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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2、四月二十八 ...

  •   在一般人眼里,进食只是一个摄入营养和能量,维持自身生命活动的手段。但对秦源野来说,却远非如此。因为进食这一过程涉及了高下立判的双方,即吃的一方和被吃的一方。前者对后者进行剥削,剥削它们生存的权利,剥削它们去剥削其他生物生存的权利。
      ——没错。最能体现弱肉强食这条生存法则的行为,就是进食。或者说,正是因为存在强者进食弱者的现象,才有了弱肉强食这个词。
      强者以弱者的血肉为养分,从而得以持续吞食弱者。从这个意义上讲,强者就是由弱者的尸身堆砌而成的,即吞噬的弱者不是强者,而是聚成集体的弱者的怨灵——
      “……又在想些有的没的了?”见双胞胎姐姐对着打开的冰箱发呆,秦莘野不以为意地道,“你还是少扯什么‘冰箱是存放尸体的棺椁’这种言论了,搞得我连饭都吃不下了。”
      黎兰月有事不在家,故提前备好菜放进冰箱,让她们到点了自己拿出来热了吃。秦源野合上冰箱,往锅里倒水架起两根筷子,再把菜盘放到筷子上,盖上锅盖等水烧热。她一边忙活,一边听妹妹阴阳怪气:“你也知道,我要是吃不下饭,随时都可能住院。唉,我是没你命好,自己没有肾,就从别人那儿偷去一颗,害得别人体弱多病,什么都做不了。”
      秦源野置若罔闻,自顾自淘米煮饭。秦莘野看她连个屁都不放,气愤地拍了一下桌子,“喂,我和你说话呢!你聋了?”
      秦源野缓缓转过头,冷冷地道:“我不叫喂,我叫秦源野。”
      秦莘野一口哂笑喷了出来,“在咱们家,不是只有‘秦莘野’一个孩子吗?源野是谁?你知道的话,可以和我说说不?”
      秦源野无语凝噎,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秦莘野不屑地哼了一声,撇过了视线。
      饭后,秦莘野任性地上楼摔门。秦源野默默刷碗擦桌,把洗好的衣服拿到阳台上晾晒。忙完,她把手搭在护栏上,安静地俯视对面住户的院子。
      沈连寂正背靠着水井看书,日光打在他身上,给那张清冷如雪的面庞平添了一抹暖意。
      秦源野很喜欢远远地打量沈连寂。刚学会走路那会儿,她每天都把自己挂在阳台上,望着陶妍把他绑在背上忙进忙出。后来,沈连寂长大了,陶妍便举着各种玩具蹲在不远处,鼓励他慢慢爬过来。秦源野能看出沈连寂对玩具提不起半点兴趣,但每次都会按照陶妍的意愿行动。也是在那时,她目睹了他穿裆裤的模样。
      那幅美妙的画面,秦源野至今难以忘怀,偶尔还会从记忆匣子里拿出来反复回味。这是独属于她的小秘密,就连当事人沈连寂也不知晓。对于无法从母亲那儿得到应有的关心,以及日常被妹妹挤兑的她来说,像这样可以安闲悠然度过的时间,是最为珍重的宝藏。
      然而冷不防闯入余光的身影,却无情地打破了这番美好的光景。
      秦莘野不知何时出了家门,她抬头一瞥一脸惊愕的秦源野,大摇大摆地走上前与沈连寂搭话。沈连寂闻声抬起头,淡淡地回应了一句。
      秦源野只觉脑袋“嗡”的一声,整个人石化在了原地。她深知秦莘野是故意的,可她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坐在一起。而秦莘野却还不满足,千方百计地与沈连寂产生肢体接触,还每隔几秒就确认一下秦源野是否仍然看着这边。秦源野不记得在阳台上站了多久,等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来到了客厅,秦莘野也回来了。
      “我和连寂说了,我叫秦莘野,也只有秦莘野这个名字。”秦莘野得意洋洋地刺痛着她的神经,“以后就算出现了一个和我很像的人,那也是‘秦莘野’。”
      秦源野不禁咬牙切齿。其实她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母亲选择让“秦源野”活下来的话,那么一切是否会变得不同呢?只可惜,这个假设毫无意义。
      由于下午在外面吹了风,秦莘野次日卧床不起,还有点发烧。秦源野给她喂了退烧药,便去煮粥了——每当生病时,秦莘野只吃得下流食,比如小米糊之类的,但秦源野弄不了那么麻烦的,所以就大米加足够量的水煮熟,再从从黎兰月做的菜里弄了点蔬菜放进去凑合了。
      一见到这满满一碗不知所谓的东西,本就没什么食欲的秦莘野更加没胃口了,一气之下一挥手,把碗打翻了。滚烫的米粥倒在秦源野的手上,当即将皮肤烫红了。不过她撒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秦源野一言不发地帮她换掉脏被单,再热了一杯牛奶放在床头。
      接着自顾自到小卖部,给成功忍耐下来的自己奖励了一根冰棍。
      其实有时候,秦源野也会怜悯秦莘野,毕竟那种精气神日复一日消散的萎靡之势,光是看在眼里就让人倍感不适,遑论切身尝到这滋味的人了。但怜悯归怜悯,秦源野对她的厌恶并不会因此削减一分。她慢悠悠地走在羊肠小道上,望着颜色像蛋黄一样的夕阳,忽然有些想吃荷包蛋了。这时,一个男孩迎面走了过来。
      秦源野赶紧一口吞下剩下的冰棍,匆匆忙忙地把木棒藏进兜里——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么做。因为“秦莘野”不应该是一副大剌剌的样子吗?然而天气虽热,一次性咽下大半截冰棍还是会令人受不住,秦源野突然感到一阵疼,不由得抱头蹲了下来。
      “……我靠靠靠我的脑袋!”
      沈连寂在她跟前停下来,伸出手,轻轻放在了她的后脑勺上。秦源野愣了一下,迟迟不敢把头抬起来。
      过了一会儿,沈连寂放下手,淡漠地问:“还疼吗?”
      秦源野立马抬头,使劲晃了晃。
      尽管沈连寂的面部表情没多大变化,但莫名其妙的,她就是感觉他笑了。
      “你刚才,是想用手给我暖和吗?”
      “嗯。”
      “你知道我是谁吗?”
      沈连寂点了点头。
      在外表上,秦源野和秦莘野活脱复制粘贴出来似的——必要时,她们连翘在头顶上的呆毛、裙子的褶皱,乃至沾在鞋底的泥沙等细节,都能做到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只有秦莘野由于时常生病而脸色比较苍白。至于内在,她们两个都颖悟绝伦,脑回路也旗鼓相当,再加上黎兰月刻意培养,这就使得她们在很多事情上看法一致。由于实在太过相像,久而久之,两个人相看两相厌,尤其是在秦莘野的健康状况一落千丈之后。
      “好些了吗?”
      面对主动表示关怀的沈连寂,秦源野眼眸一暗,低落地垂了下来。她明白的,即使秦莘野不亲自跑去与他说,沈连寂印象中也仅有“秦莘野”这个人,因为黎兰月早就同村子里的人讲了,她只有“秦莘野”一个女儿。
      ——从始至终,就没有她秦源野的位置。
      “……我没事!”秦源野迅速掩盖掉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落寞,龙马精神地说,“连寂,你记好了。我最爱吃零食了,特别是薯片和冰棍。下次见面,如果‘我’说吃不了,那么就说明那个‘我’被妖怪附身了,不是真的我。”
      沈连寂听得似懂非懂。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爸爸让我去买酒。”
      秦源野忽然面色一沉,沈承德臭名昭著,住在这一带的,没人不晓他是个畜生。她赶紧牵起沈连寂的手臂,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新伤,但被拒绝了。
      “我走了。”
      沈连寂平淡地说完,径自离去了。秦源野目送了他很久,才肯迈步走开。
      等她到家的时候,秦莘野已然睡下了,杯子也空空如也。秦源野顺手把杯子洗了,然后独自在冰箱前坐下,缓缓将其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封存在饭盒里的熟食,还有红彤彤的猪肉、红红绿绿的蔬菜,以及略带腥味的海鲜。
      冰箱是用来保鲜的,保证食物的新鲜,保证沦为食物的尸体们的新鲜。倘若吞食弱者的不再是强者,而是弱者的集合体,那所谓的弱肉强食,实则是同类相食。饥荒年代,人吃人并不罕见。只不过现如今物资丰盛,人也自然不用去吃同类。
      ……不用。而非不能。
      “你又在发什么呆?不知道开着冰箱很浪费电吗?万一东西坏了,干脆把你的肉切下来煮了算了!”
      突如其来的尖锐斥责,打断了秦源野的思路。她一回头,是正在从楼梯上下来的秦莘野。
      “还愣着干吗?聋了吗?”
      秦源野关上冰箱,站起来问:“有事吗?”
      秦莘野一个轻蔑的白眼,“这都几点了?饭呢?”
      秦源野瞄了眼时钟,七点十一分,没想到自己居然冥想了一个多小时。
      “煮饭就行了。”秦莘野看她还没完全回过神,便又补了一句。她退了烧,又饿了一天,也顾不上流食还是米饭了,只要能吃就行。
      秦源野应了一声,淘米去了。
      同类相食,的确很符合这对双胞胎的情况。毕竟她们两个,一方终究要被另一方取代,从名字乃至存在。秦莘野固然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但由于不甘心,便绞尽脑汁地挑秦源野的刺。秦源野对此也是心照不宣,故而百般忍让。
      ——她在等,等秦莘野病逝,等离开这个扭曲的家庭,作为秦源野而活的一天。
      可在那之前,秦莘野却突然告诉她,她向沈连寂告白了。
      秦源野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熬过那几天的,当她再度站在沈连寂面前时,浑身上下都乱糟糟的,眼睛也肿得和兔子一样,十分不堪入目。她握住他的手,眼眶含泪,以近乎哀求的语气道:“连寂,你……不对,‘我’上次,上次和你说的……”
      “我喜欢你。”
      秦源野倏地一愣。
      沈连寂替她捋顺打成结的头发,轻轻地说:“这是我的回复。”
      秦源野哑然失色。而躲在一旁窥视的秦莘野则掩面偷笑,然后放心地一病不起了。
      “……你想吞食我,但被吞食的,到底是谁?”秦莘野无力地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过来送饭的秦源野,面目狰狞,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我是活不久了,但‘秦莘野’这个名字会一直锢在你脖子上,让你每一分每一秒都只能作为‘秦莘野’活着!啊哈哈哈哈哈!秦源野,是我赢了!我赢了!”
      秦源野早该意识到的,虽然被病魔折磨得疯疯癫癫,但同样身为这份被诅咒了的血脉的继承者,秦莘野不可能只满足于浮于表面的冷嘲热讽和颐指气使。正如同自己一直在等她病死一样,她也在暗中酝酿复仇计划,并且比自己的更为恶毒,影响也更为深远。
      她确实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既然注定只能背负着不属于自己的名字而活,那干脆成为“秦莘野”算了。只要秦源野和秦莘野变成一个人,无论是谁取代谁、谁吞食谁,便都无关紧要了。
      她看着由于得知沈承德的死讯而发疯的妹妹,单手将她提起来砸得头晕目眩,然后轻轻坐到她身上,一道瘆人的冷笑如涟漪般在她脸上荡漾开来。
      她想告诉垂死挣扎的妹妹,不要怕,你的血液会与我的血液融合。
      她想告诉恐惧到失禁的妹妹,不要怕,你的血肉会化成养分,滋润我的身心。
      她想告诉疼得痛哭流涕的妹妹,不要怕,你的灵魂深深烙印在这具躯壳之中,与我同存。
      最后,她还想告诉冷到变僵的妹妹,不要怕,你的尸骨将会被曝于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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