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306、八月十四

　　“……晨星，是辛辰的复制人？”
　　因为施杨连用了两个“她”，所以甯安开口之前还犹疑了一下。不过，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否则也不会任卫和宣铭等人的档案上明明写着他们的监护人是晨星，却无法在系统中找到她的个人资料了。从一开始，晨星这个人就不存在于世上。
　　“精神系异类并不罕见，”施杨平淡地说，“但能直接影响记忆的，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因此部门把她交给了沈承信。”
　　甯安一惊，“沈院长？”
　　“当时，拥有‘复制’能力的异类也在设施。沈承信便计划利用她，复刻出同样能修改记忆的异类。经过了多次失败后，她就诞生了。”
　　人工打造的洗脑工具——这是晨星的出生意义，亦是其以人的模样活着的价值所在。理解了这点后，甯安不禁咬牙握拳，衣摆微微飘动。
　　“张广森，正是在她诞生当天，杀害了他的女儿张珍真。”施杨以少有的深沉语调，像讲故事似的徐徐道，“这之后，他、于睿，还有我，则被送去设施，接受了抹除记忆实验。”
　　甯安恍然大悟：“于睿和张广森就是在这场实验中去世的？”
　　施杨点了点头：“我是唯一幸存下来的人。某天，部门派来代表说，他们可以额外在策处科开设第三行动小组，让我担任组长，前提是我必须保守秘密，并接收晨星作为成员。”
　　这秘密，毋庸置疑是张广森与于睿死亡的内幕，以及设施复制出他们的克隆体，来掩盖真相的勾当。甯安难以想象，施杨彼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答应了这项交易。
　　“你当时应该不知道晨星会被这样对待吧？”
　　“不知道。”施杨点燃一根香烟，略有些焦躁地狠抽了一口。
　　“但很快察觉到了吧？”
　　施杨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
　　甯安发现，谈话至今，对方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躲避自己的视线，仿佛犯了事正在被审讯的犯人一样。尽管深知是自己把他逼到这般境地，但他还是视若无睹地继续问了下去：“你和应月有过来往吗？”
　　“几乎没有。”
　　“既然如此，你凭什么肯定他的目的，不是晨星的性命？”
　　施杨怔了一下，抬起眼，定定地直视甯安，那双忽然聚集起炯炯光辉的黑眸中，仿佛有什么决不肯退让、绝对无法原谅的东西在熊熊燃烧：“每一次，她都只是失去了记忆。”
　　“因为之前都仅是丧失了记忆，所以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吗？”甯安不落下风地反问，“你虽知任卫还活着是应月所为，却根本没想过应月为何让他活下来，又为何在眼下把他放出来吧？若不是任卫拼命保留了理智，应月的奸计说不定早就得逞了。”
　　施杨撇过视线，固执一般地拒绝听信。
　　甯安失望地道：“任卫是对的。在关乎晨星的事上，不可依托你。抱歉，接下来一段时间，我打算和晨星共同行动。办公室内的事务，我会让和玉笙负责。你，自便吧。”
　　施杨当即一扭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甯安苦恼地叹了口气——他明白施杨是典型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类型，一般情况下，把对方揍一顿后，也就任其过去了，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换言之，晨星一定是做了什么触犯他底线的事，以至于让他耿耿于怀，甚至记恨了那么多年。不过能令他如此执着的，恐怕唯有周立军一家了。可是周立军出事时，晨星都还没出世。那也就是说，晨星做的事并非与周立军本人有直接关联，而是间接牵连到了他吗？
　　听着甯安不自觉发出的沉重叹息，悄悄靠墙蹲立着的晨星忍不住愧疚地垂下了头。对叶锋的审讯结束后，因为后勤科那边没什么工作要做了，她便先行下了班。可一走进电梯，她忽然发觉手机不在身上，于是连忙狂按开门键原路返回。本打算取回手机后马上走人，却意外听到轻微的声音从组长办公室里漏出来。若是平常，晨星断不会做出偷听的行径，但由于甯安清楚地提到了她、任卫和应月的名字，双脚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虽然知道自己被应月盯上了，也隐隐猜到任卫是因为自己才在应月手里受尽折磨，可她万万没料到，施杨竟也在此事中掺了一脚。她最不愿看到的，便是组内分裂了。想帮欧阳尧旭和史佩均和好，到头来却没发挥任何作用。如今又莫名其妙地成了引发甯安与施杨争吵的导火索。若是可以，她宁愿退出三组，换得他们之间嫌隙消释。
　　施杨夺门而出的瞬间，由于无处可藏，她下意识两腿一曲，捂住脑袋，把身子缩成了一团。施杨大概也是气昏头了，兀自大步流星而去，完全没注意到她。消沉了一会儿后，趁甯安还没有要出来的迹象，晨星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直奔后勤科。
　　后勤科的办公室比策处科“荒凉”许多，办公桌寥寥几张，远远少于科内成员数量——大家基本上不是在出外勤中，就是在出外勤的路上，极少数时候才会待在办公室里，因此在不知不觉中，桌子变得越来越少，由固定的几个人合用一张。顾及时间不早，晨星并不太抱有找到辛辰的希望，而在这活像一个邋遢男寝宿舍的办公室中，也确实不见半个人的影子。无奈之下，她只能老老实实回家了。
　　一听见钥匙转动门锁的声响，任卫顿时奔向玄关，在一句“我的小星星，上班辛苦了”中，眉飞色舞地飞扑了过去。晨星轻车熟路地往旁一躲，迅速脱了鞋子，穿上拖鞋，还没走出一步，就被任卫忽然从后抱住了。
　　“屋里有客人。做一下心理准备再进去。”
　　他声音格外低沉，似乎夹杂了一丝紧张和不快，不像是为了少儿不宜的念头而装出来的。晨星愣了愣，放弃了给这位总是见缝插针地揩油的变态来一记足以打断其肋骨的肘击，瞥了一眼整齐地摆在一旁的黑色布鞋。
　　这双布鞋，她十分有印象。因为她今天上午刚见过穿着同款，或者说，穿着它的人。
　　见晨星一脸复杂神色，任卫料想她应该意识到来者是谁了，于是松开手，沉默着凝视她。晨星深吸一口气，闭了一下眼睛，随后整理好表情，义无反顾地直入客厅。
　　辛辰正端坐在沙发上，回头望向快步而来的晨星。二人无言对视片刻，谁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准确而言，是要说想问的实在太多，反而不知该从何说起了。任卫一拍手，调整气氛般地道：“先吃饭吧。吃了饭，才有力气谈嘛。我今天买了一条超级肥的草鱼，眼神可诡异了，做成酸菜鱼，一定非常美……”
　　晨星无情打断道：“吃了你做的饭，就没命谈了。还是直接说吧。”
　　任卫登时胸口中一箭。
　　辛辰颔首道：“他用三大瓶辣椒酱代盐，腌了一下午的鱼。”
　　任卫胸口又中一箭。
　　晨星向他莞尔一笑：“我今晚，吃外卖。”
　　任卫欲哭无泪：“不——！！”
　　为有一处安静的地方谈论正事，晨星把辛辰带到自己的卧室，用目光警告任卫不许偷听。辛辰扫视一圈房间摆设，目光落在了满墙的宠物图片上。
　　“喜欢的话，我可以送你几张。”
　　辛辰摇了摇头，继而摘下兜帽，拉下领子，露出了自己的脸。若非她盘着头发，晨星几乎要以为自己正在照镜子了。
　　“你看起来，并不怎么吃惊。”
　　“上午林副科长见到我的时候，无意识地看了你一眼，样子很是惊讶。即使一直未以真面目示人，也不可能真没人知道你的长相。”晨星平静地说着，冷不防话音一转，“你和我，应该不是孪生姐妹的关系吧？”
　　“不是。”
　　“那我们为什么长得一模一样？”
　　“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但同时，你又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晨星思考一阵：“……复制人？”
　　“为什么这么认为？”
　　甯安与施杨的争论声于晨星脑海中一闪而过。尽管已被宣判的法槌已在最意外的时刻落下，但她还是怀着一丝自欺欺人的希望问：“你和我，谁是本体？”
　　“……”
　　晨星的眼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下来。她俯视着被任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地板，忍不住自嘲一笑：“……其实，也没差。毕竟，复制人也是人嘛。”
　　“……”
　　她哽了一下，蓦地咬牙切齿，似要把每一个字音碾碎般地问：“为什么把我制造出来？”
　　辛辰沉静须臾，低声回答：“能直接修改他人记忆的异类，并不常见。”
　　“所以我就必须被复制出来吗？！作为你的赝品！！”
　　面对突如其来的怒吼，辛辰无言以对，只好转过了头，默默等待第二波咆哮。晨星心中剧烈翻腾着，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何而不甘、而怨愤、而嫉恨了，浑身力气仿佛被全部抽走了一般，连维持站姿都极其艰难。她往后一退，靠住梳妆台，失控地大口索求起氧气来：“我的记忆……我为什么没有，过去的记忆？是你……删除掉的吗？”
　　下一刻，任卫冲过来，接住了险些瘫软在地的晨星。她脸色苍白，面目扭曲，缩至极限的瞳孔被幽深的黑暗充斥，整个人虽如坠入冰窖般哆嗦不止，肌肤却滚烫得要命。她像本能地抓着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扯着他的破衣服，几乎要将它撕得稀巴烂。任卫克制住心头的怒火，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抬头对辛辰射出冷酷危险的视线：“到此为止吧。”
　　辛辰深知一次见面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所以并不着急。她默不作声地扫了他与抖得近乎癫痫发作的晨星一眼，乖乖退场了。
　　“你来干什么？”
　　同天中午时分，范冰本在科长室惬意地享受着空调凉风——虽然牌子和型号都如出一辙，但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副科长室里的那台，远不如这台性能高——却见应月连连门都没敲一下，就自顾自大剌剌而入。他一边堆砌出满脸的笑容，以掩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看待智障的眼神，一边通体乳白色地上前道：“我来找你，还能为什么事呀？”
　　范冰鄙夷地哼了一声：“那破鞋这么臭，到底哪里值得让你如此上心？”
　　应月阴森森地笑道：“上心她的，可不止我一个啊。”
　　范冰怫然变色：“别把尧旭和你这种收破烂的货色沦为一谈！你胆敢再说一遍，我立马要了你的命！”
　　应月皮笑肉不笑，漫不经心的双眸凶光四溢：“范科长，你以为我乐意拿这种事打扰你吗？早上我经过三组办公室的时候，贵公子正痴痴地盯着她的空位，睹物思人呢。唉，青涩懵懂的恋爱果然令人羡煞。即使遭到反对，也毫不动摇初心。若哪天她叫他与你断绝关系，他怕是会二话不说直接答应呢。”
　　范冰登时拍案而起：“她敢？！”
　　“正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你我才该共力合作啊。”应月不怀好意地笑着，将一个U盘放到桌上，“让贵公子确认一下里面的内容吧。我保证，绝对比训斥更有效。”
　　范冰微微眯起双眼，幽幽打量起眼前这根“大布丁”来。上一次，这个男人不请自来，向她展示了欧阳尧旭亲吻晨星的画面。当时因为差点被气晕过去，所以根本没心思考虑他提议的“共创双赢结局”。如今一瞧，虽然不知他为何对那破鞋执着到此等地步，但只要能让儿子远离她，无论使用何种手段、付出什么代价，她都在所不惜。
　　“你肯定尧旭看了里面的东西，就会变回听我话的好孩子？”
　　“当然。对付他那种不经世事的少爷（满脑子美好幻想的小白莲），非此法不可。”
　　范冰满意一笑，收下了U盘：“那就姑且，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