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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3、四月九 ...

  •   一段明显的急喘息过后,欧阳尧旭的声音插了进来。听起来,似乎是顾华状态不太对劲。
      顾华从来不是一个性格内敛的人,但凡稍微有点情绪变动,就会立刻写在脸上。甯安料想他此刻定是两眼发红,努力压制喷涌而出的情感不让旁人发现,但可惜失败了。
      欧阳尧旭浑然不知顾华突发不适的原因,还以为是药物造成的不良反应,急忙跑出去找医生了。顾华拼尽全力咽下一口唾沫湿润干燥的喉咙,颤颤巍巍地重新举起手机,刻意压低的嗓音完全掩盖不住内心的动摇,“……我没话和他说。”
      说罢,单方面结束了电话。
      甯安收起手机,静静地看向风逸才。
      风逸才依然站在原地,仿佛双腿被灌了水泥一样,沉重得抬不起来。他不清楚自己该如何拿出怎样的表情去面对甯安的目光。是庆幸顾华干脆利落地挂断了?还是该自嘲明明是自己主动抛弃了他,现在却又厚颜无耻地担忧他的状况,甚至还怀着一丝能与他说上话的侥幸?
      “风逸才,”甯安率先打破了充斥于他们之间的沉寂,“你说我很容易被看透,但实际上你也一样。如果你要否认的话,那就说说你不直接抽身走人的理由吧。”
      风逸才咬紧牙关,陡然转身,面目狰狞地道:“你想方设法地把我拖在这里,不就是为了让你的人有时间寻找食人鬼和傅绫么?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甯安平淡地回道:“没错。那通电话,我只打到了你的事务所。”
      “所以你觉得我还会让她们继续待在那里,等你的人去‘请’吗?”风逸才咄咄逼人地说着,嘴角微微上翘,透出一股扭曲的癫狂,“甯安啊,你要不要这么糊涂?”
      甯安依然不为所动,“风逸才,你为什么回事务所了?”
      “要是我不回,你还能像现在这样愚弄我吗?”
      “所以我才问你为什么回了。”
      甯安眼神坦然,方才与顾华通话时浮现于眼底的狠戾决绝荡然无存,仿佛一个看见蓝天就问天空为何是蓝色的孩童一般,不怀任何其他恶意,只是想得知问题的答案。风逸才噎了一下,立刻摆出一副戒备的架势,“你什么意思?”
      甯安徐徐道:“约瑟夫·李知道我会把顾华当诱饵吗?”
      风逸才倏地一愣。
      “看来,他提醒过你。可你还是来了。”甯安叹息一声,带着几分无奈道,“风逸才,你虽然一直以虚伪的一面示人,但对于做过的恶事,你从来没有藏着捂着,甚至故意露出一两个马脚,还如实告诉顾华你干什么去了,顶多模糊了你在其中扮演的具体角色和细节。你是不是一直在想,顾华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和我聊起,而我又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发现?”
      风逸才一时语塞。
      “你这样做,你究竟是拿我们寻开心,还是希望我们来阻止你?”
      甯安的言语犹如当头一棒,一下子劈碎了这个虚伪者的面具。风逸才激动之下破了音,理智也随之蒸发,变得不可理喻起来,“够了!是你自己一次次选择视而不见,现在却反过来质疑我给你了太多机会?甯安,有你这么强行甩锅的吗?”
      “我没有甩锅。”甯安淡淡地说,“我仅是想弄清你行动的逻辑,以及背后的原因。”
      “原因还不简单吗?你去问万佳晟啊!”
      “万部长回不来了。”
      “那是他罪有应得!他活该如此!”
      “风逸才,”甯安突然沉下了脸,“万部长只把你救出来,那是因为他只能救你出来。不,光是救你一个人,就已经让他背负了莫大的风险。你不该因此记恨他。”
      “哟,开始对我说教了呀。”风逸才突然冷笑起来,“好啊,你继续说,我洗耳恭听。”
      甯安看了他一眼,放弃了争论。他理解对方变成这样的原因,毕竟许多幸存者只是逃脱了肉/体受伤的境况,但心却永远被困在了噩梦之中——为什么只有我一个获救了?为什么其他人必须死?在这日复一日堪比酷刑的自我反问之中,幸存反而成了一种不幸,犹如一块深入骨髓的毒疮,剜不掉,只能任其腐烂扩散,最终让人由内而外地毁坏。尽管风逸才没把错归结到自己身上,但积累在他心中的怨恨必须有人来承受,于是万佳晟成了这个冤大头。
      然而受害不是加害的借口。在了结之前,甯安想把该说清的说请。
      “风逸才,其实万部长让我监视过你。”
      风逸才一个白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甯安被彻底激怒了,“你要是知道,就该明白我根本没空时时刻刻盯着你,而他也只是假借监视之名,希望通过我了解你的近况罢了。”
      “所以呢?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要痛揍你一顿,把你关进大牢,终身不得踏出一步!”
      风逸才忍俊不禁。眼前这人即使在气头上,说出的话也是那么可爱。然而嘲讽尚未说出口,狂风的呼号霍然刮过耳畔,紧接着四下气浪翻腾,冷不防从四面八方碾压过来,将他紧紧束缚于气旋中央,稍微挣扎一下就会皮开肉绽,渗出的鲜血被锋利似刀的气流裹挟得无影无踪。风逸才冷笑一声,鄙夷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痛揍一顿吗?未免太天真了吧?”
      下一刻,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数堆泥土倏地如喷泉般从花丛之中涌现,一个接一个凝聚成人形的样子。它们无情践踏过青草,勾扯掉花苞,被日光无限拉长的斜影像天罗地网一样交织在一起,套中身为猎物的甯安,一点一点逼近。
      甯安余光一瞥得意而笑的风逸才,面不改色地摸出一把银枪,扣下了扳机。随即,一颗设计有些特别的子弹被推出枪膛,落在了一只泥人怪身上,滋出一小团水渍。
      分外滑稽的场景,让风逸才不由得大笑,可没笑几下,他脸上的笑意便僵住了——那只中了水枪的泥人怪莫名被炸出了一个窟窿,倏忽间,一小簇火苗开始沿着窟窿边缘蹿升,继而火速朝四周蔓延过去,不消片刻就把它烧成了一堆焦土。
      风逸才恍然大悟,“难道这水泡过‘爆炸头’的头发?”
      这套枪弹是特研院武器开发部门最新研制出来的,目前还在测试阶段,暂时未给外勤配置。子弹内部的填充液来自某位异类毛发的浸泡液,经由改良,可在缺乏助燃剂的情况下瞬间引爆被击中的目标,类似于迷你版的炸弹。缺点是射程比一般枪械短,使用不慎还会危及自身,优点是一次填装可以射击十次,比普通榴弹更加轻小便携,适合消灭体型偏小的目标,是专门攻克这些“外星生物”的绝佳武器。甯安离开特研院的时候,在宋唯的建议下顺带捎了一把,却没想到还挺好使。
      他无视了风逸才的惊讶,将带来的弹匣全部拆开倾倒,于是几十颗银色子弹如玉珠般落下,旋即又在气浪的扶持下腾空飞起,霎时间倾巢而出,弹无虚发。只见耀眼的火光接二连三地乍现,又随着愈加浓烈的烧焦气味逐渐熄灭。突然,一阵厉风吹散四起的灰烟,甯安回过身,锐利的视线扫射而来,直击风逸才的双目,“还有后招吗?”
      风逸才笑了笑,放松了一直紧绷着的肩膀。这些泥人固然怪异诡谲,可一旦被揪住了弱点,解决起来倒也不难。他其实早该想到甯安会对此有所准备,奈何终究是关心则乱。
      不过,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考量。他之所以让泥人怪潜伏于草丛中,一是因为方便发起突袭,二是为了探查甯安是单枪匹马前来,还是有伏兵暗中不动。现在他可以确定,他要对付的只有他一个。这或许有管控局人手紧张的客观条件在里边,但风逸才并不认为甯安就毫无私心。他根本用不着赌,他从一开始就百分之百笃定。
      风逸才悠悠道:“甯安,你这么逼我,不怕食人鬼有个闪失吗?”
      “约瑟夫·李特地让你把她送到沈连寂面前,应该是打算用她对付沈连寂吧?”甯安预料到对方会拿秦源野的安危要挟,所以并不慌张,“换句话说,在沈连寂正式和他对上之前,她都没有性命之虞。”
      风逸才轻笑一声,大方承认了,“好吧。你说的没错。食人鬼确实不是我能动的。”他话音一顿,语气平淡,却暗藏一丝不为人知的哀伤,“为什么你对沈连寂那么上心,在我的事情上却浅尝辄止,不敢深究呢?”
      甯安惊愕不已,怀疑自己听错了。
      “还有欧阳家的赝货少爷。”风逸才吐出一口气,亲手将深藏在内心深处最丑恶却又是最真实的念头挖出来,暴露在这青天白日之下,“我明明最早与你认识,为什么却成了被你从头忽视到尾的那个人?
      甯安无语凝噎。经历过心理创伤的人,大都不会老老实实地敞开心扉,而是倾向于通过别扭的方式引起旁人注意。他尽管早就发觉风逸才嫌疑不浅,却始终像隔着一条线似的未加逾越,哪怕当面找他对质,问的问题也是浮于表面,直至各种疑点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他才下定决心追根刨底,而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我当然也很累。”风逸才继续道,“可我一闭上眼,那些死不瞑目的面孔就会一张一张地浮现出来,质问我为什么不替他们报仇。虽然现在旧部门不在了,管控局也禁止了人体实验,但我停不下来,真的停不下来。”
      甯安如鲠在喉,说不出话。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给过风逸才辩解的机会。固然铁铮铮的犯罪事实不容置辩,但他之所以走上复仇的道路,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旧部门的错。因此至少应该让他把迄今为止的痛苦倾诉出来,而不是急不可耐地把他抓起来兴师问罪。
      甯安犹豫了一下,挥散了禁锢着风逸才的气浪。风逸才重获自由,不免有些意外。
      “我们好好聊聊吧。”甯安略带愧疚地道,“我们从来没好好聊过。”
      风逸才愣了一下,低下头,薄唇一抿,轻轻一笑。而后,仰天大笑。
      ——这就是他当初选择离开的原因。
      他突然从衣服里面掏出一把自制枪,笔直地瞄准甯安,“甯安,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怎么连这点苦肉计都会中?”
      甯安面沉似水地看着他,“你以为这能伤得了我吗?”
      他料到对方可能会做困兽之斗,所以故意露出破绽测试。风逸才笑了笑,蓦地把枪口对准自己下颚,两只眼睛瞪得奇大,疯狂的毒辣占满眼眶,几乎要将眼珠子挤出来,“倘若顾华和薛琴任知道我是被你害死的,你觉得他们会怎么看你?”
      风逸才不惧死亡。准确来说,他巴不得当初死在旧研究院,从而省去如今进退两难的痛苦。他抛弃爱人,背叛友人,只为化身成复仇的傀儡,掀起无辜之人的血泪,向不复存在的仇人宣泄仇恨。他这条路的尽头是空虚,无论成与不成,终点就只有死。
      ——而他也是在深知这点的基础之上,前来赴约的。
      甯安怔住了。其实在打出那通电话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亲手杀死风逸才。然而看到他现在这副模样,他才醒悟自己错了。这种人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
      “既然如此,随你便。”甯安扭头就走,“事已至此,你死或不死,根本无关紧要。”
      风逸才懵了,一时之间竟慌了神。他无意识踏出一步,呆呆地望着甯安的背影,突然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不明白自己这一趟,除了赴死还有什么意义。他不愿再被那一双双怨毒的眼睛注视,窒息到连喘口气的余地都没有,也不想每每午夜梦回之际,都要被迫一而再再而三地面对那一群群早已死去的幽魂撕心裂肺、垂死挣扎的画面。
      ……原来一旦得到机会解脱却又未能如愿,会让人如此狂躁崩溃。难道自己这次又要被留下来吗?那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条烂命留着究竟有什么用?
      千思万绪像咕噜咕噜往外冒泡的岩浆一样源源不断往上喷涌,沿着一条条神经回路恣肆焚烧,从而理智分崩、记忆坍塌,焦黑的灰烬堆积成山,让风逸才恨不得拿把刀捅进脑子翻搅一下,看看到底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余光一瞥,注意到自己手上还拿着一把枪,顿时欣喜若狂,用它对准了太阳穴——
      没错。这样一来,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于是“砰”的一声,鲜血溅洒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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