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330、八月三十八

　　凡人一旦对上异类，若要在殊死搏斗中胜出，大抵只有先发制人这一个方法。所以朱笠才不讲武德地在景少骅做完诀别之前痛下杀手，又趁男人被此举吸引去注意力之际朝他脑门开了一枪。然而天不随人愿。子弹冲至半途，忽被强烈的热浪席卷，以至于大幅度偏离既定轨道，一头栽进了墙根。男人幸灾乐祸般地笑笑，满意至极地说：“就得这样！就得这样！！杀千刀的狗部门！不这样可怎么行！！”
　　滚滚热浪霎时间涌上天花板，又骤然如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龙般袭来，迫使朱笠不得不屈身一躲，在地上滚了几下。仿佛要他无路可逃般，四溅的星火蓦地烧出了一个包围圈，将他紧紧于困其中，残忍地抢夺着氧气，嚣张地释放着浓烟，一点一点地侵蚀着内部空间，似欲活活折磨他至死，而偏不给一个痛快。见愈加旺盛的火势之中，那抹勉强支撑着的模糊身影终被吞噬殆尽，男人一咂嘴，怨气难消地啐道：“狗部门！一群蝼蚁！”
　　他转过身，才刚迈出去一步，却忽闻“砰”一声巨响，随即似要烧坏神经的灼热感从右耳火速向整颗头颅与全身蔓延而去，教他忍无可忍地惨叫了起来。与此同时，堪称火墙的火圈于一瞬间减弱了势头，屹立于其中的朱笠一抬手，再次将枪口对准男人的额头！
　　其实朱笠此时的状态，完全与“屹立”八竿子打不着：他虽然双脚站立，但身体重心几乎全压在左腿上，右小腿血淋淋的一片，十分惨不忍睹；尽管双眼炯炯有神目光逼人，但半张脸遍布“吹弹可破”的水泡，看了简直教人当场吓出密集恐惧症。可哪怕遍体鳞伤，他那震慑四方的强大气场却丝毫未减，甚至压过了熊熊燃烧的火焰——男人不懂，他这么个什么能力都没有的蝼蚁，究竟哪来的底气摆出这般无所畏惧的姿态？
　　生理上的疼痛冲昏了理智，愤怒的嘶吼犹如煽动火焰的狂风。然而就在火圈行将发展成火海的前一刻，一发突如其来的麻/醉弹精准击中男人后颈，麻痹了他脸上的狰狞与丑恶。下一秒，数颗金属实弹接二连三而来，眨眼间把他打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筛子。在他倒地的瞬间，火圈宛若失去了靠山似的卷旗息鼓，唯剩黑黢黢的焦痕经久不褪。朱笠面不改色地俯视着他那死不瞑目的面孔，缓缓放下手枪，抬头望向匆忙赶来的援军。
　　那是本次歼灭行动的第一分队，与之前牺牲的小队一样，成员基本来自强制队。带头的队长见朱笠伤成这副模样，忙不迭让身旁的部下给他做应急处理，接着又一打手势，命其余队员戒备四周防止有敌人偷袭。他惭愧道：“对不起，朱指挥，我们来晚了。”
　　朱笠置若罔闻：“少了四个人啊。”
　　队长不禁更加惭愧了，“……是的。”
　　“三队和五队都全灭了，你们已经算非常好了。”
　　话音一落，第一分队全体成员均是一惊，继而齐刷刷将枪口对准某具忽然开口说话的尸体，可谓一触即发。景少骅慢悠悠地爬起来，瞧见自己竟成了众矢之的，事不关己地继续“诈尸”，“不过，真亏你们能从异类的手中幸存下来啊，实在是太惊人了。”
　　尽管他语气平平淡淡，听上去也没有歧视或嘲讽的意思，但不知为何，分队长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他仔细观察了一番他胸前的血迹，顿时发现了猫腻，“你没受伤？”
　　“嘻嘻，”景少骅得意一笑，“这些血是柔柔吐出来的。她刚才吸太撑了，不吐点出来消化不掉。”他说罢，一瞅朱笠，一点都不心有余悸，“要不是我有先见之明，偷偷弄来了防弹衣，恐怕真会因为那一枪上西天——老朱，你未免也太不厚道了吧？好歹我也救了你两次。”
　　其实歼灭行动正式开始前，除了“监护对象”外，每位行动人员都配备了特制的防护服。它可以缓冲多种异能的攻击，对穿者起到一定保护作用。也正是因为有它，朱笠才免于葬身烈火的烘烤之中。因此对于这番评论，他不想发表任何意见。
　　景少骅本就没期待朱笠能有什么反应，故而也不失望。毕竟在部门，不把“监护对象”当人看是“常识”。他一摆手，顺着话头继续道：“我这辈子和枪的缘分，真是过不去了。上次也差点因为中枪而一命呜呼。”
　　分队长只目睹了朱笠险些殉职的场景，并不知晓前因后果，此刻又见景少骅是这副轻佻的嘴脸，难免把错都怪在了他头上，“你是故意装死，让朱指挥身陷险境的？”
　　景少骅一听这极度不友好的质问，当即暗叫误会大了，不过转念一想，朱笠拿枪指着自己也是因为自己作死，所以并不存在什么误会，于是小声嘀咕道：“装死也是高风险的好吧？且不说光是子弹的冲击力就已经把我轰出内伤了，看，我这边皮肤都被烧焦了，比你朱指挥受的伤还要严重呢。更何况，我也没躺在那儿闲着啊。”
　　“咚”的一声，像是一样硬邦邦的东西从天花板掉下来的声音响起。分队长立刻警惕地转头一望，只见一具皮包骨的干尸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趴在地上，脆得仿佛可以“咔嚓”一下掰掉一条腿。紧接着，一朵妖艳的玫瑰神不知鬼不觉地缠上景少骅的小臂，花冠和茎叶微微一颤，仿佛小醺稍有醉意，又好似在打饱嗝。
　　分队长：“……”
　　刚才是不是有人说吸撑了来着？
　　景少骅抚了抚玫瑰，又说：“我和老朱先前遇到的五队是在毫无打斗痕迹的情况下被灭的。因此我想，他们应该遭遇了偷袭，不然不可能团灭得那么‘干净’。而这里又离他们出事的地点相距不远，必须留一个心眼——分队长，这下满意了吗？”
　　分队长无言以对，瞄了一眼朱笠，装哑巴了。朱笠依然不为所动，沉稳地开口：“走吧。”
　　景少骅问：“去哪儿？”
　　“去找其他人。”
　　“去找其他人的话，要不要我给你们领路啊？”猝不及防的，一个少女的声音同时于在场人的脑海中回响，令他们当即面面相觑起来，“而且，不收取任何费用哦。”
　　论手下的亡魂数量，整个部门之中，单钰珏可谓“拔得头筹”，吊打第二名好几个数量级。因此她的待遇简直是VIP中的VIP，一齐被几十名异类们围攻，而且各个都像嗑了药一般疯狂强悍。可纵使如此，她也完全不以为意，反而还像很享受似的一头扎进了包围圈。一番伴随着腥风血雨的厮杀之后，她一甩彻底被染红的苗刀，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遍满地的尸体，然后倏地一抬眼，将目光锁定在了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异类身上。
　　这异类一直站在一边旁观战局，此刻发觉自己成了唯一一条漏网之鱼，当即害怕得哆嗦不止，一副随时都会尿出来的样子。见对方不断逼近，他不堪恐惧地大喊一声，随即单钰珏脚步一顿，凭空消失了。他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随后又用力地做了一下吞咽的动作，方才稍微冷静了一点——他本能地想咽一口唾沫，但可惜嘴巴和喉咙太干，吞咽时，无端感觉像吞刀子般发疼。与此同时，发现自己又突然出现在一处陌生之所的单钰珏马上摆好架势，准备迎战。然而等了一会儿，周围却毫无动静，连一个屁都没有。
　　“无能之辈。”她不屑一哼，苗刀入鞘，大大方方地向前行。走着走着，她忽然在一扇门前停下来，转过头，盯着它看起来。片刻后，她一扬唇，右手搭上刀柄，浑身散发出饱含期待的杀气，“数量，还真不少嘛。”
　　门后，数个异类正咬牙切齿，蠢蠢欲动地瞪着她——
　　自然听见的声音和陡然在脑子里响起的声音，终究存在着巨大差异。而不适应这差异的某位队员不小心手一抖，差点走火。朱笠固然仍旧不动如山，但细微的表情变化却悄然透露了他对这擅自闯入自己大脑的声音的敌意。
　　“你是什么人？”
　　“我说了我是来给你们当导游的啊。”
　　“你有什么目的？”
　　“都说了不会收取任何费用了，干嘛一副我别有所图的语气？”少女表示天大的冤枉，“有人指路，总比像一只无头苍蝇乱撞好吧？更何况，也不瞧瞧刚才是谁救了你。”
　　朱笠一听，立即无言地瞟向景少骅。景少骅一耸肩，招认了：“确实是这个声音告诉我，敌人企图在你拐进转角的那一刻把你烤成烤乳猪。不过她说完后就‘挂断’了，我也没时间证实她所言是真是假，所以就先让柔柔把你拉回来了——从你现在还能这么精神抖擞地瞪我这点来看，我当时真该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分队长怒了：“你……”
　　朱笠不动声色地问：“所以你并不清楚她是什么人？”
　　景少骅一副不怕死的模样，“谁知道呢。”
　　“别误会了，”朱笠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景少骅一愣，不说话了。朱笠又对那个声音道：“就算你救了我，在你表明身份与目的之前，我是不会考虑你的提议的。”
　　“……‘考虑’吗？哼，我本就没想隐瞒自己的身份。倒不如说，我也很想瞧瞧你们知道我是谁后的表情呢。只是我说了之后，你有方法验证吗，朱笠专员？”
　　朱笠：“……”
　　“既然没有，那就干脆闭上嘴老老实实接受如何？何必非把自己搞得下不了台呢？”
　　“……”
　　忍不住偷笑的景少骅赶紧捂住嘴巴，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把疯狂上扬的嘴角给压了下去。朱笠静静思考了顷刻，妥协道：“就算现在不能验证你的身份，我也必须听过之后再做决定。”
　　那声音听出了他的话外音，不由得一笑：“行啊，出去之后，你想怎么验证，就怎么验证——我，是2001年第三代异肽素第二批实验对象，实验编号：012514——元清。”
　　“怀先生，这几日照顾不周多有怠慢，还请见谅。”
　　闻言，怀珺衡一抬首，随即约瑟夫低头行礼的样子映入眼帘，看上去格外优雅恭敬，好比一幅优美的人物画。这些天，怀珺衡一直被关在这间什么家具都没有的空房里，每天席地而坐、席地而睡，待遇简直比囚犯还差。他看着他，无奈地笑道：“都已经反客为主怠慢不周了，不见谅，我还能如何是好呢？”
　　约瑟夫微微一笑，在怀珺衡对面坐下来，以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怀先生也该清楚，我仅是顺意而为，并非刻意针对您。”
　　“顺意？顺谁的意？”怀珺衡饶有兴趣地问，“难不成，是天意？”
　　“怀先生说笑了。”约瑟夫从容不迫地说，他拿起放在地上的茶壶和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顺的，自然是民意。”
　　“好一个民意。”怀珺衡虽然脸上仍泛着笑意，但这笑意，已然如那置了一晚的茶水，彻底凉了下去，“约瑟夫医生现在，是把自己当王……不，神一样的人物看待了？”
　　约瑟夫不喜欢喝冷掉的茶，故而通过杯壁感受到杯中茶的温度后，立刻把杯子放了下去，“那怀先生又是如何看到自己的呢？”他一抬眸，毫无顾虑地射出充满审视意味的视线，“初次见面时，您曾问我想加入塞勒涅的理由。现在我把这个问题，原封不动地还给您：怀先生，作为普通人的你，为何要加入塞勒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