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231、五月十五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父母早逝，为了不饿着弟弟妹妹，每天起早贪黑干活，实在受不了了，才去弄一些草根和树皮来吃。所以对于贫穷的艰辛，没人比我更刻骨铭心。但也正因为如此，即使后来吃厌了以前垂涎无比的白米饭，我也抵挡不了金钱的诱惑……我错了。我不该以权谋私、贪赃枉法，不该没能守住最后的底线，空怀于事无补的后悔……我愧对人民百姓对我的信任，愧对国家赋予的责任……我真的，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看着屏幕上中双手紧握在一起、忏悔的泪水滑过松弛面部的中年男人，秦莘野只觉浑身冒起鸡皮疙瘩，赶忙眼不见为净地坐回了后座。坐于副驾驶座上的甯安关掉视频，道：“这是雷纪荣自首时的录像。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他非常后悔自己的贪污行径，之后也表示自己会洗心革面，并书写了一份将自己的全部财产都捐赠给慈善机构的声明。”
　　“但是呢？”
　　“我们昨天下午去见了他一面后，他立刻改口这一切是对他的栽赃陷害，还说这视频和那份声明都是调查人员伪造的。”
　　“而让他态度突然发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罪魁祸首’，就是你吧。”
　　秦莘野起身勾住驾驶座的头枕，另一手滑进施杨的口袋，从中用两指夹出一根香烟糖。她装模做样地将其送至嘴边深吸一口，继而微微扬起下巴，徐徐呼气的同时慢慢抬起眼皮，露出惆怅空洞的眼神——当真一位标准的阴郁浪/女。下一刻，她像是被自己的逼真演技折服了，忍不住笑了好几声。对此，施杨完全无动于衷，自顾自面无表情地驾驶。
　　“对施杨的无效化有反应的话，基本上就是异类没跑了。”秦莘野大剌剌地在后座上侧躺下来，豪迈地嚼起了糖，“这家伙，说不定是个正义的伙伴呢。抓了不会太可惜吗？”
　　甯安顿了顿，答非所问：“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强行扭曲他人的意志。”
　　“扭曲他人意志吗？”秦莘野不以为意，满含笑意的目光笔直地落在甯安侧脸上，似欲从其避开的视线中窥得什么，“组长，过程和结果，你觉得哪个更重要？”
　　“两个都重要。”
　　“必须选出一个呢？”
　　“……”
　　“哎，组长你啊，就是这点不行。”秦莘野一副面对不成器晚辈的语气，叹息着摇了摇头，“虽说只有小孩子才会做选择，但其实根本不是大人有能力全都要，而是没法要。因为无论有多少个选择，现实从来只会留一个。”
　　“……”
　　“所以说，组长你也不能再继续犹豫下去了。在现实将其他选择消磨殆尽之前，必须将最好的那个选择紧紧抓在手中，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能松开。”
　　由于本次任务是充当保镖，除了施杨外，甯安还拉了组内第二强的秦莘野过来，至于晨星和欧阳尧旭这两只小菜鸡，就暂时让他们在部门待命了。与负责贪污案的工作人员做了个简单的交接后，三人也就亲眼见到了这位曾经声名显赫的市长。
　　与一般贪官给人的印象截然相反，成志良的穿着打扮极为朴素，就连出席重要场合的正装就那么两三件，还明显可见褪白的痕迹；加上小阁楼，他的住所也才勉强达到八十平方米，家具不仅没一样是高档货，还十分陈旧，似乎许久未置新了。看着茶几上吃了一半的方便面，甯安实在难以想象他背负着私吞了巨额公款的嫌疑。
　　成志良以估量什么般的目光上下审视了一番甯安和施杨，随即一瞥对屋内摆设毫无顾忌地表示嫌弃的秦莘野，冷冷地道：“我可没听说会有小孩子来。”
　　秦莘野大方地微笑起来：“你口中的小孩子，可是能轻易地一刀杀了你哦。”
　　“莘野！”甯安立刻出声责备，随即欠身向成志良低头道歉，“对不起，成市长。作为组长，是我管教无方。”
　　“不，对你们异类而言，取我性命的确易如反掌，她没说错。”成志良正眼端详了会儿故意朝自己挖鼻屎的秦莘野，问，“你们午饭吃了吗？”
　　甯安礼貌地回：“谢谢市长关心，我们已经吃了。”
　　“话说在前头，我不喜欢被人监视，所以就算你们要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我也不会真让你们一直紧跟着。”
　　成志良丢下这句话，带着泡面，回了自己的房间。秦莘野不屑一哼，不爽道：“臭老头拽什么拽，等这件事过去后，还不是得被抓进监狱关起来！”
　　甯安斥责道：“莘野，不能这么出言不逊！”
　　“我又没说错。”秦莘野一个不服的白眼。不过事实的确如她所言，明面上成志良是为了配合贪污案的调查而被禁足于家，实际上只是帮三组引诱出犯人的诱饵罢了，“话说回来，被这老头中饱私囊的钱都去哪儿了？这破屋应该是为了营造出公正廉洁的清官形象，才故意搞成这样的吧？哼，果然大人的世界就是肮脏。”
　　甯安：“……”
　　整个下午，时间都在沉默中度过，除了秦莘野玩手机的声音外。甯安虽然想叫她对待任务认真一些，但因为感觉说了也是白说，遂缄口不管了。接近饭点时分，他敲了敲成志良的房门，道：“市长，我的同伴等会儿会送饭来。请问要给你带点什么吗？”
　　“……”
　　甯安又敲了两下门：“市长？”
　　“你们吃你们的就好，别来烦我！”
　　虽然热脸贴了冷屁股，但起码能确定他还平安地待在卧室里。甯安走到客厅，只见一边两脚翘着沙发背、脑袋倒挂在空中，一边咯咯笑着看片的秦莘野忽然一个落脚起身坐好，满眼期待地问：“晨星要送饭来了？”
　　“嗯。有什么想叫他们捎的吗？”
　　“薯片虾条饼干可乐Q/Q糖……”
　　不等对方点完单，甯安就斩钉截铁地打断道：“没有零食。”
　　秦莘野不满地皱眉噘嘴：“为什么？！”
　　“沈连寂特地嘱咐过我，不能放纵你。”
　　“……可恶！”秦莘野愤愤地嘟囔了一句，随即跳下沙发，眨着水汪汪的双眼，朝甯安撒娇道：“好组长，连寂现在又不在，只要我们悄悄的，就不会暴露的。”
　　“不行，”甯安义正词严地拒绝，“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见毫无商量的余地，秦莘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骂了句孩子气的“笨蛋甯安，我讨厌你”，躺回沙发，继续看起电视剧来。没一会儿，她突然双手抱住肚子，笑得一边踢腿打滚，一边眼角闪现泪光。近距离旁观着这不成体统的场景，甯安颇为无语地叹了口气，感觉沈连寂喜欢上她的原因，或多或少可以理解。
　　晨星送来的，是便利店里最常见的便当。秦莘野尽管嘴上抱怨，却在门铃响起的瞬间第一个飞奔过去，抢走了菜式最丰盛的一份，继而趁施杨和甯安吃饭之际，拼命朝晨星挤眉弄眼。晨星困惑地看了看她，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后为难地笑了笑，讪讪地将视线转向别处。见其态度如此异常，秦莘野立刻投去逼问的目光，却听甯安不动声色地开口说：“别瞪了。晨星没买。”
　　秦莘野倏地把头转向他：“你怎么……难道，是你吗？”
　　甯安从容不迫地放下便当和筷子，一本正经地直视气得顿时炸毛的秦莘野，侃侃而谈：“即使没有沈连寂的嘱咐，我也不会让你吃到零食。”
　　“为什么？！”
　　“惩罚你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态度散漫、随心所欲。”
　　秦莘野忍不住怒目圆睁，一边龇牙咧嘴，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类似野兽面对敌对捕食者时的示威性低鸣。忽然，她“嘣”的一下掰开一次性筷子，抄起自己的便当，狼吞虎咽地猛吃了起来。随后，她“啪”的一下砸下空便当盒，躺倒在沙发上玩起了手机。
　　甯安：“……”
　　虽然成志良说了“别来烦我”，但甯安还是让晨星多买了一份便当，然后把它送到了他的房门前：“市长，我们给你买了晚饭。不嫌弃的话，还请拿去吃吧。”
　　“……”
　　“那我放门口了。”
　　因为感觉直接搁在地上不太好，甯安特意在便当下面垫了一个塑料袋。然而许久，成志良都毫无动静。察觉到甯安的担忧，换了个姿势平躺在沙发上的秦莘野一面枕着左手、甩着高高翘起的左腿，一面悠闲地看着电视剧，道：“放心吧，他没有翻墙逃出去。”
　　甯安在沙发另一边坐下，回想起了上午浏览过的成志良的个人档案。成志良和雷纪荣是同乡，算得上半个手足。他俩一起从底层公务员开始打拼，后来逐渐升官，当选为木川市的市长和副市长。由于丧妻之后没有再娶，成志良膝下无子，一直过着独居生活。
　　“如果是同情空巢老人的话，我劝你还是省省吧。”秦莘野又说，“别的暂且不论，二十年前，他可是故意把一处购物商城开发计划的标投给一家专搞豆腐渣工程的建筑公司，结果五年前，那购物商城‘轰’的一下倒塌，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甯安惊奇地挑了挑眉毛：“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哼，你以为我关心那臭老头干了什么好事吗？”秦莘野嗤之以鼻，“只不过实在太无聊了，就稍微看了一下关于他贪污的调查报告。不得不说，这老头吞的钱都够他移民火星了。”
　　甯安：“……”
　　秦莘野继续甩着腿，拉动进度条，跳过了一集中最感人煽情的片段，“人类的同情说白了，不过是一种被美化了的优越感而已。正直纯洁的人，比如说组长你与和老师，或许能做到真心诚挚地同情他人。可即使如此，也改变不了被同情方处于低地位的事实。换言之，同情必须建立在双方不平等的基础之上。而由同情延伸出的所谓善行究竟是否真的为‘善’，也值得考量了。”
　　甯安顿了顿，用风逸才的话回答道：“思考这种问题，只会把自己绕进去。”
　　“但组长你就是会把自己绕进去的典型例子，难道不是吗？”
　　不知何时，秦莘野不再关注剧情的发展，而是直直地凝视甯安，略显逼人的目光仿佛在打量一样可能是赝品的古董。甯安这次没有再回避，而是沉下声音问：“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因为组长你有时候让人很窝火啊。”秦莘野毫不留情地回道，眼神也更加凌厉起来。
　　“……”
　　“人的感情是有限的。不分场合地滥用，最后伤及的，无疑是自己和自己爱的人。组长你就没有想过，在你为不值一提的人浪费感情时，尹娜正躲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吗？”
　　甯安顿时一愣。
　　“话，我就搁到这儿了。你好自为之吧。”
　　秦莘野说完，关掉手机，转身闭上眼，一副“我要睡了，别来打扰”的模样。甯安微微叹了一息，不由得深深地垂下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