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6、兰章(八) ...
-
素婉的确是隐瞒了一些事情没有说的。
比如逼她逃走的并不是仇人齐忌,而是原身的“夫君”崔鹰扬——她怎么可能说实话呢?若她说崔鹰扬赶回来了,而齐忌也被她重伤,那崔护只会扯住她,欢天喜地庆祝叔父的归来和危机的解除。
“双喜临门!”他会这样说。
但素婉可不会觉得那算是一种“喜”。
她不愿意跟着崔鹰扬回京城去做什么将军夫人。
她去做夫人了,谁去给原身出那口气?
所以话不能说尽,而基于很不全面的事实,崔护就只能做出“大祸临头,能跑一个是一个”的推断。
然而,正是因为他这样认定,能求素婉带走果儿的行为,便更见他对这孩子的一片心意。
果儿是他捡回来的,他是指望果儿长大了,招个女婿来为他养老的。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想养老了——他已经认定,自己没有“老”可以养了。
素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犹豫要不要再骗一骗崔护:这龙萤村里有祖宗保佑,你好好儿待在祠堂里不要出来,自然可以不死。
可是这一声叹息,却在崔护原本也不大牢靠的信心上又敲了一锤子。
他切声道:“婶娘!求求您了!果儿一向乖巧,也会法术,您带上她,不会拖您的后腿!”
听着他这么说,素婉的神色愈加复杂。
但果儿的神情很简单。
她一个小女孩,纵然和“叔祖母”再亲切,到底比不上崔护是她的“爹爹”。
她看不得崔护这样:“爹爹,叔祖母一个人走也行!我和爹爹在一起,我保护爹爹!”
崔护立时就变了脸色:“你这孩子,说什么疯话!你和我在一起做什么?你一个女孩儿家,自然应和女人们在一处!”
女孩儿家必须和成年的女人在一起么?素婉并不如此认为,然而此刻她倒也理清了思绪——带走果儿,对她有利!
莫看今日她一出手便重伤了齐忌,可“重伤”毕竟不能断绝后患,齐忌说不准还会来找她,而那会儿,还会有崔鹰扬在引他注意么?
就算有……也很难说崔鹰扬是敌是友。
素婉前世所学或许是很有用的,也或许没那么大用场,她还得找个地方,再多学点儿本事。
果儿爹娘的宗派,就不错。
前身到死也还不知,这对找上门来报复的夫妇,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可是他们既然能轻松破去崔鹰扬禁锢她的阵法,又能布下阵来,使她一息之间便殒命,那么本事总是高于原身的。
若是带了果儿走,便有与他们夫妇结个善缘的机会。
她愿意。
她抬起头,要说这一句,却被崔护的眼神惊住。
她没见过那么绝望却又带着那么多期冀的眼神……让她一时咽住了气息,心里蓦然涌上来一股酸楚。
没有人能架得住此刻崔护的眼神。
“婶娘……”他再开口,嗓子已经哑了。
可是他也不用再多说什么了——事到如今,再没有第二种法子能解决。
素婉拉起了果儿的手。
果儿叫道:“爹爹!爹爹你不要我了吗?!”
崔护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他说:“叫什么爹爹!我又不是你的亲爹爹!”
这些年来,他一直将这个秘密好好地捂着,这一刻这样草率地说出来,便根本无法让果儿相信。
更况他说完这句话就哭着跑了。
跑得跌跌撞撞,很是不体面,可是这种时候……有谁能够体面呢?
果儿追着他跑掉,素婉又去追着果儿——这些行迹也称不上体面优雅啊。
唯一称得上“体面”的,只有崔护闷着头给果儿收拾出的包袱。
他硬起心肠,不顾那孩子的哭泣哀求,将她的几件小衣裳裹起来,又将家里仅有的几个,又黑又绿的团子,也放进了包袱里。
那团子散发着浓烈的兽膻气。
他将经年打猎攒下来的兽脂都刮了出来,裹进了团子里:这样自然会让团子的味道不太好,可也会让它更顶饱。
崔护就抹着眼泪,将这么一包东西给了素婉。
“婶娘,家里只有这些个了……你拿去,和果儿路上吃吧。”他说,“还有……还有这个。”
“这个”并没有被包进那张磨破了多处的包袱皮里,它是一个很精巧的东西。
一块碧绿通透的小牌,有些像玉石,内里却隐约有水光流动。
素婉伸手去接,触及指尖的一霎,便觉周身骨肉一寒,一股清凉修为,似乎能从这牌中直接漫进她身体里。
虽与她按着前世修成的中正冲和修为很不一样,可这样的物件儿有多么不凡,她总是能有个判断的。
素婉心下便是一震,问:“这是果儿的亲爹娘留给她的?!”
“她那小被子里,裹着的。”
她已然从原身前世的记忆之中晓得,果儿是因她爹娘力斗妖兽,负了重伤,才没能去寻回被安置在小山洞里的女儿的。
那么,这对夫妇给女儿身上藏着一些有用处的法宝,就很合理。
这东西上……能看出果儿的身世吗?
素婉将那小牌翻来覆去的看,果然在上头镌刻的花纹中,瞧出一个小小的“沈”字。
“这上头刻着她亲爹娘名儿吗?”崔护见她仿佛发现了什么,连忙发问。
“没有,只刻了一个‘沈’字儿,想来是她爹娘中谁的姓氏罢。”素婉道。
“婶娘今后……若是能给她找找爹娘亲眷……”崔护嗫嚅着。
“我必下心思寻摸着,你且放心。”
崔护狠狠吸了吸鼻子,接着便在素婉跟前跪下了,极快极响地磕了三个头:“婶娘,我这样的一个人,要什么也没什么,实在没法子谢您。下辈子我若投个好胎,给您当牛做马!”
素婉连忙扯起他来,道:“什么当牛做马,再莫说这样的话。你不愿拖累我们,我自也不亏待你——且告诉你一条生路!你去祖宗祠堂里藏着,自有祖灵庇佑着。”
“祖宗?”崔护迟疑,“我们这样人的祖宗,想来也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在那里藏着,能有什么用处?”
“这村子里,只有祠堂我没有去过。”素婉道,“那里没有我的气息。仇人来寻我,必不会在那种地方费心思。因此,只是几分祖宗灵魄在,也可护你周全了。”
崔护张着嘴,他不大敢相信这样的解释。
可是,在他已然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后,听闻有一条活路,那便还是愿意尝试一下的:再没有别的路了呀!
躲进祠堂的供桌底下时,他还想着,婶娘待他,到底是恩重如山。
他若能活着,必是要记着,有一天,是要报答她的。
在这一点上,果儿倒是十足像他,也是个念着别人恩德的孩子。
素婉带她逃离龙萤村时,她一路上都默默抽噎着。可是当日晚上,素婉将她爹娘留给她的小牌交给她,告诉她她的身世后,她就愣住了。
好一会儿,才哆嗦着问:“叔祖母,这不是假的吗?”
“这是真的。”素婉道,“你能感到这牌子里的修为和灵韵么?”
果儿也点了头。
她自然能感觉到,那清凉的灵气,从牌子里送到她身体里,在周身经脉中涌动。
一整天艰难跋涉后留在周身的酸痛不适,那一刻都消弭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轻了许多,她好像是一只小鸟,或是一头灵快的小鹿,轻轻用力,便能到天上去似的。
素婉道:“想来你的生父生母,是有修为在身的,他们的修为,自然比我教的更适合你。他们走前将这个留下给你……多半也是希望你能好好修行,保护好自己罢。”
“那他们为什么要丢下我呢?”果儿道,“若不是爹爹……若不是爹爹捡我回去,我怕是被老虎狗熊吃掉了罢。”
素婉默了默,道:“若是……他们并不是想要把你丢下呢?”
“那为什么把我留在山里?”
“也许他们是把你放在一个他们以为安全的地方,自己去应付一些危险的东西,可却没能回来呢?”
果儿慢慢低下了头。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很小的一团,好一会儿,才道:“那,他们还活着么?”
素婉道:“你希望他们活着么?”
果儿迟疑了好一会儿,点了头,却又道:“可是,我是爹爹养大的呀。”
素婉看着她,她道:“我第一个要报答爹爹的……要是他们还活着,我……我第二个报答他们,不,第三个。”
素婉奇道:“那你第二个要报答谁呢?”
“叔祖母。”
她们二人在山洞里栖身,还在洞口点了一堆篝火,此刻,那火光便映照着果儿的面庞。
留在脸上的泪水将面庞冲得斑驳,留在眼中的泪水却那么美丽。
那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素婉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果儿,你不要这样想。”
“为什么?”
“因为我也罢,你爹爹也罢,都并不想你如何报答。”她说,“我们待你好,是因为我们愿意待你好,而非指望你报答什么——若是有人图你报答,才待你好,那便不值得你报答了。”
“可爹爹说过,我长大要好好儿孝敬他的啊。”果儿说。
“可他知晓留下来很可能会死的时候,却要你跟我走。”素婉说,“或许他初时是想着要你报答的,可是……”
篝火哔哔啵啵地响着,山风吹动树木,也发出水涛一般的声音。
可她们二人却只是听着,很久之后,果儿说:“你们若是不想我报答,那……你们想我怎样呢?”
“你好好地活着,高高兴兴地做你想做的事情,那就很好。”素婉说。
果儿有些诧异:“只是这样吗?”
素婉点了点头:“只是这样。”
“可是叔祖母自己也不是只做想做的事儿啊。”
“所以才希望你能只做想做的事儿。”
果儿低了头,不说话,悄悄往素婉身边靠了靠。
那张脏兮兮的小脸,埋在素婉怀里。
素婉将手放在她背上,初时,果儿的呼吸还有些哽咽,后来便变得绵长。
她睡着了。
而素婉却没有睡意。
她望着洞外渺茫的天地——她带着这孩子,该去哪儿呢?
她知晓往哪里走是最近的城镇,但崔鹰扬想必是经过那里来的。他是朝廷的将军,朝廷控制的“俗人”聚居的地方,便能给他提供便利。
不想让他得到她的消息,她就得绕开这些地方……
那么,他们去找果儿的爹娘吗?
他们多半姓沈,修仙宗派里,有哪家是姓沈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