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440、三月五

　　甯安知道以沈连寂的性格，决不会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得出过于绝对的结论。但就算明白这是对他过去所做努力的否定，他也不能让他产生“那是不可改变”的观念。因为人的行动受想法束缚，而一旦认定了某种结局就是终局，那么即使有改变的方法，也会与其失之交臂。所以当他说出“我答应你”这四个字时，甯安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好像不是他自己提出那个约定似的。而后，他表情一缓，有些如鲠在喉，但更多是欣慰地说：“……谢谢你。”
　　然而甯安仍旧不明白他是如何在无限的循环中坚持下来的。毕竟继承前世记忆这种事，若是搁在一般人身上，任谁都会发疯废掉吧？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
　　可就在这时，沈连寂突然身子前倾，向地面倒了过去。
　　甯安连忙伸手想抓住他，奈何他坐在轮椅上，根本够不到。只见一阵微风轻轻拂过沈连寂的发梢，他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像是忍耐什么似的微微皱眉，唇间漏出细微的喘息声。甯安心下一惊，不顾尚未恢复的身体，试图从轮椅上站起来，“……沈连寂！”
　　“怎么了？”申姜闻声赶来，看见沈连寂不省人事的模样，连忙上前查看他的状态，然后将他打横抱起来，径直走向卧室。甯安立刻跟了上去。
　　申姜轻车熟路地把沈连寂放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转身从柜子里取出药水配置好，再一针刺入其静脉，慢慢将注射器推到底。完成了这一系列操作之后，她回头看了眼忧心忡忡的甯安，若无其事地说：“没事。让他休息一会儿就行了。”
　　看申姜应对得如此老练，甯安完全不觉得没事，“他经常这样吗？”
　　“三四天内必有一次吧。”申姜语带怨气地道，“平时不好好吃药，净会给人添麻烦！”
　　虽然早已习惯了当药罐子，但自从躲到地下以来，沈连寂格外抗拒吃药，稍微被念一下就摆臭脸，或者直接装聋作哑。申姜本身脾气也不算特别好，哪里受得了这种罪？但心心念念的尾款还没结清，所以她只能忍气吞声地学会打针的技能，等他“电池”耗尽了，再将药注入他体内。甯安一边听她滔滔不绝地抱怨，一边看着沈连寂那分外安详的睡脸，真是一点都想不到他竟然还会有如此任性妄为的时候。
　　他瞥了一眼沈连寂枕着的棕熊玩偶，什么都没说。
　　申姜一口气说了一大通，忍不住停下来喘口气，斜目一瞥，却见甯安的目光全在沈连寂身上，眼神也十分柔和，就像在看自家弟弟的大哥哥一般，有些无奈，却又不忍责备。申姜重重地叹了口气，心想果然老娘是唯一被排除在外的人，故意挥手阻挡甯安的视线，让他把心思抽回来，“如你所见，时间不多了，我们也赶快开始吧。”
　　甯安愣了一下，“……开始？”
　　“康复训练啊。你以为你这样的状态，能应付外面的局面？”
　　“外面怎么了吗？”
　　看着他那明显生疑的样子，申姜抿了抿唇，暗骂自己怎么又多嘴了，“反正不太好就是了。具体的，我不能和你说。不然你肯定不会乖乖留下来。听姐一句，生命才是革命的本钱。况且你的人都在，暂时不缺你一个。”
　　甯安听出了她的话外音。意思就是，如果自己现在出去了，大概率会遭遇不测。他想了想，抬起头道：“……抱歉，麻烦你了。”
　　“我倒是没什么。钱到位就行。”自从get到了甯安的帅点后，无论他做什么表情，申姜都感觉可爱爆了。她咳了一声，装正经道：“总之，不会轻松的。做好心理准备吧。”
　　“谢谢。”
　　甯安自然在意三组的同伴，还有尹娜和顾华的安全。但这副半身不遂的样子，就算去了怕也只会帮倒忙。更何况，他已经选择了相信沈连寂，便不会问。
　　焉然实在没料到，董俊国一路走来，居然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虽然比起像万佳晟这种流水的旧部门部长，他——铁打的旧部门副部长到如今管控局的副局长，原本就让人觉得不简单，但在听完将整个故事的此时此刻，她才恍悟自己还是把一切想得太容易了。董俊国默默观察着她的反应，又补了一句：“焉部长，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了你吗？”
　　焉然迟疑须臾，说出了实话，“我的儿子是‘怪胎’，比较好拿出来做文章。”
　　这并非虚言。事实上，关于焉然的传闻，网络上都不知疯传了多久。其中最具话题性的，莫属她的儿子在希和学校做活一事。但好在楼莲的身份信息还没被挖出来。当然，就算真被挖出来了，焉然也决不会坐视不理。
　　董俊国不置可否，“管控局建立初期，需要你这样能代表人类和异类两方的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你和我很像。”
　　焉然讶然。
　　董俊国微微一笑，“你从一介小小的调查专员爬至中层管理的位置，期间经历了多少，想必也不用我说。算时间，你应该是在刚被提拔为组长的时候，得知楼莲是‘怪胎’的吧？”
　　“……是的。”
　　“你当时最先想到的，是什么？”
　　焉然犹豫了一下，“必须在保下楼莲的前提下，不让这件事影响到晋升。”
　　董俊国满意地笑道：“你是一个会自己做出决断的人。有大局观，也不至于冷血。而我明明见不得任何不光之事，却选择了在背后搅弄风云。相比之下，你更适合领导管控局。”
　　焉然怔然片刻，慌忙开口道：“副局长，我……”
　　董俊国一抬手，制止她说下去，“我不会做无谓的牺牲。不然实在对不起老万。”
　　“那您……”
　　“只是在不久的未来，去一个能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消除不公的地方罢了。
　　“我明白了。”焉然松了口气，随即正色道，“感谢副局长的信任。焉然，定不辱使命！”
　　几天后，火车站前，随着黑压压一片人头的一拥而上，特警们围成的人墙不堪冲击，裂出了一条足以一人通过的缝。一个冲在最前方的男人见有机可乘，立马弯下腰试图从间缝里逃出去。下一刻，一只手陡然扯住他的手腕，旋即向后一拧，令他霎时疼得失去了抵抗之力，趴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卜瑞珉利索地给他扣上手铐，转手交给旁边的民警，然后望着情绪被彻底点燃的人群，拔枪开了一记空炮。
　　那突如其来的炮声震得众人一阵呆愣。卜瑞珉拿着喇叭，大吼道：“上级政府有令，从今天开始燕川市将全城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城！”
　　刹那之间，安静下来的人群如沸腾的开水一般炸开来，他们叫得撕心裂肺，不顾一切地向前推搡，带动人潮试图突破警方的围堵，甚至还用随身携带的东西去攻击身前的特警。一名特警被打得头破血流，却又不能还手。卜瑞珉一见就火了，冲着喇叭大喊道：“若再不配合，所有人都给我以妨碍公务和寻衅滋事的罪名抓起来！”
　　“算了，卜二。”凌云喊道。由于现场实在太过吵闹，导致他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让卜瑞珉听到，“这些不痛不痒的威吓根本震慑不了他们，还是别浪费力气了！”
　　卜瑞珉的脾气上来了，“那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人受伤吗？”
　　“蓝局说过，如果场面实在无法控制了，上面允许使用麻醉弹。”凌云自然明白这样下去不行，先一步填充好了弹夹，朝一个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的人扣下了扳机。中弹的瞬间，那人浑身一颤，紧接着“咚”一声倒地不起了。这个动静和人群的嘶吼比起来，无异于蚊鸣，以至于其他人都是隔了好久才注意到有人栽了，然后才发现凌云还保持着开枪的姿势。
　　顷刻间，全场阒然。
　　凌云夺过卜瑞珉手中的喇叭，把拿枪的右手放了下来，“我明白你们很恐慌。燕川市突然陷入怪虫感染的危机，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但你们这样大批涌出来，只会增加感染的风险。封城并不意味着放弃了燕川市，上面只想遏制伤亡扩大到其他城市，并集中解决在燕川市内肆虐的异鞭虫而已！希望各位能够积极理解配合！”
　　“把我们关起来，不就想我们去死吗？！”一人咆哮道，“你们各个穿着防护服，当然不怕了！可我们呢？我们什么都没有！就只能等死！”
　　附和声此起彼伏。凌云冷静回道：“事发突然，目前各种物资确实不够全城。但上面已经在协调了，而且一些应急的早就发放到社区了。若是不够，你们也可以到网上申请。总之，你们要相信政府！只有全城人民一通协作，我们才能渡过这场危机！”
　　“死的不是你们！你们当然要我们相信了！”
　　“就是就是！连隔离点都被端了，在家也不安全！”
　　看着这一张张绝不妥协的面孔，凌云一个头两个大，耳朵也被吵得嗡嗡的。卜瑞珉看不下去了，对他道：“哥，你这样才是白费力气！他们怎么可能听得进去？”
　　“不管怎么说，一定要让他们先散开来才行。”凌云一皱眉，连抬头纹都给皱出来了，“万一这里面谁身上带着虫卵，那就完蛋了！”
　　话音一落，一阵格外刺耳的惨叫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只见人群中央，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双手抓着身边人的肩膀，一口狠狠地咬在他的喉咙上。鲜血从她的唇齿下溢出，顺着被咬之人的皮肤流进衣领，把白色的布料染成一团显目的猩红之色。在她附近一圈的人见了，接连惨叫起来，想往外跑却被一层又一层的人锁在里面，甚至有人当即两腿一软瘫坐了下去，而周围的人却全然没察觉到只要稍一抬脚就会踩到他。
　　“……救……救命！救命啊！！”
　　终于，有人怕得喊了出来。人群乱得一团糟，想跑的跑不掉，没想跑的人被挤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里连气都喘不了。本来以凌云和卜瑞珉的站位，是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何事的，但一位民警冲过来把无人机拍到的画面给他们一看，二人迅速脸色一变——
　　“是缺陷者！”
　　“快去疏散人群！防止踩踏事件！”
　　人海之中，那女人一口咬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紧接着朝近旁一人咧嘴一笑，猝然扑上去把他压倒在地，仿佛也要品尝人肉味道似的，把肉块塞进了他的嘴里。看着那人留着泪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她咯咯一笑，又一下子扑腾起来去袭击其余来不及撤退的人。凌云逆着如洪水般的人流而上，一手扶起一位跌倒的女生，另一手按着耳机，不让它掉下来，“卜二，我这里有伤员，你那边……”
　　他话未说完，霍然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滑过掌心，顺着掌纹滲了开来。他回头一看，竟见方才被他扶起的女生的五官是全部凹陷下去的，而她的毛发却像有静电似的浮在空中，一撮头发像利刃一样穿透他的右手，擦过骨头，刺进了他的腹部。那女生张开嘴，舌头一下子滑落出来，脑袋上下摆动了几下，似乎是在笑。
　　凌云懵了。与此同时，看到这一幕的卜瑞珉顿时血脉偾张，浑身烫得像烧起来一样。他一边大喊“凌队受伤了”，一边拼命拨开人流冲上去，一枪崩了那女生，再按压住凌云肚子上的伤口，嘴上不住道：“凌云！凌云你坚持住！凌云！你别死啊！！”
　　凌云歪着头，能听见卜瑞珉的声音，但视野却有些模糊，好像隔着一层雾似的。他隐隐看到有比雾更白的东西从女生的尸体中冒出来，便无意识伸出手，把它压在了手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