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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三个月后,临省,科大。
      稚气未脱,留着毛茸胡须的少年成为新生,扛着沉甸甸的行李,心中揣着忐忑,行迹如同过街之鼠,寸步不离地跟在着装性感、身材火辣的迎新学姐身后。两人穿过爬满藤蔓的林荫小道,路过架有小桥流水瀑布的荷花池塘,在烈日下徒步暴晒数分钟后,方才走进外围加装铁丝护网,造型设计雷同的宿舍区。当丁伟满怀欣喜地站在未来四年就寝的宿舍楼下仰望时,学姐好似想起了什么刺激的事情,脸上流露出亢奋的神情,却极为羞臊地说:学弟,你们这栋楼,学姐常来打牌。姐男朋友也住这里。
      少年叫丁伟,离开沂蒙山区的沭城家乡,乘坐八小时的长途大巴,才来到这所千里之外的省会大学,脸上的汗水被风干后,留下像桐油一样的红色油渍,远着看红彤彤一片。此时的他,虽疲惫不堪,却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学姐白净的脚踝。学姐有所察觉,不悦地跺了跺脚。被发现后,丁伟视线变得游移,再看,均不超过三秒。
      在四楼的楼梯口,学姐回过身,变戏法一样,从短裙小腹位置的小兜里,拉出一连串塑封的崭新电话卡,态度也随之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陪着笑问:学弟,办电话卡吗?丁伟狐疑地审视着学姐柳腰间的细窄口袋,思考究竟是何魔法,让它放得进去那么多张电话卡,“不买!”过了许久,才猛地用乡土味浓厚的家乡方言谢绝学姐。哼!409!你自己去吧!学姐扭动着细腰快步走远,一秒钟也不愿意给丁伟多看。丁伟夹起双眼,继续一本证地目送学姐,送她从视线里彻底消失。
      与其他寝室房门大敞四开,五湖四海的学生聊得火热,陪同家长相互握手寒暄,说着请多关照的热闹景象不同。丁伟下榻的409宿舍,房门紧闭,玻璃小窗上糊着泛黄的报纸,神秘中透着诡异。
      丁伟抬头确认门牌后,再次拍打房门。
      “来了!”门后一个焦躁的声音骂骂咧咧地靠近,悄咪咪地揭开窗户上的报纸,探出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珠。丁伟冷不丁地抬头,与那冷冰冰的眼睛对视,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片刻后,门闩拉开。眼球的主人做贼一样,伸出又大又圆的脑袋左右查探一番后,神经兮兮地歪了歪头,示意他进门。丁伟刚踏进门,大脑袋在他身后利落地插上门栓,急匆匆地回到座位上。丁伟这才留意到,他□□的白净身体上只挂着一条奶牛斑点的俏皮内裤。
      宿舍里烟雾弥漫,确切地说是霾——混合着脚臭汗馊尿骚二手烟的高浓度毒气,杀伤力抵过得一枚军用瓦斯,丁伟咳嗽喷嚏地一塌糊涂。四位坦胸露乳剜眉瞪眼——同样只穿一条三角裤,穿拖鞋还穿袜子——美其名曰脚要不冷浑身不冷的学长,雾气腾腾地团坐在过道的方桌前,聚精会神地搓着麻将,被鼻涕眼泪一大把的丁伟逗得哈哈大笑。这一番戏弄,丁伟泪流得更凶了。
      学长们的手边竖着一个揭掉瓶身贴纸的百岁山纯净水塑料瓶,满登登的新版一毛硬币顺着瓶身的四条螺旋纹路紧密叠摞,像极了便秘者的肠道。下注时拧开瓶盖,捅出几枚狠狠地拍打在桌面上,气势排山倒海,硬币磕碰得叮当作响。
      输钱最多,被骂得最惨的就是开门的大脑袋黄凯,东北口音,俊朗帅气,体型高大,漂染过的黄色长发及肩,右耳宽阔的耳垂上还坠着一枚银制的十字吊坠。其余三位,胡子拉碴,头发打饼,烟不离口,下胯上污渍斑驳的三角裤早已看不清原色。与之相比,黄凯刚换洗的黑白花色小母牛款式内裤,显得落落大方。相熟后,丁伟才知晓,学长黄凯是名内裤爱好者,每个周末,都要花一整日,出入高档商场,在成人情趣专区挑选试穿令人直呼脑洞的情趣内裤,美其名曰陶冶情操。
      黄凯看出了丁伟挑选床铺时的为难,夹着香烟的右手脱离麻将牌,指了指靠近阳台窗户的空床铺,说:学弟,我建议你选靠窗的床铺,冬天太阳能照进来,被褥不潮。
      丁伟正要对凯哥表示感谢,另一个东北学长打断了他:咱上我屋玩儿,过会儿新生家长来了,看见咱这样不好。
      几位嬉皮笑脸的学长安静下来,拿出一副要对新生及新生全家负责的严肃态度,步调一致地拧紧手边装钱的瓶子夹到咯吱窝下,四个人八只脚,抬着摆放麻将的桌子,像螃蟹那样碎步挪进隔壁410。
      丁伟住进了整个学院为数不多的大一大二混合宿舍。他来之前,黄凯一直住着豪华单间。
      赌徒们刚走,五六个神情亢奋的中年男女拥簇着一个塌鼻梁,蜡黄脸,三角眼,顶发稀的男学生破门而入。男学生在各方力量的加持下,大仙儿一样双脚悬空飘在最前边。这番景象,在何年何月,正是几位熬白了毛的首辅大臣,在极力拥护着某位患有智力障碍的后主登基。而眼前这位“后主”有幸也姓刘,与汉室后主刘禅本家,单名一个磊字。刘磊满口灰白色的氟斑牙。据他说,他的家乡胜芳镇——驰名中外的胶合板儿童书桌生产基地,在经历了无数年毫无节制的过度生产后,板材中的甲醛等有害物质渗透进了土壤中的地下水。全村男女老少经年累月地喝这种被污染的水,吃水种出来的粮食瓜果蔬菜,以及养殖的家畜,全得了这病。提及牙齿,刘磊骄傲地对齐牙,张大嘴,让人能看见他布满细小裂痕的后槽牙。“我每天坚持刷三遍牙,在我们那儿,我的牙是最白的。不信咱比比,你的牙就没有我的白!”
      刘家父母和这几位送行的本家亲戚来得快,去得也快,卸下大小几箱行李,咧着大嘴轮番用丁伟听不懂的家乡话,嘀哩咕噜地对刘磊嘱咐一通后,滋溜一下全走了。
      刘磊和丁伟面对面尴尬地站着,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能陪我下楼买条褥子吗?刘磊见丁伟利索地收拾好了床铺,用乡音浓厚,一点也不普通的普通话发出邀请。
      可以!丁伟也学着他,用感觉无比别扭的普通话,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下楼梯时,迎面走上一位面色炭黑,发髻线非常“上进”的中年男子。男子无限宽大的额头,遮挡住了脸两侧的耳朵和头顶上的每一根头发。
      男子手背在身后,一步两个台阶,似有似无语气却异常严厉地问二人:干什么去?
      如此重要的开学接新时刻,校方领导微服私访,到学生中走一走瞧一瞧,似乎于情于理。
      刘磊先丁伟一步,谄媚地解释:“老——师,我们去——买点东西。”
      男子拿眼睛夹了刘磊一下,摆了摆手,说:去吧!
      二人颔首,为眼前的大人物闪出一条道,等他上楼后,才敢再往下走。
      刘磊向上望着楼梯,目送“老师”的脚步消失,才敢附在丁伟耳边小声说:“咱这个老师看着可真老,我觉得他得有四十岁了。”
      丁伟摇头说:“他只是头发少,皮肤还挺紧致,我看,最多也就35岁。”
      “那你看,他是个什么官?”
      “他连胡须都没有。老话说得好,嘴角无毛,办事儿不牢。看他那嘚瑟样子,最多是个学院里的办公室主任。”
      “就他?还办公室主任?我看顶多是个普通的辅导员。”
      买回褥子时,二人震惊,“老师”竟然是他们同寝室的普通同学。
      赵阿志早上就到了,丢下行李随便占了个床铺,便下楼在校园里溜达,观察人和事物,探求眼前庞大学生群体中蕴藏着的无限商机。赵阿志的内在跟他的外表一样老成持重,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分析问题头头是道,与人交谈时据理力争。丁刘二人,不仅不觉得叫他一声“老师”吃亏,反而觉得还有很多东西要跟他学。
      尹硕的送行队伍只有三人,却走出了三十个人的浩浩荡荡。尹父是本省经济强县的大局局长,白净皮肤,中等身材,戴金丝眼镜,身上的衬衫西裤一尘不染,熨得有棱有角。局长跨进宿舍前,食指和中指轻撵着弹了两下房门,提醒在场的诸位,停下手中的活儿,我要进来了。局长的夫人,肥胖高大,衣着略显几分朴素,胸前白色珍珠项链大如佛珠,笑眯眯的样子倒也算和蔼可亲。尹硕的形体随妈,骨架宽大,一米八多的身躯塞满了肉,走起路来像一根Q弹的肥肉膘子灌肠,那双贼溜溜的眼珠子在沾满指纹和睫毛的脏镜片后提溜溜地转着,嘴角的那两撮鲶鱼八字胡讲话时伴随着嘴角的肌肉轻轻蠕动,画风酷似旧社会县令的坏师爷。老话——相由心生在这货身上展现的淋淋尽致,“坏师爷”与人熟络之后,常常会恶意整蛊。越是学院开大会这种隆重场合,他越会偷偷藏起舍友的眼镜或一只鞋。丢失之人毫无戒备地躺在寝室的床上,与眼前人畜无害的胖小子谈笑风生,直到临近开会的紧要关头,巴望着胖小子招呼舍友们陆续走光,才蓦然发现丢了东西,开始手忙脚乱地翻找。
      尹硕藏东西极为刁钻。丁伟曾经为了找眼镜,整间宿舍地毯式翻找了三四遍,焦急到濒临精神崩溃,甚至差点尿了裤子,才无意中模糊地看见与他每日朝夕相伴的眼镜,正陌生地躺在魏彪床头上台历的肚子里。等丁伟赶到大礼堂,大会已经开始了十几分钟。学院领导愠怒地注视着推门闯入的丁伟,直至丁伟硬着头皮溜到后排的座椅坐下,他才继续他繁冗的照本宣科。
      丁伟上铺和黄凯下铺这两张靠窗的优势铺位,早早地被人用行李占上。那个占下铺的行李稍多,有一个行礼箱和一捆包有一卷厚海绵的被褥,和两个鼓鼓的书包。那个占上铺的仅有一份单薄的铺盖卷,和一个瘪瘪的黑色双肩包。宿舍就只剩最后两个空上铺,一家三口却还在磨磨蹭蹭地斟酌商榷。苦了尹局长的司机,替尹硕大包小包地拎着行李,身上的花格子衬衫被汗水泡透了,仍维持着一副乐意至极的奴相。
      不知是何居心,体态肥胖的尹硕钟爱睡上铺,手指着同样被尹家气场震住,坐在床边面露怯色的刘磊头上的空铺说:爸,我要睡这里!
      局长严肃的面容上突然浮动出笑容,慈祥地说:行!
      跪在床上为儿子整理床铺的局长忙得不亦乐乎,不太起眼的王志宏悄悄地走进来,一眼望见留给他的空铺,爬上去卸下为数不多的行李,站在局长对面——宿舍最后的空床位上收拾起来,不经意间接受了尹父的跪拜。位高权重的局长看着一脸享受模样的王志宏,气不打一处来,红着脸,狠狠地咀嚼着咬肌。
      王志宏只用了三分钟,铺好床,叠好被,很有仪式感地跪在被子边,给被子上摞上枕头。最后那一下,怎么看,都像是往新搭的坟头上摞了个土块。等他收拾好,走下床站在尹硕的身旁。丁伟才恍然明白,一声不吭进来的同学不是小偷,而是同寝室的舍友。尹硕站在床边仰着头监督着父亲铺床,像是在在监工很大的工程。王志宏全在一旁边打量,边抚摸尹硕宽阔的臂膀,像是见到一尊动物园里的珍奇异兽,忍不住嘴里发出丝丝的嗟叹。他与尹硕一比,瘦削的身板看起来像一张薄纸片,而那双藏在高度近视眼镜后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却像婴儿般纯净。
      那个年代,8人宿舍看似狭小局促的有些寒酸,可遇上北方凛冬,优势尽显。钉在墙上的区区七八片暖气包,就能让室内温度轻松突破20℃大关。洗净的棉内裤或袜子,头天晚上塞进暖气片的缝隙,次日一早干缩得像块木头,揉巴软了热乎着穿。也正是这暖气片,成就了黄凯冷冬只穿一条大象或长虫情趣内裤恣意裸奔。
      尹硕父母走后,食堂飘来葱花油盐包子米饭的熟悉香气。占地两千多亩,近三万师生的校园,更像一座城。成千上万腹中无食游荡在城中各处的学生,此刻成群结队,熙攘着涌进大过宿舍楼的四层食堂。409室一见如故的五人,站在阳台观察一番后,勾肩搭背地加入其中。
      餐厅主营2元套餐,一荤一素一汤,主食馒头米饭任选。饥饿的学生如同流寇,丁伟夹在其中挤得晕头转向,眼瞅着与队伍走散。很快,四人又团聚在角落的桌子上,米饭馒头向内,菜向外,互邀互尝。只有尹硕的餐盘里极不和谐地出现一根卤鸡腿。赵阿志端着一碗五毛钱的清水菠菜面条姗姗而来。
      赵阿志坐下后,先吸溜上一大口面条,后可怜巴巴地问:你们都有助学贷款吗?
      几人未曾想过“老教授”会问这么敏感的话题,可能是都没有贷款的缘故,又不想伤了“老教授”的自尊,假装没听见,埋头吃饭。
      赵阿志自顾自地说:“我贷了六千。我们家两个孩子,我和我哥,他读大二,家里压根拿不出那么多钱同时供两个大学生,只能给我贷助学贷款了。”赵阿志又吸溜一大口面条,边嚼边说,“这个暑假,我勤工俭学,从南三条市场批发本子和笔,走街串巷卖给沿途商店里的伙计,挣了一千多。这学期我要好好表现,看能不能申请上助学金。”
      赵阿志又说:“我要竞选班长啊!看在我家庭条件这么苦难的份上,你们就别跟我抢了。刚才我去办公室,找辅导员打听了,竞选班长要全班投票,到时候你们都投我啊!最好你们中的谁能再给我当个差额,竞选那天,上讲台站一站,主动宣布弃权,助我一臂之力。”
      “老教授”蓄谋已久的“演讲”声情并茂,有头有尾,有攻有守,逻辑上环环相扣,语气上咄咄逼人,又严丝合缝。四位听众几乎同时放下手中筷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赵阿志有些尴尬,忙换话题:“我是邯郸人,你们是哪里人?”
      尹硕激动地用家乡话接话:“你邯郸哪儿?”
      “大名。”
      “我是武安。”
      赵阿志很感兴趣的问:“看样子,你爸是领导?”
      尹硕骄傲地一笑,轻轻抿掉嘴唇上的米粒,轻飘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算是吧。”
      “县长吗?”
      “没有……没有……就是个局长!”
      “那也是个不小的干部!”赵阿志一脸羡慕地说。
      “呵呵呵……有吗?”
      “毕了业,我要是找不到工作,你爸可得给我安排呀!”
      尹硕笑容变得僵硬,拿起筷子往嘴里送饭,轻易不再接“老教授”的话了。
      茶足饭饱,五位故作上进的有为青年大聊特聊,时事政治、未来就业、天文地理、所见所闻、故乡的风土人情和那些牛叉的同学。忘了是谁,提了一句《红色警戒》,之后话风便一发不可收拾,开始了口头上的排兵布阵,切磋演练。也算是趣味相投,五人对《红色警戒共和国之辉》均有自己的独到见解,难免争论,难免相互不服。当即敲定,先回宿舍休息片刻,天黑后进网吧一分高下。
      黄凯的下铺魏彪,已经铺好床铺,躺下休息多时。他是部队文职大校的儿子,家住部队大院,早上父母开车送来报到后,就去了网吧,上网去了。十个小时的游戏奋战,魏彪累瘫,气若游丝。当听到推门进来的陌生人争论《红警》,他一个鲤鱼打挺,急头白脸地站起来,就这样,他与初次见面的舍友们,说下的第一句话:我朋友教了我几招秘籍,轻松杀得你们片甲不留。无意间流露出省会居民刻在骨子里的地缘优越感。
      油头粉面的王兵,在众人动身开拔时姗姗而来,他甩了甩被头油浸得黑亮黑亮的飘逸中分,笑着与新朋友们打招呼。浮肿的眼皮下,那双浑浊的姜黄色眼白包裹住的凤眼,幽冷如狼。
      王兵身后陪同的女子,引起了舍友们的好奇。那刘磊,眼睛更是笑成了桃心,快要从眼窝里掉出来。
      女子五官朴素,却风韵成熟,尤其是她那件掖在西裤里的贴身衬衣,把胸前隆起的两座山峰裹缠的云山雾绕,黑瀑布般倾泻下来的披肩长发,更是为那份风韵增添了几许的沉敛。
      王兵轻声对她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坐车回公司吧。”
      女子躲避着男大学生们晦涩且莽撞的目光,强忍着近乎失神的疲惫,对王兵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你说咱这个舍友与那女子啥关系?王兵与女子下楼后,刘磊带头发起。尹硕单纯,我猜是姐弟。赵阿志一只手挠着下巴,一手挠着头,摆出自已为是名侦探柯南参破大案要案的拽酷架势,眯起眼睛说,我猜是母子。外人看他,活脱脱一副动物园里的猩猩向游客讨要香蕉不成,抓耳挠腮的滑稽模样。
      王兵回来,大方地说:刚才是我女朋友,和咱年龄差不多。
      众人噤若寒蝉。
      赵阿志关上房门,严肃地说:“除了那个大二的,咱们宿舍人的人齐了。在去网吧前,咱先按年龄排一排长幼顺序吧。”
      众人一致赞同,按照年龄大小称兄道弟,似乎每一个雄性动物都热衷。
      王兵说:你们可能没有比我大的了,我87年1月。
      刘磊惊讶地说:王哥,那么大呢?我也87,3月出生。
      弟弟,哥哥家在北边草原,条件艰苦,上学晚。初三那年,我蹲了一级,高三那年,又复读一年,年龄自然就上去了。
      刘磊拍着大腿说:嗨!谁不是呢!九岁那年,我家里才让上一年级,高考落榜,又复习了一年,岁数也就大了。
      丁伟好奇地问:那你九岁之前干啥了?
      啥也没干。我们那边都是九岁上学,一群一般大的孩子,聚在谁家里,一起玩小霸王游戏机。
      正说着,黄凯晃动着膀子,踩着脑海中的舞曲旋律,酒吧蹦迪一样划着步推门进来。他的身体,既没有摇摇欲坠的肥肉,也没有明显隆起的肌肉,皮肤圆润细腻,酷似面团捏起的小人。七个学弟肆无忌惮地窥探他的身体,和他下身那条别致的花奶牛情趣内裤。黄凯毫不在意,犹若无人地穿上衣物,出门寻夜生活去了。
      学长黄凯也才88年,也不敌二位87年的老大哥。
      丁伟有些惊讶,自己六周岁上学,高三复读了两年,在宿舍里排名比较靠后,还是个小同志。
      赵阿志90年,竟然寝室年龄最小。为打消众人困惑,迫不得已拿出身份证自证。
      众人一脸惊讶之时,赵阿志拖着长腔说:刘磊是老二……呀!
      刘磊不满地说:我才不当老二,老二是人裆里的家伙。
      你当老三吧,咱宿舍不设老二。我最小,以后就是小九。赵阿志楚楚可怜地撒起了娇,你们要宠小九,保护小九哟……
      丁伟失声说:我怎么觉得今天的饭菜不太新鲜,要吐了。
      刘老三心直口快地说:你可拉倒吧!你长得那副老样子,都能当我爹了!
      别人叫小九,你叫爹,也行哦!
      舍友们哈哈大笑。
      刘磊极要面子,大骂着:你他妈的!
      哟!咋还急眼了?输不起?
      刘老三攥紧双拳,目露凶光,要教训眼前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却又不敢动弹。赵阿志犹如印度阿三附体——暑期玩了命的勤工俭学,烈日炎炎之下,头顶着盛装几十斤本子和笔的纸箱,穿梭在省会的各条繁华街道,久而久之,肌肉像老式面包一样异常膨胀发达,在上肢堆接成四方的轮廓,像一块整体浇筑的厚水泥板子,园园的脑袋更像只摆在水泥板上的玩具足球。刘老三家里开家具作坊,每逢寒暑假,他爹都会辞掉几个季节小工,让他顶上。木工用的是巧劲,所以刘磊的身体酷似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创作的大卫雕塑,肌肉线条的走向与雕像几乎是一比一还原(当然也包括□□),缺少赵阿志大块脂包肌的压迫感。
      赵阿志兴致勃勃地说:“让小九给大家当舍长吧,为大家服务。”
      相识不足半天,赵阿志用裹着糖衣的话术,变相提出了多个无理要求。长者王兵对眼前的赵姓后生强取豪夺的嘴脸不甚满意,作为大哥不便发飙,便给老三递了个眼色。
      刘磊心领神会,质问:凭啥你当舍长?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显老吗?赵阿志并不急着反驳,用另一个更大的话题岔开现在的话题。
      刘磊着急地问:为啥呀?
      我总结是以下两点:一是,为了勤工俭学,整个暑假在日头底下晒,被紫外线晒伤了皮肤。二是,我们家族有遗传的肾病,气血差,容易大把大把的掉头发。头发少,看着显老。不信?不信你们看我发髻线。我那可怜的亲大舅,人还没到五十岁,刚当上我们县的财政局的一把手一年不到,还没开始施展政治抱负,就肾病发作,死掉了。我妈也才四十几岁,也犯起了腰疼,家里的家务活儿全是我爸一个人干。
      这比《悲惨世界》还惨的故事和赵阿志仿佛不久于世的苦难命运,彻底征服了全宿舍,谁再去计较他攫夺宿舍管理权的事情,相当于变相的杀人害命了。
      魏彪提议:走吧!网吧一战!看究竟谁是战神!
      走!赵阿志第一个赞同。
      大家似乎还沉溺在赵阿志悲惨的命运中,却惊奇地发现他本人已经站在门口,敦促大家快点动身。
      夏夜,热浪从暗处四面八方地涌来。七条瘦长的黑影快步移动在大学城基础设施尚不完善的石板小路上。沿途照明的路灯年代久远,浸透黑漆的木制电杆挑着塑料瓦盖的灯泡,给出的光线气息奄奄。沿路的石板被刨得七零八落,隔十几米预留着一个一米多深的树坑,根部缠裹着大包的湿土准备移栽的胳膊粗细的小杨树苗就躺在坑旁。而石板上的潮湿泥土,佐证着刨开他们的工人刚下班不久。终点——“东城网吧”的霓虹广告牌在漆黑的夜里散发着绿莹莹的光。七人搏杀的欲望空前高涨,争吵着亮出自己压箱底的秘籍底牌,恨不得用舌头致对方于死地。
      尹硕最是眉飞色舞,没有他不知道的秘籍,也没有他不懂的操作,他兴奋地咿呀哇呀乱叫,像个刚喝了过量三路奶粉营养严重过剩的大头婴儿。
      你看我怎么弄你就完了!尹硕指着魏彪的脑袋叫嚣着。
      一米六几的魏彪面对一米八多的尹硕相形见绌,一个是县城的精英,一个是省城的土著,相互不服。秉持着咬人的狗不叫的原则,魏彪一路阴沉着脸,哼着不屑的鼻息,歪着头走着,搁心里盼着早点到网吧,凭实力吊打眼前的嘴炮王。
      叫嚷一遍仍不过瘾,尹硕又指着魏彪又说了一遍——你看我弄——“弄”字刚说了半截,声音便戛然而止,随之轰隆一声,只见他巨大的身躯蛰进地下,像是被突然拿走了下半截身子。
      魏彪看清缘由后大笑着说:哈哈哈……报应!
      几人忙回头看,只见尹硕像棵树苗一样,笔直地栽在树坑里。他太得意忘形了,以至于没有留意脚下的路。
      王老大与刘老三一边笑着骂他没用,一边搭手把他从深坑中拉出。
      尹硕坐在坑边,脚蹬着坑的对沿,双手紧捂着受伤的小腿。
      赵阿志宿舍长的职务刚骗到手,亟需巩固,从兜里掏出诺基亚110,打开照明,关切地凑近验伤。老尹借着那光,缓缓地抬起手。一道纤细的血柱,从他腿肚上按压的伤口中滋了出来。借着手电筒的光,丁伟看见赵阿志的脸部变得狰狞扭曲,乌黑的嘴唇不停地哆嗦,随后他的身体像块木头直挺挺地仰倒,后脑勺撞向石板“哐”的一声后,人晕死了过去。
      胖人血液浓稠,结痂快,尹硕腿上的窟窿很快停止了喷射。尹硕骂骂咧咧地站起身,说:他妈的,挖坑也不做个标识!
      尹硕是没事了,可眼前倒地不起的赵阿志,让人变得束手无策。
      尹硕一脸无辜地推了推赵阿志,关切地问:老乡,你咋了?
      赵阿志双眼紧闭,像临终遗言,嘴巴咕哝了几下。
      在场的诸位凑近也没听清。
      丁伟作为外乡人,此刻尤为沉着冷静,大喊:快!去医务室!
      六人这才晃过神,有人抱头,有人托腰,有人抬臂,有人拎腿,手忙脚乱地搬着赵阿志原路返回。
      或许是托着头的刘磊手劲太大,或许是王兵和丁伟一左一右,把腿掰扯得太开,赵阿志吃痛,醒了。只听他虚弱却又很大声地说:你们快放我下来!几人也累了,同时放手,让赵阿志摆成“大”字平摊在地上。赵阿志顾忌远路过的行人会认出他,忙不迭地爬起来。摊开胳膊揽着王兵和刘磊的肩膀,示意二人架着自己走。
      王兵和刘磊两位老哥邪魅地相视一笑,演了一出疾走骤刹的野蛮冲撞。剧烈的晃动让赵阿志再次晕厥,直到校医室门前,才缓缓地睁开眼,翻着白眼珠斜向“校医室”的灯箱,梦游一样地问:这是哪儿?
      老大老三不多言语,拖着赵阿志继续前进,一路闯进值班室,扔麻袋一样将小九重重地扔到靠墙的观察床上。
      观察室里,乎乎旋转的吊扇下,一男一女两名校医,正十分舒服地托着腮脸对脸地畅聊人生。一群青年毫无礼貌地闯入,并扔下生死不明的病号,且每人脸上都带着一副人我带来了,你们看着办的得意表情。俩校医脸上被打扰的不悦渐变成恐慌,几乎同时站起来。
      男医生年长一些,定了定神,戴上听诊器走过来,对着赵阿志一顿手忙脚乱的扒眼皮,听心跳。
      来之前有什么症状?男医生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许多学艺不精的细密汗珠,迫切地想从陪同者们这里得到点提示。
      刘磊却说:就是突然晕倒的,毫无征兆。
      女医生的脸色比赵阿志还要惨白,她此刻似乎在经历她职业生涯中最残酷的一次挑战。
      男医生慌张地揩着额头上的汗水说:这得送大医院……
      此时,躺在观察床上的赵阿志闭着眼睛说话了:大夫……我没事……就是晕血,躺一会儿就没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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