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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八月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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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惠,他这里都被你弄出一个坑了,还是别拔了吧?”
“才一百根而已,急什么?反正他天天从早睡到晚,肯定发现不了的。再说,拔他毛的又不只有我们。”
“哦?那还有谁啊?”
“当然是那个阴沉的口罩女啦。上次玩捉迷藏的时候,我躲进了这个房间,刚好看见她拔了他几根脚毛带走了。”
江胤惠一答完,惊觉问话的是个女人,当即大叫一声,“啪”的一掌将江胤聪扇了出去。江胤聪莫名其妙遭到一击,脸朝下摔了个狗吃屎。而他摔倒时,嘴巴又偏偏没合拢,以至于两颗门牙正中地面,疼得他登时哇哇大哭。
“小屁孩,这么阴你哥,良心不会痛吗?”秦莘野高高在上地俯视这俩熊孩子,嘴上虽有责备江胤惠之意,语气却透露着“干的漂亮”的话外音,也不知是把谁重叠到这对兄弟身上了。江胤惠不快地瞪了她一眼,走过去扶起江胤聪道:“别哭了!傻大葱就知道哭!”
“但是,真的很疼嘛!”江胤聪委屈至极,眼泪和鼻涕源源不断地往外流,“臭惠惠!干嘛突然打我?!呜呜呜……我要怀哥哥,我要怀哥哥……”
“我又不是故意的,都是那个女人的错!是她把我吓到了,才没控制住手的。”江胤惠愤愤地竖起肉嘟嘟的食指指向秦莘野,“臭女人,你干嘛吓我们?”
秦莘野不以为意:“有胆子偷偷摸摸做坏事,却没胆子被人发现?小弟弟,你这双标玩得真是溜啊。小小年纪就如此了得,长大了岂不是要逆天啊。”
“臭女人,你给我闭嘴!”尽管气得上蹿下跳,但江胤惠深知这女人不是好惹的货——前前后后加起来,秦源野一共白嫖了他们兄弟俩二百五十元的零食,于是十分识趣地拖着哥哥逃走了。秦莘野不屑地哼了一声,弯腰捡起江胤聪遗失在“犯罪现场”的“赃物”——一个镊子和一瓶装着一撮黑毛的AD钙奶的瓶子,随手丢进了垃圾桶。而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房间主人却仅是翻了个身,毫无醒来的迹象。
这睡得比猪还死的家伙,被地下异类们叫做“爆炸头”——不是因为他的发型蓬松得像个大黑球,而是因为浸泡过其毛发的水会与空气发生化学反应,产生爆炸的效果。因此这家伙生来就没洗过几次澡,而且为了不成天顶着一颗油头,他还把头发全剃了。江胤惠大概是听说了相关传闻后,出于好奇和恶作剧的心理,才拉着江胤聪来收集这位睡美男的腋毛——果然熊孩子才是世上最需防备的生物。不过,不洗澡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味道。于是秦莘野捏住鼻子,一脸嫌弃地离开了。她的目的地,是该居住区最里面的一个房间。
“周小姐,虽然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谁吧。为什么要在看到我的瞬间,迫不及待地转身走人呢?”
约瑟夫的眼神依旧在名为“温和”的甜蜜糖衣包裹下,暗藏了无数淬了毒的锋芒,通过听似善意关切的轻声细语,肆无忌惮地刺激着被视者的每一个神经元与每一处毛孔,使其心甘情愿乃至死心塌地地原形毕露。方才,在偶然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周末顿时心生一股极大的反感,所以才假装成没瞧见他的样子赶紧开溜——他的心声不是明确的话语,而是犹如庞然大物在幽深的水下来回倒腾的轰隆声,沉闷作响,经久不衰,似欲撕裂平静的水面,掀起惊天骇浪——这种感觉,比听不到任何心声还要恐怖!
“怎么了,周小姐?脸色有点不太好啊。”约瑟夫低头关心道,“是哪里不舒服吗?”
周末失神一瞬,为了不暴露自己的动摇,尽量以平直的语调答道:“没有,我很好。”
“没事就好。”约瑟夫双眼一眯,甩出了两道大大的鱼尾纹,“对了,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呢。我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让你讨厌我了么?”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躲我呢?”
即使听不见这臭老头的心声,周末也晓得他在明知故问。然而她没法令他闭嘴,只能硬着头皮装聋作哑。
约瑟夫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道:“你是要回自己的房间吧?正好也快到下一位患者预约的时间了。可以的话,我们一起走一段路吧?”
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周末也就默许了。
“周小姐,你来‘蜂巢’,也有八个月了。这期间的生活,感觉如何?”
“还好。”
“有交到朋友吗?”
“没有。”
“与你同龄的异类,应该不少啊。”
“这不是年龄的问题。”
约瑟夫微微一笑,“确实。对你来说,许多人都没有交流的价值吧。虽然异类的生理条件远胜于一般人,但他们的心根本没有随着肉/体一同进化,甚至还限制了自身能力的发展,委实是暴殄天物。”
周末不动声色地问:“不满吗?”
约瑟夫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正因为如此,我才致力于帮他们摆脱束缚、觉醒真正的自我。周小姐,恕我直言,在我看来,你也在白白浪费与生俱来的才能。”
尽管对方不怀好意是一目了然,但不曾想他竟会这么直接,周末不禁一时呆住了。
约瑟夫停下脚步,面带耐心的笑容,静静地凝视周末。此处正好是交叉口,亦是二人该分道扬镳的地方。然而周末明白,在给出答复之前,他决不会放自己走的。
其实对于周末而言,不管日后何去何从,早就毫无所谓了。她已然沦为了随波逐流的一份子,之所以投靠塞勒涅,纯粹只是为了保命而已——虽然世上根本没有值得她活下去的牵挂,但因为周立军在死前留下遗言说“能生下你,真是太好了”,她才学着珍惜生命,避免做出愧对于他和周屏的事。可如果,如果有一个机会,能使自己毫无顾忌地释放内心阴暗,堕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
她才刚启双唇,却忽然被对方打断了:“周小姐,你认为人类和异类的未来,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周末愣了一下,认真思考片刻,回答道:“和平共存,永远停留在口号阶段。”
约瑟夫一脸饶有兴趣地道:“真是消极的想法呢。”
“这是事实。”周末不肯退让地说,“和平共存,只能建立在充分理解的基础上。但人是绝不可能相互理解的。因此矛盾和冲突会日益加剧,而当上升至集体,或者说种族层面时,连和解都成了天方夜谭,遑论理解了。现在,不已经有了类似的趋势吗?”
约瑟夫轻轻笑了笑,不知是赞同她的观点,还是在嘲她这番话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不过结合她过往的经历,也不难推出她下此结论的原因。
“那人类的未来与异类的未来,你选择哪一个?”
周末不假思索地答:“人类的未来,没有我的安身之处。”
约瑟夫满意一笑,转过身,背影渐行渐远。周末愣愣目送着他,恍悟自己在与其对上视线的瞬间,就已经成了瓮中之鳖,无处遁形。
“晨星,怎么样?好受些了吗?要不要喝水?”
晨星一睁开眼,就听到了任卫关怀备至的声音。她烦躁地摇了摇头,只想一个人待着。
辛辰离开后没多久,晨星便陷入了昏迷。尽管看上去像是承受不住真相的打击而暂时失去了意识,但她明白,自己实则是出于逃避的本能,才强行给大脑“拉闸”的——一碰上出乎意料的状况,就千方百计地逃跑,胆小鬼实至名归。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欧阳尧旭早已看透我的本质了。哼,真是太可笑了。
她勾起唇角,发出若有若无的嗤笑声。任卫担忧忐忑地看了看她,却欲言又止。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其实只是一个像东西一样被制造出来的复制人。”
任卫一脸哀伤地看着晨星,像在乞求她不要这样形容自己,“如果我知道的话,她根本不踏不进这屋子半步。”
“……”
任卫纠结半晌,还是决定说出口:“晨星,虽然她和你拥有相同的能力,但我想,你的记忆,应该不是她删除的。”
“为什么?”
“直觉。”
“……”
“对不起,说了多余的话。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话音一落,他还没完全站起来,就被制止了。晨星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似的说:“等我睡着了,再走。”
任卫略微惊讶地瞪大双目,随后坐回椅子,不轻不重,却令人无比安心地“嗯”了一声。
晨星闭上眼,彻夜未眠。任卫也仿佛看出她在装睡似的,一直守到了清晨。
初恋,即使包含了种种遗憾与不欢而散,回忆起来,也像一块巧克力,虽然苦涩,却教人难以抗拒那缱绻于舌尖的绵长甜味,以至于迷恋其中,无法自拔。而欧阳尧旭的初恋,非要用巧克力相关的例子来打比方的话,最符合的,恐怕只有那个喜闻乐见的哲学问题了:巧克力味的屎和屎味的巧克力,你选哪个?
因为两个都不太妙,所以很多人无法选择,于是干脆放弃回答——倒不是说欧阳尧旭的恋情本身和屎一样糟糕,而是这段恋情带给他的感觉,无异于在公众场合被人问了这个问题,且必须从这二者中舍取其一。人为什么会喜欢上绝对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呢?这不是自找虐有病么?啊,因为自己本就没正常到哪去,所以犯这个毛病是在情理之中吗?
他垂眸一瞥母亲交与的光盘,开启电脑,把它放进了驱动器。光盘里存了数个视频,由于文件名均是类似日期的数字,他便把鼠标移到第一个视频上,双击打开。
尽管画质不太好,拍摄角度也有些奇怪,但镜头中的事物都能清楚地辨认出来。这好似是一间卧室,两个人搂抱着坐在床上,一边窸窸窣窣地私语,一边帮对方脱衣服。然后,男人一下子将女人压倒,不可名状的声音从音响中飘荡了出来。
甜言蜜语,娇声细喘。纵然从小到大未接触过一次淫/秽物品,欧阳尧旭也立马理解了这是什么东西,当即吓得惊慌失措,连如何关闭播放器都记不得了。他一下乱按键盘,一下摇晃显示屏,急得焦头烂额。与此同时,镜头冷不防拉近,聚焦在了女人脸上。欧阳尧旭怔了须臾,随即宛若当头淋了一桶冰水般浑身冰凉,蜂鸣似的噪声于耳道内炸开,眼前亦像起了一层浓雾一样,所有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两具肉/体相交的画面格外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即使想视而不见,也无能为力。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母亲所说的“她早被‘穿’烂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视频不加间隔地自动连播,直到播完最后一个,周围才彻底安静下来。欧阳尧旭懵懵地瘫软在座椅上,喉咙不自觉漏出一阵低笑,随后肩膀抖动几下,昂首放声大笑。一会儿后,他陡然噤声,双眼射出前所未有的危险目光。他取出光盘,硬生生掰成了两半。
那些视频应该不是出自母亲之手,肯定是谁让她把它转交给自己的。不过以母亲的脾气,断不会随便将来自他人的东西交到自己手上。也就是说,母亲一定对那U盘里的内容,多少有些数了。
毋庸置疑,这些视频是在当事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录制的。不仅偷拍下来,还对“重点片段”进行了剪辑,并坚信自己会因此产生动摇。虽然非常不甘,但自己的心理,确实被拿捏得一清二楚。
……原来,她曾有过那么多男人啊。与那么多男人交往过的话,也难怪看不上自己了。
欧阳尧旭自嘲一笑,默默握紧了双拳。光盘的断口深入皮肤,一滴血珠滑落而下——
如果喜欢一个人,注定会如此痛苦的话,那么以后,他决不会再允许自己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