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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1995年前后,丁伟家卖掉了父亲单位分的福利房,先搬进了县建筑公司的家属院。
      两年后的1997年,王多梅也搬了进来。
      王父是公司下面挂靠的包工头,丁母是公司会计。
      八十年代,不兴房地产,地不值钱。县领导大笔一挥,给为县里建医院、建学校、建政府大楼——劳苦功高的县集体企业沭城建筑公司,在当时的县城南侧划拨100多亩的土地,做存储仓库,存放从各个施工工地运回来的塔吊部件。公司高层又大笔一挥,在仓库边上划出十几亩地,陆续盖起了几栋六层楼,做家属院。丁伟清晰地记得,刚搬上楼的女住户们观念尚未转变,将楼下花坛里的花草铲平,用尼龙网拦出无数个鸡窝。预制板结构的楼房没现在叫得那么洋气——花园洋房,统一叫家属楼。家属楼用的水泥厂拖欠货款的“抵债水泥”,二楼以上的住户,在家中轻微走动,都能引起楼下的天花板颤晃。但在当时的沭城,也算是羊圈里蹿驴——数得着,打破了只有官家或集体经济才用得上楼房的传统观念。因为在当时不管多大的官,还是多有钱的万元户,只要不是建筑公司职工,照样得蜗居在瓦房中。
      家属院里的孩子们几乎清一色的包工头子弟。这些虎头虎脑的后生们,承袭着父辈敢打敢上的鲁莽秉性,猿猴般灵巧地爬上露天仓库散乱堆放的塔吊铁架,一跃跳进地上的沙窝,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少年时期的王朵梅,已经出落得十分标志,皮肤细腻红润,额头饱满突出,柳叶眉细长,丹凤眼弯弯。她笑时,樱桃嘴角旁会泉出两个酒窝,像绽开的红花,起开的老酒。丁伟看醉过很多次。王朵梅也是学霸,从上小学起,一直名列年级前茅,丁伟父母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王朵梅是我儿媳妇有多好,长得富态,学习还好!”丁母不止一次一家人吃饭的餐桌上,搬出这个话题。
      “可拉倒吧!就你儿子那熊样!学习成绩差,一天到晚驴疯马浪,晒得像个黑煤球,人家能看上他?”
      老妈忧虑地说:“是呀,儿子!你说你长得黑,学习还不好!要是没本事,将来还怎么讨老婆?”
      老父亲悠悠地说:“我看是要打光棍了。”
      哈哈哈哈……老两口不厚道地哈哈大笑。
      “白给我,我都不要!”丁伟气得涨红了脸,摔了筷子就往里卧室跑。
      摔出的筷子,一根还算老实,掉在了地上,另一根像装了弹簧,从桌上弹起,弹到墙上,又弹回桌上,最后稳稳地落进了丁父捧着的稀饭碗里。丁父很是生气,扔掉手中的碗筷,责问丁母:你平时怎么教育的孩子?这么没家教!
      丁母也不饶人:那能怪我?你呆在乡镇一个月回家一次,从不管教。孩子是我一个人从外边带来的?就我一个人有责任?
      粗鲁!没文化!我看呀,孩子不学无术就是随你!
      就你有文化!你骂起人来,那些大字不识的包工头也没有你粗鲁!
      ……
      几乎每次讨论王朵梅,丁家里都会掀起地震。丁伟咧着嘴乐着趴在门上偷听父母吵架,唯独有些后悔,刚才没吃饱点再摔筷子,这会儿肚子里还欠着。
      丁伟的印象中,王朵梅几乎迷之存在,她从不与院里的野孩子嬉戏,甚至从不进公厕——在家用冲水马桶。在那个自来水还是昂贵物资的年代,大人们为了节省那笔不小的水费开支,驱赶牛羊家畜一样驱赶家里的孩子去院子里上公厕。用马桶这类的奢侈行为,是当时贪污了一百多万进了局子的公司经理家的孩子都不曾享受过的待遇。经理那个长丁伟三岁的流里流气的儿子,十分嫌弃厕所里的臭味,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抽烟,蹲坑时总是神情忧郁地来上一根。
      公厕就建在贯穿家属院南北的主道边挨着仓库的空地上,早几年是个敞篷旱厕,几周才有粪车来清理一回。夏天蚊蝇成灾,臭气熏天,冬天寒风刺骨,冻头冻腚,夜间自带手电,雨雪天气自个儿撑伞。丁伟从不嫌弃,喜欢蹲在那几尺见方的敞篷厕所里,看着天空中飞过的鸟儿,什么也不想。倒是后来,厕所盖成了水泥房子,铺了瓷砖地板,让他极不适应。装修超过当时家装的厕所看不见天空,还常人满为患,大人孩子前赴后继,去抢仅有的四个坑位。这坑位中的头一个,顶上悬着构造神秘的黑色水箱,箱体里藏着一根听得见却看不见的水龙头,持续不断地给水箱中的神秘机关注水,那机关每隔一段时间就哐当一响,溅出一片水花,浇湿下面绻身使劲的“一号人物”。当箱子里的蓄水声沉闷到一定程度,一道洪流从底部的管道喷射而出,冲击坑道里的秽物,和“一号人物”的屁股。一号人物稍作迟疑,下半身必定物是人非。
      这最后一个四号坑位,令人为之色变,彻底暴露在进门的遮挡墙外,路人随便一瞥,便能跨越现代文明,看到原始人般的的光屁股男人。万幸,坑之间堵堵水泥隔断,背过隔断蹲下,勉强挡住屁股,却仍要抛头露面。只有这二三号坑位,私密性和安全性兼顾,但可遇而不可求。讲究人进了门,瞥一眼二三号坑,若坑上有人,便装作小解,宽衣解带嘘一泡便撤到外围静候,等二三号人物出来,恶狗扑食一般迅速冲进去。丁伟总踏着如厕高峰去,只能委身四号坑,在过往行人有意无意的眼神中,草草地结束战斗。直到有一日,丁伟路过,见一位头发花白老者反其道而行,用为数不多的隔断墙体遮住了面颊,高高撅着雪白的屁股,哆哆嗦嗦地憋粗条子,方才醒悟,屁股上没有五官容貌,谁又能认出谁的是谁。
      王朵梅越是神秘,越是能招蜂引蝶。小学五年级,她迎来了人生头一个追求者,同班同学马三。这孩子,100分的期末考试卷子过50分都难,九年义务教育还没履行完义务,就被看不见指望的家里人辍学,送进市技校学了汽修,细数起来,四五年级当是马三学业的高光时刻。情商极高的马三,下课后老鹰撵兔子一样,撵着班上尿意正浓的女生下楼去操场边上的旱厕,吹着口哨等她们方便完出来,壁咚她们在厕所的外墙上。脖戴鲜艳红领巾的小女生们似乎很吃他那一套,羞臊着小脸靠着厕所的墙,痴醉地听着模样帅气的他说一些肉麻的情话。其中两位个头很高,发育极快的女生,曾为了马三争风吃醋,在厕所旁边的跳远沙坑里摔起了轱辘,脖子上的红领巾,有幸成为她们牵制彼此的缰绳。
      每逢周末,马三早早地起床,洗漱打扮后,梳好背头,打上摩丝,徒步几公里从城东的家里赶到丁伟他们家属院。不得不说马三的发质优良,搭理过的秀发油亮得像水貂的皮毛,同时期多数孩子头发还带着几许营养不良的枯黄。马三话术高深,初次接触,浅聊几句,就能走进孩子们的内心,心甘情愿地追马三,喊马三大哥。时隔多年,丁伟也想不透,足以媲美三十岁情种的情商,是如何塞进一个十岁孩童的小脑瓜里的。
      大哥不白叫,马三每次来,都热情地把众位小兄弟邀请到即将竣工的新建的家属楼四楼的阳面阳台上——这里与王多梅家北面客厅前后守望,手伸进裤兜,摸出一大把对折好的钞票,一块、五块、十块、五十块、一百,绿的、青的、红的,大票在外、小票在内,从中抽出一张十块,命令年龄最小的孩子道:按再咱上次的来,你去门口的大排档,炒一份两元的土豆丝,三元的肉炒豆芽和四元的辣炒花蛤蜊,和一瓶一元的那种大绿棒子,退瓶的那两毛五分钱当你的跑腿小费。
      最小的孩子是院里为数不多技术工人的孩子,拿了钱,跑得比兔子还快。在大家听马三讲他与班上好几位女生的桃色故事听得入迷时,他又大气不喘地跑回来,一手拎着三个装着热气腾腾炒菜的白色塑料袋,一手提着大绿棒子。五六个人随意拣块砖头垫在屁股下,在阳台上席地坐成一圈,品着摊开的炒菜,轮番往肚子里灌啤酒。马三吃几口站起来一下,看向王朵梅家,看看能不能看到点啥。
      工业勾兑的大绿棒子后劲足,最小的那孩子贪喝了几大口,抱着价值两毛五的空瓶站起来没走几步,就一头栽到脚手架上,脸上被锵掉很大一块皮肉。孩子扔掉瓶子,忙用手捂,一滩一滩的鲜血从指缝里源源渗出。丁伟已喝得晕乎,见那么多的血也无痛无感,只是麻木地看着。人静马三见状不做迟疑,起身就跑。丁伟等一干孩子紧随其后。留下最小的他站在原地,恐惧地哇哇大哭。
      一身的酒气,谁都不敢回家,孩子们一起来到隔壁电业局家属院,躺在他们架设现金喷头的宽敞的草地上,头脑昏沉地睡了一下午。
      马三的酒量不行,天擦黑了说话还是颤腔。眼看到了晚饭时间,丁伟领着孩子们一哄而散,谁都不想回家晚了,挨顿揍。马三不让,扶着墙起身招手挽留,咱——都别走,咱——晚上再喝,还是我请,这回咱买两瓶啤酒!他越是这样,丁伟和孩子们越是走得快。无人知晓,这位走路两脚发飘的“帅大哥”,那晚是怎么回的家。
      最小的那孩子,被父母用自行车载着去了医院,脸上缝了好多针,痊愈后,腮帮上留下个花蛤蜊壳模样的扇形疤痕。孩子的妈妈是刚进城的农村妇女双手掐腰站在几栋家属楼间,亲爹亲祖奶奶,几乎不带重样地问候着丁伟几个。看见丁伟几个孩子回来,老鹰捉小鸡一样扑了上去。丁伟年龄长,腿稍长,跑得快,赶在妇女抓住他前,一溜烟跑回了家。另外几个孩子,就没那么幸运,被妇女抓鸡仔一样,一把一个,无情地揪住耳朵,硬生生地扯断了耳中的脆骨。
      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丁伟始终认为,王多梅就是天上的大雁,自己就是地上的□□——地上爬的搞天上飞的,失败的案例小学课本上就有。那只爱幻想的□□,含着棍儿跟大雁们飞行,虽然失败摔死了,但□□尽力了。丁伟是只不爱幻想的□□,癞蛤蟆想吃铁锅炖大雁的梦,他一概不做。但是女神王朵梅投来的目光,丁伟拒绝不了,哪怕只是她无意识的看过来的一眼,他的身体也会情不自禁地抖得像筛糠。
      马三在那栋施工楼的四楼阳台蹲守了一年多,楼建成交付了,他也没见到王朵梅的人影。
      马三的身体不停地发育着,一两年的光景里已经高出丁伟一个脑袋,用他无处宣泄的澎湃精力尽情蹂躏着院里的花花草草。路两侧工人们前脚栽上的杨树苗,根部刚浇过水,泥土尚且湿软,他使尽吃奶的气力吊在树上晃动,连根将树拽倒;花坛里的冬青被他薅扯得一片不落;仓库里的那口挖掘年代久远——停水时供给整个大院用水的古井,被他无情地撒尿。
      初中学区划片,马三与王朵梅没划到同一所中学,马三为了她多次逃课,到校门口等她放学。彼时的马三凭借着旷课打架早恋的劣迹称霸校园,在丁伟和王朵梅他们初中也能听到关于他的故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揍马三一顿成了丁伟所在初中的校园恶霸们的终极梦想。挨揍这种事儿跟那什么事儿是一样的,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马三经常等不到王朵梅出校门,就被一群人追着在校门口跑了几十圈。马三屡战屡败,却屡败屡战,对王朵梅的感情酷似重疾高烧,持久不退。可马三的父母不解人情,送儿子从技,亲手断送了儿子苦心经营的姻缘。
      那个年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很难想象一群只认钱的包工头大老粗也关注孩子的学习成绩。两个腰间别着大哥大,擤了鼻涕随手抹在皮鞋脚后跟的包工头打了照面,直奔主题:你家孩子考了多少?
      小学初中高中甚至大学,丁伟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上的中等偏下。每逢大考结束,丁父丁母如临大敌,怕脸上无光,只能撒谎说考得不错,为防穿帮,便不许丁伟假期出门。
      初三那年,丁伟成绩大有长进,班上70个学生,丁伟成功从50名提升到39名。家长会后,丁伟捧着一张大大的进步奖状光荣回家。那是丁伟上学后,获得的唯一一张奖状。
      “儿子,万事开头难!这是个好兆头,说明你学习开窍了!”老父亲万分激动,捧着奖状去文玩字画店裱了相框,悬挂在客厅冲门的墙上。
      丁伟扬眉吐气,昂首阔步走在家属院的主路上。
      这日,王父拦住了他。
      “侄子考的怎么样?”
      “还行!”
      “还行?还行是个什么名次?”
      “全班第39名。”
      王父玩味一笑,片刻后,轻蔑地说:“你这样叫还行,那什么样的叫不行?”
      同样的话,王父单拣办公室人多时,又陈述一遍。丁母羞得无地自容,多年后,也常会提起:“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王叔叔笑话你,说你这样的学习成绩叫还行,那什么样的算不行?”
      参天有眼,给了久活在王朵梅阴影下的丁伟一次慰藉。
      家属院迎来丁伟记忆里最漫长的一次停水。每个家庭应对频繁短期停水的蓄水缸均已舀干。断了水源,酷暑难耐,用不起空调的小老百姓,连最钟爱的降暑活动——冲凉也一时难以为继。停水后,王朵梅也乖乖下楼上公厕。丁伟透过客厅的窗户,看她做贼一样左顾右盼地一路小跑,心里着实想笑。
      下班后,各家的男丁会匆匆赶回家中,脱下西裤衬衫皮鞋,换上背心和裤衩,排队到马三尿过的那口水井打水。院里的这些县城居民,绝大数年轻时在乡下的生产队挣过工分,赶上国家好政策,半道进城当了工人,家中的储藏室的杂物堆里,定能找出一根祖传了好几辈,表面盘磨得油亮水润的长扁担。握持扁担的那一瞬间,男人们眼前立刻会浮现起当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青春岁月,挑起两只灌满水的沉甸甸铁皮桶,嘿哟嘿哟地边走边嚎劳动号子,把式丝毫不逊色于当年。
      宁静的午后,天空湛蓝。丁伟站在二楼家中的客厅窗前极目远眺,远处院门外的公路上,几行小如蝼蚁的行人汽车在依次前行;近处空旷的仓库上陆续有改装成平板车斗的拖拉机送回竣工工地上拆散的塔吊骨架,在几个事先等在仓库的装卸工人帮助下,杂乱无序地堆放在长满杂草的空地上。仓库极大地便利了大院里的孩子写完作业释放天性,也便利了孩子父母站在高处的家属楼上一边做饭一边照看孩子。丁家做好了饭,丁父就打开客厅的窗户,大声喊住冲在兴头上的丁伟回去吃饭;空中几只灰色的鸟儿忽上忽下,伶俐地飞着,相跟着俯冲而下,稳稳地停落在丁伟家窗前的黑色电线上,小家伙们晃动着小脑袋叽喳地仰天鸣叫,露出比瓜子仁还小的鲜红舌头。丁伟稍微动了动身子,鸟儿便受惊飞起,躲进仓库没过大腿的杂草丛。王朵梅穿着鲜艳的橙色短袖和蓝色七分裤,蹦跳着出现在丁伟的视线里,身后的母亲老态龙钟地端着大盆衣物,目的地——仓库中心那根杵在地上,比杂草高不了多少,独苗般突兀的水龙头。那水龙头打在深埋地下为整个家属院供水的自来水主管道上,供给公司工人焊接修补塔吊钢架的冷却水。停水时,院里其他水龙头拧开后只会嗖嗖地排泄空气,它却源源不断地流淌。王朵梅如小兔般奔跑撒欢,揪下一把狗尾巴草拧成捆,编成花篮,戴在头上,美滋滋地笑着。屡遭王父迫害,丁伟瞅见王朵梅惴惴不安,习惯性地避让进南向卧室。
      曾几何时,丁伟口渴,重回客厅,抱起冷水杯欲狂饮,却看到令他终生难忘的一幕。王朵梅表情紧张地张望着跑近他,在他近前的仓库墙根儿背过身,在丁伟隐约感觉要发生什么的时候,双手抄掉腰间的裤子,露出大白屁股俯身蹲下。她离得那样近,白花花的屁股在太阳的晖映下,灼得丁伟双目刺痛,茫然忆起几日前的犯浑,正午时分仰视太阳,落下顽疾,视野正中有一白点,至今不退。男女有别,小学思品课老师的教诲丁伟铭记,他背过身,大冷水杯举过头顶,一饮而下。太阳终究是太阳,温暖的令人欲罢不能。丁伟极速回身,想再感受下那温度,王朵梅已然提上裤子,飞奔跑远了。
      那刻起,丁伟也有了严重不切合实际的蟾蜍附雁的想法。
      丁伟与王朵梅,幼儿园起,一直同校,却从未同班。两人最大的交集,是一个叫启勃的男生。启勃先是在初一初二时与王朵梅同班,初三时假装认错了人,从背后踹了蹲在楼梯口打电话的班主任,之后便走关系调进了丁伟班级,与丁伟成了同学。梅的追求者中,勃最为狂热,也伴王朵梅最久,丁伟一度戏称他“恐怖分子”。勃如马三,也梳背头。丁伟一度认为,梳背头的男孩多少带点毛病。
      启勃出身于教育世家,爷爷是沭城一中的建校元老,德高望重,桃李天下。启勃的父亲子承父志,也在沭城的最高学府——沭城第一中学教书育人。勃说过,我的旺盛精力就是遗传我老子。我老子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到城南洗头房一条街,找一家中意的门店洗一次头。最常光顾的那家,女老板是我爸的学生。那街偏僻,道路失修,沿途房屋多败。风水不行,阴气也重,道两侧长不出苍劲有力的木本绿植,只有随风浪荡的无骨野草。入夜后,门廊里紫红色氛围灯霎那间亮起,整条街氛围姹紫嫣红,红男绿女,歌舞升平,意境浪漫。勃说,他妈因为他爸乱花工资,没少打架。每月一次,周期固定。
      丁伟有幸在放晚自习后,和勃一起回家时,见过老爷子。启老师和几位校领导,站在校门口传达室的昏黄路灯光下送学生放学。喝美了的启老师,一身酒气,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屁股得意地扭着晃着。与丁伟脑补的猥琐变态糟老头子形象大相径庭,启老师留着银发苍苍的背头,戴金丝镜,气质上三分像朱自清,七分像郭沫若,活脱脱一个内外兼修、文武双全、重理论更重实践的学大成者。当着在场学生的面,启勃很有面子地喊了声“爸爸”。
      勃还说,他爸在书橱暗格里藏着一本年代久远的《沭城县志》,纸页里被他爸掏出个深深的窟窿,填充无数张盗版光盘,倒出来,能铺满整张书桌。有的光盘,只看香艳的名字和封面潦草的图案,就令人血脉喷张。启老爷子或许做梦也猜不到,他与爱人上班后,儿子在家偷偷研究他藏起来的知识。
      “你爸为人师表,这样合适吗?”丁伟难以置信地说。
      “那有什么,人都有七情六欲!”勃借用了老爷子的口头禅回敬丁伟。
      勃幼年习性与丁伟相仿,爱爬墙上屋,爱驴疯马浪。小学一年级的暑假开学前几天,勃与几位教师子弟在教师家属院的墙头上行走,不慎脚下一滑,骑在了墙上。等救护车把他拉到医院,□□已经肿得像两颗鸭蛋。住院用药同时物理治疗一周后,鸭蛋才慢慢回落成原来的鹌鹑蛋大小。塞翁失马,启勃却也因祸得福,成功躲过开学那几天老师催缴暑假作业。
      二年级暑假,开学临近,勃怕疼,但更怕完不成作业叫家长,继而回家惨遭老父毒打,心一横,次走上墙头,牙一咬,两手一背,墙头上腾空一跃。空中,启勃根据墙的位置,刻意调整了角度,生怕一次不成,遭二次罪。一声鸡蛋碎裂的脆响后,启勃如愿以偿,稳稳地骑在了墙上。
      苦心人,天不负。启勃康复不足一年的两小只,再次肿起,大的那颗肿得像鹅蛋,小的那颗依旧肿得像鸭蛋。情况不妙,医生验伤后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启家天塌地陷。两口子请假一月,昼夜轮值,间隔一两分钟,就要拿纱布蘸酒精帮儿子擦拭一遍裆里的小可爱们。三十天昼夜奋战,启勃肿得像鸭蛋的那颗勉强保住了,而鹅蛋的那颗没刹住,红肿消退变回鹌鹑蛋后继续萎缩,缩成了阴囊里的一块硬物,一年多的光景后,被身体当作异物吸收掉了。
      晚自习后的一个夜黑风高夜,勃站在学校略显低矮的墙头上,用一种类似于哭的沙哑语调对丁伟敞开心扉说:开始呀,我还想,父母哭啥呀。裆小了,走路不磨裤子,岂不美哉。上初中,开了生物课,我才懂,那可是能让女人爽的蛋啊!老子竟然傻到用一颗蛋换了一本暑假作业,这他妈买卖让我做的!”
      □□的磨损,丝毫不影响勃精神上澎湃,求偶意志远胜丁伟这个全乎人。在丁伟与勃最要好的几年,市国营链锁超市刚开进了沭城,扭转了沭城人民根深蒂固的柜台购物观,也打碎了国营商场售货员的铁饭碗。超市开业,万人空巷。一楼的中式快餐店更是制造了吃饭排队的新鲜传闻。丁伟晚间散步,路过快餐店的大落地窗,不止一次在想,客人们夹到嘴里,点缀着红绿辣椒的醋溜土豆丝是个什么味道。
      初三的七夕,勃把电话打到了丁伟家的座机,用一贯傲慢的口气命令:你不要吃饭,我在你家院门口的公用电话亭。出来,我请你吃。
      丁伟不紧不慢地换上一件宽松肥大的跨栏背心和一条同样宽松的褐色大裤衩,熟练地把背心掖在裤衩内,裤衩提到肚脐眼上,撒上人字拖,悠悠达达地出门。撞见同样装束,从外面悠悠达达散步回来的老父亲。老父亲的裤衩同样包裹着跨栏背心,同样勒到大肚皮深深凹陷的肚脐眼上。足见丁母多爱这个家,嘴上说对老公不认可,却打心底期望儿子能穿成也逐渐长成他爹的模样。
      “你干什么去?”老父质问。
      “一个蛋的那个同学,请我吃饭。”
      “呵,他呀。去吧,吃完饭就回来。”
      启勃风采依旧,打过摩斯的油量背头影印出马路上的车灯,大热的夏天,敞怀穿红花格子的短袖衬衫内套纯白背心的青年,整个县城怕也找不来第二个。
      丁伟做梦也没敢想,启勃请自己进了日思夜想的快餐店,点了他做梦都想吃的土豆丝,特别绅士地帮他拉开椅子,等他坐下,再坐到对面去。启勃还点了盘西红柿炒鸡蛋,外加两碗米饭。
      丁伟边嚼着饭边说:“启勃,你说这饭店里炒菜咋就那么好吃,咱爸妈就做不出这个味儿。”
      启勃得意一笑,背课文一样描述着他假期里看的美国大片,新听的爱情音乐,聊起时下流行的《天龙八部》电视剧,用了剧里的几个人物,阐述他的爱情观。启勃说的话,丁伟不感兴趣,但启勃点的菜,丁伟爱吃。启勃侃侃而谈时,丁伟又要了第二碗米饭。
      “兄弟,你今天为什么想起来请我吃饭?”丁伟吃光了盘子中土豆丝和西红柿炒鸡蛋,心怀感激地问。
      “我不是请你,我是想请王朵梅,只是约不出来。你把菜都吃了,让我吃什么!服务员,再来盘清炒豆芽。”
      丁伟回想起刚才,启勃夹菜、拉椅子、说温柔话这些举止,和眸子里一闪一闪的欲望,吃进胃里的饭菜翻江倒海,忍不住地去想:眼前的男孩,一个就这般生猛,若是两个,该是个啥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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