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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玉容(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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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陵侯夫人听说刘姨娘癸水停了时,眼中的神色也是一沉。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这意味着她眼中的一条杂鱼要跳龙门啦!
但素婉就很天真地在一边儿问:“母亲,癸水……停了,就是有身子了吗?我一向是三两个月才有一次的,那,从上一次算起,其间也会停三两个月啊。”
长陵侯夫人一怔,旋即“哦”了一声,道:“这是没有定准的,你年纪幼小,许久才来一回,也很寻常。”
“可那刘姨娘也不大。”
是啊,刘姨娘也不大,区区一个月癸水未至,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长陵侯夫人的面色和缓起来:“那,每个人却也不一样,便是一母同胞的姊妹,何时有这个,多久有一回,也都不同的。”
素婉道:“那倒也是,不过,若她真有了身子,那怎么办?”
长陵侯夫人久久不语,温妈妈却在一边儿道:“夫人,奴婢听说,里坊街市里有转胎丸的。”
“那是什么东西?”长陵侯夫人也有些疑惑。
“吃了那物事,女胎可以转男胎。”
“胡闹!”长陵侯夫人面色一沉,道,“生儿生女那是神明的意旨,岂能自己想儿子,便吃这东西换个儿子?若是儿子这样好生,世上的女人还行善积德做什么!”
……行善积德就为了生个儿子?
素婉的神色一时间有些恍惚,旋即想到,她好像的确没有为生不出儿子、生不出更多的儿子苦恼过——她从前甚至还很怕自己有了身孕呢。
她无法感同身受。
但她却察觉到了温妈妈话里可怕的暗示。
刘姨娘自己想不想要个儿子呢?肯定是想的,如今长陵侯府里没有嫡子了,她再生一个儿子,那就是长子。
彼时无论夫人如何反对,这府中爵位,都理所应当是她儿子的。
她便是永远做不上夫人,可做了下一位侯爷的生母,日子说不定比老夫人还滋润快活几分哩。
那么,如果有人告诉她,你这胎是个女孩儿,我这里有转胎丸,你拿去吃了,便定能生下儿子——她会不会吃?
那若是吃出毛病来了,算谁的呢?
温妈妈想提供一个下手的借口,可长陵侯夫人却以为,温妈妈在看不起她一举得男的大功劳。
生儿子就是难上加难,要做母亲的有十分仁德和十分福慧,才能一下就生一个大胖小子呢!
那刘姨娘是什么东西呀,宫里伺候人的,皇帝陛下又看不上她,才丢出来给了自家那个老狗——她凭什么生得出儿子!
温妈妈也是的,她竟不知自己是谁的人了么?还指望她给刘姨娘寻觅转胎丸?
素婉走后,长陵侯夫人就瞟了温妈妈一眼,皱着眉道:“你怕是老糊涂了罢,我怎么能给那死丫头送转胎丸,她若生了个儿子,对我有何好处?”
“夫人可以把那个孩子抱回来养啊。”
“他有生母,就像野鸟儿似的,养不家的。”
“夫人,生育时那么艰难,谁知晓孩子落了地,娘亲还在不在呢?”温妈妈道。
长陵侯夫人一怔。
“更况,刘姨娘不过是个宫女出身,小小岁数就进了宫,她识得什么转胎丸。到时候还不是咱们送什么,她就吃什么?”
主仆二人,目光一对,长陵侯夫人便陷入沉思。
许久才道:“也对,侯爷极需要一个儿子。可是,若是咱们的人去送转胎丸,那刘姨娘未必肯吃,她入门这么久了,我都不曾许她来拜会,她说不定提防着呢。”
“那也无妨,左右少夫人是照顾过她们的,她们两个原先也和少夫人打过交道,总有些眼缘罢。”温妈妈说。
“你是说,让六娘去送药?”
“奴婢说,夫人如今年岁也大了,到时候把小的抱来,也不见得有许多精力亲自教养。彼时少夫人长嫂如母,照顾好这孩子,他长大了岂有不和少夫人亲近的道理?更说不定能提拔少夫人娘家的弟兄侄儿们呐。”
长陵侯夫人摇头:“你不能这么说,那六娘也不是个傻的,她想想便知——若是生母活着,侯爷岂能轻易答应我们将小的抱过来养?她定会猜测我们要对刘氏动手脚了。彼时她往侯爷那里请安时多问一句,事情就败露了。你就这么说罢,说我坚决不应这转胎丸的事儿,但那刘姨娘生出来的孩子,到底和我的玿儿流着一半一样的血呐,是玿儿在世上最亲的人了。便为了这个孩子好,为了这侯府能落在玿儿的亲阿弟手上……”
她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手抚住胸口:“但得玿儿那两个阿弟没有夭折,我……唉,我如何会指望一个贱婢肚子里的臭肉啊!”
温妈妈也随着叹气,道:“夫人安排的是,奴婢这就去。”
可她们两个议定了的、以为能拿捏谢氏的说辞,在素婉这里一开始便碰了壁。
素婉满面疑惑道:“母亲一向慈爱,因何不肯由她那里给刘氏转胎丸呢?果如妈妈所说,那刘氏若有儿女,对母亲也是好的呀。”
“小侯爷不在了,夫人还是走不出来,心下芥蒂未消。纵是她一向仁爱,可也很难助旁人生子呀……更有她与刘氏素无往来,若是平白多事,刘氏不信也便罢了,若还生了误会,便更加不好了。”温妈妈说。
素婉点了点头,这是想到自己这阵子管着两个姨娘的衣食住行,多少熟悉些,想借她的信用,骗人吃药呢。
须知是药三分毒,长陵侯夫人那边拿来的药,多半是七分毒甚至十分毒罢。
“可我不愿意。”素婉说,“我夫君尸骨未寒,我如何能……如何能盼着别人顶了他的位置?”
“少夫人?”温妈妈一怔,谢氏素来“天真柔顺”“明理自勉”,怎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她若是自己能生出个儿子来,该是她的福德,我也不说什么。若她本就不该生儿子,强要女转男,那岂不是要遭报应?”素婉道,“这事我是不会做的,温妈妈,我知晓你是侯府的老人了,只怕这侯府落到了外人手中,可在我看来,侯府中唯有母亲和夫君是我的亲人。”
温妈妈惊愕着,听着少夫人悲伤地说出越发生冷的话。
“我管侯府是为着母亲不受欺负,若终究是为别人的儿女管的,那我何必费心力呢?这府中除却母亲,如今已经没有我的亲人了,或许我和母亲,才是外人,又何必为了人家的事情,尽这样的心力呢。”
少夫人年纪小,她虚岁十六,本还该是在新婚夫君怀中撒娇卖痴的岁数。
这个岁数的姑娘,本就极易冲动的。
冲动了会想不开,想不开的时候会自怜自艾,自怜自艾的时候会哭。
此刻她就红着眼圈:“若不是为着母亲,我早就自请回家去了,省却几分心力,也不必日日都想着,我在这里,可我的夫君呢……我无儿无女,在这里孤苦伶仃,为何还要我为父亲妾室能不能生男操持啊,妈妈,这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说着就掉下了眼泪来。
年轻的姑娘哭起来,那双眼睛是会被泪水洗得更澄明的,便是温妈妈看了,也再说不出什么来。
她只能道:“少夫人,这种话与奴婢说说倒是不碍,可不能与旁人说……”
“我和母亲的心头血,能拿来给旁人染喜帕吗?”素婉泪眼迷蒙地问。
温妈妈说不出这个,只能叹一口气。
“我不要给她送药!”素婉道,“除非是母亲让我去送的,除非是母亲亲口说让我去送的!”
这就不可能了,长陵侯夫人想给刘姨娘下毒,怎么可能还把自己扯进去?她才不会亲自和儿媳妇说“乖,你把这个毒药拿给老刘吃,等她出事了你就把这口黑锅背起来”呢。
这个结果,长陵侯夫人虽然有些意外,倒也不觉反常:“她痴迷玿儿,自然不肯别人顶了玿儿的位置……罢了,你还是先去找找哪里有这转胎药罢。她不肯给也便罢了,咱们府上却总有人是想让刘氏生个儿子的啊。”
温妈妈灵机一动:“侯爷?”
“刘氏总该信侯爷罢。”长陵侯夫人轻轻一笑。
而温妈妈走后,素婉则是犹豫了一会儿。
她要不要告诉刘氏,或许很快就有人要来骗你吃转胎丸了,你不要上当呢?
不说,或许刘氏会有危险,说呢,又实在与她的立场不合:刘氏若是平安生下个大胖小子,她这个前小侯爷的未亡人,今后又算是个什么呢?
这的确是难的。若是她先前过的那三世中遇到同样的事,她大抵会三缄其口,便是人家问上门来,她也要推说不知道的。
毕竟,那时候她是公主,宫妃的争斗与她无关,而出嫁之后身在争斗中,就更不会怜悯某个可能的对手了。
但现在,刘氏不曾害她,长陵侯夫人却是谢玉容的仇人,只是她不得不表现出和长陵侯夫人最亲的样子……
侯府中的人,大约是人人都当她和夫人是一派罢。纵是长陵侯知晓她手下无私,可也会以为,她和夫人的感情是一致的。
她这样的身份,该如何提点刘氏呢?
许是刘氏真有些运气,素婉还是得到了一个光明正大去见她、去聊天的机会的。
——赶在温妈妈还没寻到“转胎丸”之前,宫中太后来了内诏,请长陵侯夫人入宫去陪她聊聊天儿,若是家中还有女眷也想入宫,也一并带来便是。
长陵侯夫人就把素婉带去了,素婉也见到了刘氏出宫前的旧友,更妙的是,旧友托素婉给刘氏送几样宫点!
入宫那天素婉才知晓,原来长陵侯夫人,是朱太后的内侄女。
姑侄二人都是经历过丧子之痛的:朱太后的长子死得早,放在心尖上的长孙,又被幼子扔到了北边吃土,她多少有些不快意处。
于是长陵侯夫人提及苏玿落泪时,太后也陪着掉泪了,掉完了泪,看到夫人身后一袭白的素婉,便感叹:“若是玿儿还在该多好,这样美丽柔顺的新妇,竟与他是有缘无分了!”
素婉便晓得此刻自己该伤情了,陪着哭了一场,太后深感满意:“好孩子,我岁数大了脑子糊涂,怎么好好的把你也惹哭了呢——你们年岁小,正是该好好过这岁月的时候呀,何必听我们这起子老东西的婆婆话!去罢,你出去玩罢,宝筑,你带着她去。”
宝筑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她比谢玉容还长几岁呢,带着谢氏就像带了个妹妹,将她引到侧殿去吃点心。
都是净素的,但味道很不坏,和素婉先时在自己宫中所用的点心相较,也只差了一点点。
吃了点心和茶,她要净手——刘氏的旧友就是此时出现的,鬼鬼祟祟混入服侍她的小宫人队列里,趁着左近没人,小声问:“您可是长陵侯府的少夫人吗?”
又巴巴求她:“阿刘从前最爱吃这个,可是陛下赏大臣时不会赏这种粗陋的东西……我不知她想不想这一口吃,只是每次遇到了就攒下,想着若是您入宫了,可以托您身边的人给带过去呢。”
素婉心里一动,就答应帮她带点心了。
带回去给刘氏,刘氏果然是很惊喜的:“少夫人,那人是什么模样?是个儿细细高高的吗?还是个耳垂上有痣的?眼睛很大?那是望儿呀,是妾的同乡姊妹,一起入宫的。”
说着眼睛还湿了:“这点心,是妾喜欢的,可是,可是妾现在不敢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