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277、七月十四

　　受异类事件影响，素来在夜晚最为热闹繁荣的小吃街也变得冷清萧条，唯有三三两两的小摊小贩零散于其中。因为突然嘴馋，卜瑞珉特地绕了远路，到这里点了一碗牛杂面。
　　……果然还是人多的时候，吃起来更有味道啊。
　　他一边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一边食不甘味地把面条往嘴里送。刹那间，他猛地瞪大双眼，以警惕的目光谨慎地打量起四周来。
　　某些人生来就在某一领域极具天赋，或者说对某种事物极其敏感。卜瑞珉固然不敢自称世界第一的“杀气雷达”，可每当有敌人潜伏在周围时，他都能及时感应到。然而对于对方的来头，他倒是没什么头绪……准确来说，应该是头绪太多，反而一头雾水了。于是他迅速喝完最后一口汤，丢下一张二十，匆忙走出了小吃街。
　　竖起的毛孔并没有由于渐行渐快的脚步平息下来，砰砰的心跳宛若警钟一样重重敲击着大脑，催促他赶快离开——以前就算被仇家联合追击，也不会这么紧张，因此卜瑞珉不禁心生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他三步并作两步，转身拐进了前方的小巷之中。见此，尾随者立马加快速度紧追而上，却不料刚过拐角就忽遭一击，反被卜瑞珉擒住双手，一脸砸在了墙上。
　　“小兔崽子挺有胆嘛，竟敢跟踪你卜大爷。说，打什么坏主意呢？”
　　“找你谈谈也算坏主意吗？”
　　声音响起的瞬间，卜瑞珉顿时大脑一片空白，脸色宛若被冻僵了般铁青。他两手一垂，趔趄一退，借着远方的飘渺灯光，看清了对方那双露在帽子和口罩外的眼睛：“为什么……”
　　蓝涯游刃有余地转过身，毫无顾忌地正面面向卜瑞珉：“为什么不能是我？”
　　卜瑞珉目光闪烁，垂眸回避蓝涯的视线——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显露出心虚。他沉默良久，干巴巴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两年，过得好吗？”
　　“肯定没你好。”
　　“蓝天……没事。你不用担心。”
　　“我知道。公开的受害者名单中，没她的名字。”
　　话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笼罩过来。卜瑞珉不自在地憋了半晌，强行抛出话题：“最近，部门那边连续有人遭遇枪袭。鉴定的家伙说，犯人用的是狙击步枪。”
　　“……”
　　“是你吗？”
　　“为什么问我？”
　　“因为你有动机。然后就是，直觉。”
　　“是我。”
　　“……”
　　“不逮捕我吗？”
　　“手铐……没带。”
　　蓝涯顿时哈哈大笑：“咱们的卜二刑警，不是一直手铐不离身，连洗澡都要带进浴室吗？怎么这会儿犯了这么大的迷糊啊。”
　　卜瑞珉不耐烦地咂了咂嘴：“你突然现身的理由是什么？总不可能是为了找我叙旧吧？”
　　“谁会找你这种罔视法律、放跑罪犯的败类叙旧？”蓝涯蓦地像被触碰到了逆鳞似的拔高语调，“卜瑞珉，我找你只为问你一句，你有后悔替那个狗部门做事吗？”
　　卜瑞珉深吸一口气，抬眼直视蓝涯，一字一顿、坚定不移地说：“从来，没有。”
　　“是吗？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了。”
　　许是从一开始就没抱有期待，得到回复后，蓝涯无所动容，漠然离去。卜瑞珉低头看了看插在自己腹中的小刀，哂笑一声，无力地倒了下去。
　　听闻一阵急促的脚步靠近，凌云抬起头，看见了一名身穿黑色中袖衬衫、长相十分端正的男子。他面带倦意，气色偏暗，可见肩上积攒了许多压力。他微微一顿，担忧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昏睡于病床上的卜瑞珉——氧气罩下的薄雾时有时无，各种管子连接着以一定节奏“滴滴”运作的医疗器械：“你好。我叫甯安，是卜瑞珉的朋友。请问你是……”
　　“我是这小子的上司凌云。”凌云犹疑片刻，问，“你是那个专门管控异类的部门的人吗？”
　　甯安倏地一惊，不禁面露难色。凌云也意识到自己问错话了，赶紧道歉：“抱歉，刚才的问题，你无视……”
　　“没错。”
　　“诶？”
　　“我是那个部门的人。”虽然主动暴露身份有违部门的规定，但甯安认为凌云有权利知晓自己和卜瑞珉的关系，“不过，你为什么知道？”
　　“这小子向来不和工作场上之外的人打交道，所以猜了一下。”
　　“有关于犯人的线索吗？”
　　“太多了，反而不知从何入手。但是，我觉得我们所能想到的嫌疑人，都不是犯人。”
　　“为什么？”
　　凌云本来还挺平静的，被这么一问，登时又气又想哭，直想往卜瑞珉胸口捶上一拳：“这小子被捅伤后，不打120，偏偏打给我。打给我后又一句话不说，逼得我只能托技术人员定位，再送他去医院。期间浪费的时间，就是这副结果——失血过多，大脑缺氧，不知道醒不醒得来。”
　　甯安沉默了会儿，轻轻地说：“这确实不像他的作风。”
　　凌云抽了抽鼻子：“这案子，要转给你们吗？”
　　“虽然卜瑞珉算是我们的人，但他同时又身负刑警的工作。因此在涉及异类的线索和证据出来之前，我们是不会插手的。”
　　“……谢谢。”凌云说罢，才发觉自己根本没有道谢的必要。
　　甯安摸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号码，再撕下来递给凌云：“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联系我。”
　　作为一名经常嘴贫的常客，卜瑞珉和那条小吃街的摊主小贩，基本上都挺熟络的，故而牛杂面摊子的老板对其昨晚的光顾，也记得非常清楚。他说，卜瑞珉昨儿吃完面后，一声不吭地直接走人，尽管有点奇怪他这回怎么不留下来聊几句，但因为看见了桌上的钱，也就没有叫住他。他去收拾碗筷时，无意间一抬头，看到一个全身黑人走在卜瑞珉后方，然后与他一起消失在了转角口。不过他当时仅是随便一瞥，加上对方戴了帽子和口罩，所以说不出他的相貌特征。再问了几个当时在场的贩子后，仍旧一无所获。
　　其实这条街原本并不是小吃街，只是聚集在此处卖夜宵的小贩多了，就成了小吃街——当然，城管一来，大家都得呜呼啦呼地逃跑。正也因此，这儿的环境不是很好，路边没一个监控。凌云忙活了一晚上，几乎等同于浪费时间。
　　犯人八成是看准了附近没有监控，才决定在此下手吧？如此一来，他一定具备非常高的反侦查意识。可恶！如果一直揪不出他是谁的话，如果卜二傻真就这样变成植物人了的话……
　　凌云知道自己正处于极端狂怒的状态，于是反复抓挠脑袋，不断于心间默念“冷静”。然而越是默念，就越是起反效果——视如亲弟弟的人被害成这副模样，鬼才冷静得下来！最后，他大骂一句脏话，狠狠踹了身边的轿车一脚。
　　车窗降下，一位面如敷粉的男子探过头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凌云愣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忙不迭低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如果踢坏了，我会赔偿的！”
　　“没关系。”和玉笙丝毫没为对方的无礼之举感到不快，以充满关怀的语气说，“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吗？”
　　凌云顿了顿，眼睛瞥向一边，无言默认。和玉笙想了想，从放在副驾驶座上的袋子里取出了一盒蛋糕。
　　“这是我从前面的蛋糕店买来的。不嫌弃的话，请拿一个吧。”
　　“这……这怎么成！”
　　凌云倒不是担心蛋糕被做了手脚，而是自己本就拿对方的车撒气，若再恬不知耻地收下，当真是没脸做人了。和玉笙却完全不以为意，微笑着说：“甜品能让心情变好。正适合烦恼时吃。还是说，你不喜欢甜的东西？”
　　“没有没有。”虽然不怎么喜欢，但也确实不讨厌。看着和玉笙的温和笑容，凌云突然觉得有些面熟，“那我就……不客气了。”
　　“嗯。”
　　盒子里的蛋糕一共有六个，奶油颜色和装饰用的水果各不相同，单卖相就非常勾人食欲。凌云犹豫片刻，选了个看起来比较一般的，然后咬下一口，顿时被惊艳到了：“这个……这个真的不错！又松又软，奶油也很清爽，一点都不腻！”
　　和玉笙十分开心蛋糕符合他的口味。
　　凌云三下五除二地吃完蛋糕，一瞧和玉笙，果然还是有些在意。于是迟疑一下，一脸认真地说：“请你不要误会，这绝不是搭讪。我是直的，对男人没那方面的兴趣。但是，我真心感觉我们似乎在哪儿见过。”
　　自从被卜瑞珉“威胁”过要掰弯自己后，凌云就对同性之间的交往有些意识过剩了，而在面对漂亮的同性时，甚至可以说成神经质了。和玉笙不置可否，笑着道：“你是凌警官吧？”
　　“诶？你知道我是谁？”
　　“时宁的案子，辛苦你了。”
　　凌云怔了怔，被卜瑞珉一事刺激得一片混乱的大脑终于回过神来：“你是那天陪时宁来自首的人！名字是叫……叫……”
　　“和玉笙。”
　　“对！和玉笙！抱歉，现在才想起来。”
　　“没事。”
　　话音一落，消息提示音响了一下。和玉笙道了句“不好意思”，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是上次和你们一起来的人吗？”
　　“嗯。他在对面这栋楼上班。因为实在太晚了，我便过来接他。”
　　“这楼我记得，好像是欧阳集体旗下的吧？”联想到自己那点微薄的工资，凌云不禁羡慕得五体投地，“你熟人真牛。”
　　和玉笙浅淡一笑，温柔似水的眼神中饱含对恋人的怜爱之情：“那孩子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所以我替他感到骄傲。”
　　“那我陪你一起等他吧。最近不怎么太平，一个人待着不安全。”
　　“不用麻烦。他很快就出来了。”
　　“不麻烦。至少，让我把蛋糕的人情还掉吧。”
　　尽管凌云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但他的双目依然寄宿着一丝难以释怀的焦躁、愤怒和自责，而这一丝焦躁、愤怒和自责，是和玉笙无能为力，也是只有他自己才能解决的。不过，如果还掉蛋糕的人情能让他好受一些的话，和玉笙自然不会拒绝：“要坐到车里吗？”
　　“没事儿。我站着就好。”
　　十分钟后，史佩均小跑着冲出大楼，径直而来。凌云瞥了一眼和玉笙，看他对自己微笑着点了点头，便自觉地离开了：“回去时注意安全哦。”
　　“谢谢你，凌警官。路上小心。”
　　夜风迎头吹来，驱散了白天积累的热量。凌云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佩均”从后方传来。他立马回头一看，只见和玉笙焦急万分地冲下车，朝倒在马路中间的史佩均奔去，而站在后者身旁的黑衣人则微微一抬眼，在与凌云对上视线的瞬间，丢下血淋淋的长刀，马不停蹄地逃离。
　　恍惚间，凌云觉得自己的大脑拒绝认知那一瞬间的所见，因为拒绝被认知，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本能地拔腿追去，但由于那短暂的犹豫，错失了追击的机会。他被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和延绵不绝的街道层层包围，像一只迷途羊羔一样徘徊不前，气愤地用拳头砸了一下大腿。
　　不久，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响彻云霄。无奈之下，凌云只能原路返回，然后随着被抬上担架的史佩与和玉笙跳上救护车。
　　“我是警察。有必要随行去医院。”
　　和玉笙叫来的，自然不是普通的医护人员。但见前者没有反对，后者也就直接关上了后车厢的车门，继而对耳机另一头报告道：“伤者‘黑山羊’，腹部中一刀，出血严重，推测伤及肝肠等内脏，目前意识不清、呼吸微弱。”
　　凌云懵了一下：“黑……山羊？”
　　和玉笙双手紧攥着史佩均那冰冷的左手，眼眶含泪地回答道：“佩均，是‘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