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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惠娘(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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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请来大娘子,一时半会儿之间也不会有任何帮助的。
素婉只知道怀珠发动了,发动得很是猝不及防,但发动之后应该怎么办,她全不了解。
她只能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办,比如安排跑得最快的婢女去请接生婆,再请来徐柔仪身边的钱妈妈来帮忙。
钱妈妈就有点儿不知所措,她会和素婉一起坐坐,也和杨家剩下的几位妾室聊聊家常,但,帮人生产这种事……
她偷眼看看姐儿。
徐柔仪抬抬眼,细声道:“四娘子,是那位给我送饭食的姐姐吗?你去罢,好好儿照顾她——但愿她平安生个男孩儿。”
请来的接生婆子跑得满头汗,一头扎进产房,可没多久便又出来了。
她是要和大娘子说一说自己的担忧。
“四娘子的身孕才七个月有余,肚腹却大,想来她这些日子补得有些过了头,又少动弹,那孩儿只怕难生。”她说。
素婉原只当她是借口要赏钱,便道:“妈妈只管好好儿帮她把那孩子生出来,彼时我这里自不会亏了妈妈。”
但婆子并没有欢欢喜喜地道谢,反倒为难地摇头道:“若是有什么不得意处,大娘子,这大人和孩子……”
素婉皱了皱眉——怀珠的身子实在是足月了不假,接生婆子自己想出来的困难并不存在。
她都看过怀珠的情形了,怎么还说这话?怀珠是不是丰满到难以生产,这不是看看她的四肢脸蛋,便能看出来的么?
这个接生婆子在城里是有些名气的,她会因为想要赏钱,所以当着家主娘子的面胡说八道吗?
“凭妈妈的经验,会有什么不得意处吗?”她眯起眼睛。
“老身摸过四娘子的肚皮,那孩儿怕是横着的。”接生婆子也是看出了大娘子的不悦,却坚持比划道,“若是这样纵着,便好生,但若是横着,女人的身子怕是要撕开一个大口子,也不见得能把孩儿生出来呐……”
素婉的表情就严肃下来了,她想了想,轻声道:“若是有什么不得意处,保大人。”
婆子一怔,还当自己听错了,试探着重复:“大娘子说,保大人?不是保那孩儿?那是个遗腹子……”
“自然是保大人。”她说,“我没有见过那孩儿一面,他好了,固然是最好的,他不好了,我也不必亏心。然而怀珠与我们是多年的姊妹,我岂能瞧着她为了一个孩子,丢了性命?”
婆子便抿了嘴唇,深吸了一口气,慨然道:“老身晓得了。大娘子仁义,今后必有善报的。”
她转身进产房的背影,怎么瞧着都像个决然的勇士。
但勇气不能解决一切问题,玄学也不能。
——怀珠从半下午打熬到月亮升起,又到依稀天明,连服侍过徐柔仪的母亲生下一双儿女的钱妈妈都脸色铁青。
另两个孕妇来打探情形的,也吓得脸儿发白,就在怀珠院子的侧房里,捻着珠子念叨起来。
那是一些素婉觉得很熟悉的东西,大抵是这世上的女人们常常抄写诵读的经文——惠娘精于此道,因此素婉也勉强有些印象。
她不信这个,但也不曾打断她们。
或许是希望她们念叨几句,便能松一松自己紧绷的心。
因为生育太过艰难,而在其中的人,甚至连生死都不能自主,所以遇到什么麻烦时,也便只好期待神明能给她们多一些幸运。
只要不多的一点就可以了!只要保佑母亲能活下来,降生的孩儿全须全尾又不至于养着养着突然没了性命,那就很好。
若是还能保佑她们一胎得男,那就更好。吃了这么多苦,冒了这样的险,难道不值得一个哭声嘹亮的胖小子么!
然而,即便有了大伙儿的祝愿和祈祷,怀珠的运气,还是没有那么好。
她在难产的征兆下挣扎了一天有余,终于活着生出了一个婴孩——却并不带那个她期待了很久的部件。
彼时,惨白着一张脸奄奄一息的她,听着耳边响亮儿啼,便打起了最后一丝力气,问那接生婆子:“妈妈,我儿如何?”
接生婆子现下还为孩儿落生那一刻的情形心惊呢!她见过许多难产的妇人,后来活着的、死了的都有。
怀珠可以说是从最凶险的情形里挣出一条命来,简直该由娘家母亲去寺庙中跪个三天三夜般的侥幸。
便是老辣如她,累了一天一夜,又吃了好几回惊吓,脑袋也不那么好使啦——便脱口道:“四娘子得了个肥肥白白的小千金呢!康健得很!”
——康不康健,怀珠大约是听不到了。
“小千金”三个字,就够她绝望了。
她眼睛一闭,往后一靠,差点儿将接生婆子吓死。
只当她是听闻自己生了个女孩儿,失了心气,又极其疲惫,所以干脆死掉了呢。
待试了她鼻息才晓得,只是昏过去罢了。
因此忙不迭唤自己带来的下手,取那收敛的药丸子来,塞进怀珠口中,又取了针线,下去缝她伤口。
怀珠生生疼得醒来,又被几个婆子按住手脚无法挣扎,只能任眼泪与汗珠子一并往下滚。待接生婆子停手,那差点把她折磨疯掉的疼痛逐渐减弱时,新换的一床被褥已然又湿透了。
她这才见到素婉和一起来瞧她的其他妾室们。
立时心思一动,拖着素婉的手便只是哭,边饮着热汤水边哭,抽抽搭搭道:“大姐姐,生养好疼啊!”
素婉见她鬓发都湿透了,便道:“我知晓,在外头听着你呼痛,也觉得心底下都打颤呢。”
“我本该给爷和大姐姐添个儿子,”怀珠哽咽道,“可如今是不能了。大姐姐莫要嫌弃我们母女!我也不必给她请乳母,我自己喂便是了,她小小的一个人儿,也吃不了几口饭,拖累不了大伙儿什么的……”
素婉连忙制止她:“这是说什么话,难道女孩儿天然便比男孩儿贱一等?你先前如何活,此后也如何活,再不必提什么生了个女孩儿对不住谁的话——你是谁也不曾对不住的!”
怀珠闻言,心下便一松,转而将目光移向那几个也来瞧她的“姐妹”。
她看着其中那两个已然怀了身子且还显了怀的,便立时道:“咱们家中今后的光景,却要看你们了。可一定要生个能支撑门户的男孩儿啊!”
“生男孩儿”显然是一个祝愿,被这样祝愿的人,自然心情会好。
可怀珠说话的口气神态,与先前其实是颇有些不同了:先前她第一个有孕,又很相信自己这一胎会是个男孩儿,便悄悄将自己当做了这杨家继承人的生母,又和大娘子亲近,那自然是可以翘一点尾巴的。
如今孩子落地是个女儿,她便失去了号令诸妾的资格了。
但她总算还脑袋便利,身段灵活!
既然不能母以子贵,那就立时做个与人为善的白莲花,这样她和女儿,便碍不着谁的眼,可以平安度日!
素婉原先在宫中见到的,那些得宠过一时却只生了女孩儿的宫妃,也多有这样的。
要让她们选,自然是更想要儿子的,可但凡是能把女儿也好好养着护着的,似乎也就算是很不坏的母亲了。
喜欢男孩儿,是女人的天性么?
或者,生育过、要生育的女人,都希望自己生出男丁?
她就忍不住想到自己的母亲。
贵妃是病死的,病是为了生儿育女落下的。
有了她还不足,还得要生个皇子的,于是拼了命去讨好皇帝。
可是,皇子是生下来了,她自己却一病不起。
最后小皇子也没养住,不到五岁便夭折了。
后来素婉长大了才晓得,因母妃生过她后,身体始终不好,阿弟在娘胎里便不足的。
如果那会儿,她的母妃在有了她后,选择激流勇退,不再生养,会不会也能活得长久些呢?
先时她单知晓生养或许致命,可并没有亲自见过生养的过程。
若不是她见过战争——见过了更多更可怕的场面,她或许会吓得腿软的。
但绝大多数生育的女人,平生所见最血腥的场面,也无非杀鸡杀猪。
这样的人,却有胆子去生儿养女。
怀珠运气算不坏的,赶上胎位不正,也能凭那接生婆子一双巧手,一点点儿给她顺过来。
若运气更糟糕些呢?
若婆子没能为她正过胎位,若根本请不到这个婆子,若是经过种种努力,她还是不能顺利产育呢?
素婉突然就想到,当初那个讨厌的声音,让她可以选择的奖励——安产。
若是有这个奖励的话,若是这个奖励能用在别人身上的话……且不提什么一生便是双胎男孩儿的事情罢,只消能保护生育的母亲,不必因产房中的种种意外之事丧命,它似乎就有一些用处。
所以,可以这么用吗?
她对那些东西,突然就有了些向往。
但要为了这么些东西,就要打折自己的骨头,将自个儿别扭成男人喜欢的模样,她又是绝不肯的。
那……有没有什么法子,骗到那个声音口中的“积分”呢?
她现下便有些后悔,先前和那个声音互相辱骂的时候,也太投入了些,早知道,应该先摸清那些奖励与积分到底怎么才能得到,把它们都弄到手中用起来——然后再骂它!
是啊,这样做仿佛有些翻脸不认人,不是忠厚温良的好女人该做的事。
可是忠厚温良四个字,从她那三次重生之后,就再也和她没关系了啊。
她就是个“既要又要”的坏女人,怎么了?
为了看着怀珠生育,素婉也很疲惫,她觉得自己周身的骨头都被醋泡过,是酸的软的。
但想到自己居然毫不犹豫地认定了“我是个坏女人”的事实,她竟觉得有些欢喜。
仿佛心间有什么很沉重的东西,被扔掉了。
她的背都挺直了一些,脚步也轻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