻对拜。”
宋秋身形微顿,为“夫妻”二字。崔行周先她一步跪下,她恍然惊觉,抿唇一瞬,与他叩首,相敬相爱。
“礼成——”
再抬首,崔行周眼中模糊,堂上烛火明亮,他却看不清眼前人。是水光遮住双眸,他经年所求,在他身前。
没有宾客,堂下宴席便只摆一主桌,由恩师上座,仆婢坐于其他桌前,与主家共乐。
新妇被送入洞房,崔行周站在恩师身前,深鞠躬:“学生幸蒙恩师不弃,多谢恩师。老师之恩,学生倍谢不足偿。”
恩师花甲之年,不大不小的年纪。他是于八年前回乡,说来不是因为春台案都绝无可能。
他于春台案中,窥见天子急于求成而卸磨杀驴的昏聩。他最喜欢的学生,于春台案后一蹶不振,再无前程。京城于他已是毫无留恋之处,遂告老还乡,远离争斗。
所以今天,得见崔行周有所求且得偿所愿,他很高兴:“老师记得,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你要好好对人家。”
“学生明白。”
两人一个是新郎官,一个是上了年纪的人,都不好多饮。崔行周陪老师用了饭,又亲自送老师回了厢房,便回正院。
窗户透出明亮光线,红烛帐暖,他近乡情怯。
门外的侍女见他来了,喜笑颜开行礼:“恭喜公子,贺喜公子。公子还不进去吗?”
崔行周笑,他拿出赏银,道是分给院子里所有侍奉的仆婢,随后推门而入。
他心悦的人,坐在床边,端端正正举扇,凤冠霞帔,是为他而妆。
崔行周心惴惴难安,他念他已在心中反复颂念的却扇诗。他许多年未曾写过诗,生怕写得不好,不得她心意,可他半跪在床前,一字一句念给她听,他看到扇子被眼前人丢下,她弯着眼亦弯着唇,霞光无边,映他满心光辉。
他未曾见过这般美人如画。多年夜半饮酒作画,模糊画出的轮廓如今近在眼前,他又觉眼前湿润,几算哽咽出声:“喝……喝合卺酒。”
他是这般认真对待这个属于他们的婚仪的。
宋秋伸手,捧住他的脸,她看清他眼中水光,终于心软下来。她于此刻明了自己心意,她已没那么大度,爱是自私而排外的,她再说不出让他娶妻的话来。得过他最热烈的爱,她不再能接受把这份情意分给旁人。
他若敢抛弃她,她便杀了他。
黄泉路上,生生世世,他只能是她一人的。
合卺酒入腹,宋秋被酒水呛的咳嗽两声,崔行周坐到她身畔,抚她胸腹,为她舒缓。
宋秋捉住他的手,将手捂在心口处:“你心悦我吗?”
崔行周触到她心如擂鼓,他点头,虔诚认真:“心悦。我心悦你。”
他拥住她,钗环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响声,宋秋凑在他耳边,问:“这回,可以行那等事了吗?”
崔行周的耳悄然红透,他起身,欲熄烛火,宋秋拦住他:“龙凤喜烛,如何能熄。”
“我只是熄其他照明的烛火。”
宋秋拉过他:“不许熄。”
她道:“崔时卿,让我看清你。”
天地变成昏黄颜色,宋秋解开他婚服,他亦摆弄她身上衣物,只是不得要领。宋秋遂握住他的手,教他一步步解开衣衫,一步步触到她温热气息。
云坠雨落,耳鬓厮磨。宋秋攀着他的肩,于缱倦气息中,悄然落下泪来。
她一口咬住他的颈侧,崔行周以为她受不住云雨,心疼不安,她却不许他停。她搂着他,含糊咬字,不让他听出她的哭腔,她说:“得之我幸。”
此后,神普渡众生,却照耀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