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6、惠娘(二十七) ...
-
听了这话,闰年就有些讪讪的,道:“大姐姐话虽这么说,可男女总归是有别的。”
惠娘还没说话,怀珠已然挑了眉毛,道:“你这一个,还不知男女呢,怎么,这就瞧不上我和春莲的女孩儿了?呵,莫到了头你也添个女儿!”
二娘子连忙道:“怀珠你在瞎说些什么!咱们爷活着的时候行善积德,定……啊。”
她结束了这句话,但眼中含笑,显然并不尴尬。
言外之意不好听,大伙儿都听懂了,少不得窃窃地笑,唯有闰年脸色涨红,道:“二姐姐这话有什么意思?男女就是不同的,在我们那里,生了第一个女孩儿后,剩下的女儿都不留的,可男孩儿却是越多越好,男孩儿多的人家,村里人都不敢欺负!”
“你觉得这样对吗?”素婉突然道。
闰年就怔住了。
想了想,道:“可一向是如此的。”
“你是女孩儿,你觉得对么?”
“有什么不对?女孩儿少了才金贵……”
“……我若是没记错,你在娘家的时候,也是天天操持家务。这金贵么?”
“我不算,可我们那里别的女孩儿,收的彩礼都是很高的。”
素婉道:“彩礼是给谁的呢?是给谁用掉了呢?”
闰年道:“彩礼是给女孩儿的,她用来给兄弟们讨媳妇,有什么不对?”
怀珠就在一边儿冷冷地笑:“这梦你可别做了,便是你真生了个儿子,我也决不许用我女孩儿的彩礼给他娶媳妇!”
闰年脸上涨红,道:“我不稀罕!”
“这可是你说的,大伙儿都在,都做个证呐。”怀珠吆喝起来,“她就是生了儿子,今后讨媳妇,也不动我絮絮的彩礼!对了,既然我女孩儿的彩礼你不动,那春莲家小妞儿的彩礼……”
闰年身子都哆嗦起来:“我也不动就是!”
怀珠拍拍巴掌:“好,有气性,好得很!”
“你别气有身子的妇人呐!”二娘子匆匆出来打圆场,“她若真生个男孩儿呢?对咱们不也是好事一桩?”
怀珠说:“生个男孩儿有什么大不了的,便是她这连谁待她好,谁在利用她都分不清的脑袋,生出来儿子也未见得有什么大用处!”
闰年几乎要跳脚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蠢,我儿便一定蠢么?”
素婉笑道:“可不能这么说呀,谁说你蠢呢?你也是个手巧的人儿呢。再有我眼中,你们三个的孩儿没有分别。”
闰年先时听大娘子不以为她蠢,是有些感动的,可听得“你们三个的孩儿没有分别”,便有些不大欢喜了。
她说:“大姐姐也觉得,男女并无差异?”
“自然是有差异的。”素婉倒也不讳言,“世人眼中,男孩儿合该娶妻,妻子入了门,便要一心一意服侍他,这是做女子的德行——你们都是学过的,对不对?可做了女孩儿,便理所当然要嫁出去,又要服侍丈夫,又要回顾娘家亲眷,多难呐。可是咱们家里的情形又与外头不同!”
“如何不同?”怀珠积极捧场。
“咱们家里,三个孩儿,谁最聪慧灵秀,谁最有本事,家业便给谁。”素婉道,“另两个,若有用便也留下一同帮衬,若是只想过些不咸不淡的日子,便拿些钱财出门自己婚配罢。”
“大姐姐,家业给了女孩儿,她可怎么婚配呢?招赘?赘婿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闰年急急道。
“不是好东西,打发出去就是了。”素婉淡淡道,“女人若是犯了七出,便能被一封休书送回去,赘婿若是不老实,咱们家中这么多仆役下人,打也把他打出去了。”
闰年真的笑不出来!
怀珠倒是举着帕子掩着嘴,眼珠子一转,瞧见一向与春莲交好的玉莲站在下头,便道:“玉莲你还愣着作甚,快把大姐姐的话,说给春莲听呐!天啦,我生了絮絮的当口,若是知晓大姐姐有这样的心思,我真是一天都不哭了——哎呀,那会儿我想着我的絮絮要嫁出去,要吃苦,心里疼得说不出话!到底是大姐姐公道呢!”
闰年抿着嘴,眼中泛着泪光,却又不敢说这话有什么不妥处:她也不敢十分肯定自己腹中的一定是个男孩儿。
可是,她原本以为自己有一半的机会,将这么大一个杨家全部收入囊中的!
现在这个机会没了!
还什么“三个孩儿都是一样”,那岂能一样嘛,公道?天下就没有女人能和男人一样的公道!那是什么歪理!
她觉得自己被轻视了。
不,她和她可能拥有的孩儿,以及她这许多年来奉为圭臬的道理,都被轻视了。
一帮女人能做出什么事!这大娘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能和男人平分秋色的人物呢,可她若是真能,何必还要求她那个极阔绰的娘家,把她三弟派来助她?
闰年很不高兴,偏巧当夜,便有个人来寻她,还给她带了半包她顶爱吃的卤肉。
她慢慢嚼着一片肘子,瞧着那个人欢喜地抚摸她的肚子。
他说:“今儿那春莲也生了个没把儿的,如今全家的指望便都在你这里——你要是生了个男孩儿,他今后才是有福呢!”
闰年哼了一声:“什么有福,大姐姐说了,家中这三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是一样的。家产今后给那最有本事的一个。”
那人就惊异地抬起了头:“什么?哈,这话你听听就是了,女孩儿怎么能比男孩儿有本事?别瞧她现下说这个,到时候那两个丫头片子,拿什么来和我们的儿子比?你们都是妇人,这样没见识的话,她敢说,你居然也敢信!”
闰年心里突然就更不舒服了一点儿。
她说不上不舒服的原因,只能说:“可大姐姐说了,无论是儿是女,都要一样教养。若是女孩儿最聪慧最能干,她便给她招个赘婿,不让她嫁人了。”
“不可能,不可能。”那男人摆手,“女人天然就比不得男人聪慧,否则圣人怎会说,男子是天,女子是地?地便是再高,也高不过天去!”
闰年不说话了,她接着掂起一片猪肘子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本来这卤肉应该是很香的,但现在,她觉得这肘子大约还是太肥了,吃进去都从嗓子眼一路腻到胸口。
她忍不住还要去想——他说得对吗?
女人天然比不得男人聪慧?
瞧瞧他这粗手笨脚的蠢样子!聪慧,他也配提聪慧?
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暗暗恨起来,自己怎么就找了这么个相好:同样是杨二爷的妾,人家怀珠找的杨护儿,便清秀俊俏,知情识意,那样的男人才配说聪慧——而她的这么个夯货,空有一把子力气,和不知从哪里来的高傲。
若是大姐姐真能说到做到,无论她们生的是男是女,都一视同仁的话,和杨护儿有个女孩儿,倒比和这夯货有个儿子快活!
至少杨护儿可不会说怀珠比他蠢。
可开弓已经没有回头箭了,她肚里这个,就是这蠢货的种。
刚好上的时候,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和他好一会,可现下……她觉得自己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坏女人:她竟然想找个由头,把他撵出去!
她宁可没有相好,也不想要这样的相好。
她说:“我倦了,先歇下了,你也回去罢。”
那男人却不肯罢手,道:“我有日子没和你亲香了,心肝儿,你救救我!”
“我都有了九个月了,眼瞧着要生了!你闹什么呀——”
“你不是还有这手,这嘴……”
闰年突然生出一股极强的厌恶感,她一把推在他肩上:“我不想!你出去!”
那人一怔,旋即提起两道眉毛来,整张脸也板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伺候你,我累了,你出去!”闰年重复。
“狗|入的贱人!”那男人勃然大怒,“你说不伺候就不伺候?反了你的天了!”
说着便要伸手扯她衣裳。
闰年被他按住,手脚并用挣扎起来:“你这贱狗!你骂谁呢?我是爷的女人,是轿子抬进门的,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强迫我——来人!来……”
那人扯下了她腰上汗巾,塞进了她口中,愤怒和激动让他的脸通红,詈骂声与撕扯闰年衣裳的声音绞在一处:“什么爷的女人,你求我上你的时候,比那五文钱的窑姐儿还浪,这会儿肚子里揣着野种,还装什么贞洁烈妇!”
说着便朝她脸上抽了一记。
这人原是府中做粗笨活儿的,手上极是有力气的,慢说闰年一个有了身孕的娇妾,便是杨护儿那样跟着杨二爷做买卖的小厮,也未必打得过他。
她的挣扎是徒劳的,她的眼泪也只能激起恶徒的快意。
不消一刻,闰年就绝望了。她小声道:“亲亲,我顺着你,你轻点儿,我肚里……”
那人却不听她的软和话儿:“亲亲?这会儿晓得厉害了,先时怎么叫我来着?贱狗?嗯?”
说着还提了巴掌要抽她。
可此刻,闰年紧闭的房门,却被人推开了 。
房门外一片灯火灿烂,为首的素婉和二娘子,身后跟着个鬼鬼祟祟哆哆嗦嗦的怀珠,周围还有一群提着棍棒钉耙的婆子小厮。
“什么人,敢在杨家行凶!”素婉暴喝了一声。
那人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正与众人打了个照面。
大家都认出了他来。
素婉一怔之后,指着他道:“拿下!这狗东西敢做出这种事来,我家容不得这样人!”
她会带着一大票人来这里,全是因为怀珠跑去找她。
——怀珠今日和闰年闹了不痛快,夜里又察觉到闰年的相好来了,便偷偷来听墙根,打算积攒一些小道消息,去惠娘跟前给闰年上眼药。
哪想到听见他们打了起来!
怀珠又想管,又害怕:闰年一个人不是那莽夫的对手,加上她也还不行啊!她这么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哪里经得住莽汉一巴掌!
于是娇滴滴的美人儿撒开腿就跑,跑去找了素婉,又怕素婉不管,就说闰年房里怕是进了贼,正打着呢!
素婉原先便想过,那些生意场上的对手或许不会轻易放过他们,难说还有什么脏招数。如今在他们看来,杨家想添丁的指望全在闰年一个人身上,那派个人来害了闰年,也算是合情理的黑手。
如今怀珠又跑来送信,她立时一个激灵,就把全家能打的人,都叫来了——来也罢了,还要都带着武器!
决不能让恶人得逞!
但没人告诉她,和闰年打起来的,是她的相好啊。
那一霎那,素婉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应该带着人迅速消失。
可是,当那人的禁锢减弱的时候,闰年拼命挣扎,爬了起来。
素婉一看到她红肿的脸,横流的涕泪,狼藉的衣衫,立时就下定了决心:就算闰年和这厮是闹着玩,可将一个孕妇欺负成这样,这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须知闰年月份大了,若是猝然动了胎气,说不定就要生产。
生产,可是一件或许会要命的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