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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八月十四 ...

  •   由于某位患者突发状况,等甯安忙好再交完班时,阳光的温度早已能毫无阻碍地刺入皮肤烘烤细胞。他靠着墙壁,眯眼遥望孤高地挂在空中的骄阳,不禁叹了口气。
      不管有多少生命逝去,太阳从不会停止东升西落,正如不管多少患者以何种方式离开,ICU的病床永远满员。
      甯安摇摇头,决定不想再去烦恼这些事。
      住院大楼13楼有专门的医护人员,负责其他楼层的人一般不能进去。可若有紧急情况发生而人手却不足时,也会从别的楼层调取人手。甯安曾被差到十三楼层两次。别的楼层因为充满了病患和家属,随处可听见人声。然而这层楼却异常沉静,或者说,死寂。
      除了必要的交流,13楼的工作人员之间几乎不会多说一个字,与其他医护人员也总是刻意保持着距离。甯安第一次来打下手时,看到了一个倒在地上浑身颤抖、翻着白眼口吐白沫的男人。一个护士只叫甯安上束带,再打一针镇定剂就行。问及其病症,她们却置若罔闻,让他弄完之后马上离开。
      甯安也不是猜不到她们这样的理由。人类是群居动物,会下意识敌视甚至排除异己。这层楼的病患对她们来说是异类,但对甯安来说却是同类。因此他时常想,若自己能负责这楼层就好了。然而能进入13楼的都是骨灰级干部,甯安虽说也小有成就进入了ICU,但这并不意味着院方对其完全信任。
      前面的普通病房传出了吵闹声。甯安直起身子,走过去看了看。
      这位患者长了混合痔疮,一周前做了手术。他生得一副恶心的无赖模样,年纪四十多岁,油光满面,笑起来全是黑黑的烂牙,非但口臭,说出来的话也脏耳,经常调戏前来照看他的护士们。痔疮手术后□□疼痛是正常现象,可这无赖愣是将护士们的解释当耳边风,大闹特闹说他的主治医生企图故意痛死他。随后,他又因尿管导不出尿,嚷嚷那庸医谋害他不成,反派护士堵他的尿道想憋死他。
      顾及这位患者脑子有病,护士长亲自出马给他拔尿,岂料这厮竟然嫌弃她年纪大,非得要年轻的,否则就投诉院方不把患者的命当事。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派了最年轻的护士过去。然而那护士胆子小,一瞧见对方那猥琐的□□,吓得拔腿逃了。看这无赖膀胱肿胀、憋得全身发抖又冒汗,曾经令深受其害的护士们不禁暗自叫好,但终究没谁愿帮他拆尿管。
      了解了情况后,甯安主动请缨。或许是憋太久了,尿管才刚一拔出来,黄色的尿液就喷射而出,不仅床上,甯安身上也溅到了。护士们知道甯安替自己受了罪,等他换好衣服洗完手后,纷纷前去关心致歉。甯安谦谦君子,自然说没事。可想不到,从此以后,这无赖一定要他伺候,不论来多年轻多漂亮的护士都不买账。
      这不,这无赖此刻又以擦药消毒为由,说他自己不好擦,看不到屁股,万一不小心戳到伤口就不好了。让值班护士来吧,他又不要,说她们连尿管都差不好,谁敢放心将需要呵护的宝贝交出去?这群小护士本就不想伺候这脑残,不要她们擦,她们高兴都来不及呢。可她们又不想男神牺牲,犹豫着要不要去请甯安,但见他自己来了后,刚想叫他走开,却不料那无赖眼尖得要死,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甯安也不推脱,干脆道:“我来吧。”
      这无赖乐开了花,二话不说,直接脱了裤子撅起屁股,“甯护士,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啊。难道又是忙了整整一天?”
      “30个小时。”
      “哎呀,那确实很累啊。你都这么辛苦了,还来帮我擦药,人家心里可真是感动呢。”
      “感动的话,就请好好休养吧。”
      “甯护士,你真是太为患者着想了,要是所有护士都像你一样温柔就好了。”
      “谢谢。”
      甯安为他消完毒后,说:“我明天再来。在那之前,请好好保重。”
      “诶好好好!”无赖连连点头,满脸丑陋的笑容。
      出了病房,许多护士都替甯安打抱不平。一名护士道:“说起来,这患者的状况也真是奇怪。其他痔疮患者,术后一周就能出院了。可他的伤口好得极慢,现在还下不了床。保险起见,医生劝他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但他就是不听,非要在这里叫嚣。原来这世上还有这等恶心的奇葩,我今儿可算是见识了。”
      甯安说:“没事。以后这位患者若是又无理取闹了,你们尽管来找我。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你们回去忙吧。”
      护士们又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好生休息,再目送着他离开,毕竟工作过后,劳累之色和倦意尽显的甯安会散发出格外忧郁却不失优雅的气质,美得简直教人垂涎三尺。她们看得各个都犯了花痴,直到护士长来赶人后才四散着逃开。
      甯安前月捡到了一只左前肢被车轮碾伤的流浪猫,随即将它带往了瑞华宠物医院接受治疗,还在它住院期间天天过去探望它。那只流浪猫知道是甯安救了自己,所以每次在他踏进医院前就直起身子竖起耳朵,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向大门,等他走到自己身边,再用脑袋蹭蹭他的手,“喵喵”几声撒娇。由于没有养宠物的经验,甯安向医院的老板兼兽医顾华请教了很多问题,两人也因此成为了好友。
      甯安家务技能点满格,厨艺也很拿手。他基本上会在下班途中买些菜,回家自己做饭吃。顾华天生一张娃娃脸,一双葡萄眼乌黑圆溜,明明二十又七了,看上去却比二十刚出头的青年还水嫩。他与甯安不同,不是家务不会做,而是懒得做,通常是将所有家务,特别是换下的衣物,堆到周末一起解决,乃至他一周下来,每天穿的衣服包括内裤袜子在内全部不重样。
      顾华这人有着别样的偏执,不把衣服穿烂就绝不会去买;而且他还有点强迫症,周一穿过的衣服绝不会放到周二至周日中的任何一天穿。跟顾华做朋友,完全不用担心忘记今天是星期几,只消看看他的衣服就行。
      顾华的一天很简单,早上去医院,中午吃快餐,晚上随便找家店草草解决或者干脆不吃。和甯安结识以后,他的一天就成了这样:早上出门去医院,等甯安把瘸子送来——那只流浪狸花猫经医治,虽然腿伤治愈了,但无奈伤到筋骨好不全,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故得此名——中午依旧吃快餐,下班前先发个消息问甯安他今晚回不回来;若消息超过半小时没回,他便带瘸子下馆子去,若对方回了消息,那就去甯安家,顺便捎些饮料。
      瘸子不太吃猫粮,最爱鸡胸肉,牛肉其次,偶尔没事的时候,还会啃光一根玉米或一块馒头。米饭浇肉汤也深得它的喜爱,每次都会吃得精光。这天,顾华带了几瓶啤酒,听了甯安今天的遭遇,深表同情地道:“当护士就是辛苦,尤其是像男护士这种珍稀动物。搞不好,那无赖看上你了。”
      “会吗?”
      “怎么不会?就冲你这王子般的忧郁气质,别说女人,男人见了说不定也会弯。”
      甯安不以为意,“那你呢?风逸才不是经常给你送花吗?”
      “我……嗨,别提他了!”顾华略微有些醉意,右手拨弄着啤酒瓶,睡眼惺忪地说,“那家伙就是个无赖,连着两年天天混进店里,贴在我屁股后面,满嘴土得掉渣的情话,放狗也赶不走。但这几天却忽然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只有玫瑰花照旧。”
      “花不都是从隔壁花店送的吗?去问问不就好了?”
      顾华噘嘴,“问什么问,问了不就搞得我真对他有意思了么?”
      “难道不是吗?”
      “我才没有!”顾华忽然喊了出来,“谁会对那个王八瘪三有意思!”
      “可你看上去挺烦恼的。”
      “谁烦恼了!没了土鳖跟屁虫,我开心还来不及呢!”顾华不想再提那混蛋的事,遂转换话题道,“对了,最近的封喉女,你听说了没?”
      甯安摇了摇头。
      “这件事早沸沸扬扬了,你竟然不知道?工作再忙也不能不关注时事啊。”
      瘸子爬到甯安腿上要爱抚。甯安摸着它的背说:“发生什么了?”
      “近期出了个拿着西瓜刀到处割喉的女疯子,被她割喉的人无一不失血过多而死,故得封号‘见血封喉’。”
      甯安忽然想起自己在食堂吃饭时,曾听过几名护士谈论此事:“受害者是不是都是情侣?”
      “哟,原来你知道啊。”
      “偶然听到过。”
      “不错,受害者全是情侣,活生生被一刀毙命。多亏了封喉女,最近电影院的午夜场都没人买了。”
      顾华说完就睡着了,甯安喊了他几声也没应。于是他将他抬到沙发上,拿毛巾擦干净他的脸,给他盖上毯子。瘸子跳到顾华旁边,打了个瞌睡,便蜷进毯子里一起睡了。甯安整理完餐具以后,拿出手机,搜索“封喉女”。
      数个词条于一瞬间挤入屏幕,其热度之高不言而喻。甯安大致浏览了一下,这名封喉女的刀法比庖丁还精湛,一刀下去,能精准地割破被害者咽喉处的甲状软骨。从8月20日开始,封喉女每隔一天出来作案,作案地点就在南雁小区至附二医一带,作案时间为凌晨一二点钟,正是人少之际。警察在附近加大了巡逻力度,还面向广大群众发出悬赏征求线索。他们根据现场调查的结果,再结合监控录像,表示犯人身高在150到160之间,身材偏瘦,长头发,作案时戴着个画着白色叉叉的黑色口罩,凶器为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西瓜刀。
      甯安再往下翻了翻搜索页面,一则两年前的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2011年八月中旬至九月上旬,本市也出现了类似的案件:被害者均为情侣,全是在晚上约会的时候被人用西瓜刀割喉,近一个月的时间内发生了九起。有不少网友评论说,两年前犯案的犯人和现在的应该是同一个人,还有名网友调侃当时的封喉女隐居山林后重出江湖了,还说她一定是被七夕的狗粮撑爆了才去割喉泄恨的。
      这名网友讲话难听,意指那些情侣遇害实属活该,进而遭到了其他网友的猛烈抨击。甯安又看了一会儿,再无有用的讯息,便去洗洗睡了。
      次日清晨四点,顾华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挠挠乱糟糟的头发,见甯安已经做好出门的准备,不由得感叹道:“哎,真是辛苦啊。”
      “习惯了。”
      “这么辛苦工资还不高,真是不值。”顾华的脑袋还有些晕乎,“你还不如到我那儿上班呢。尽管工资差不多,但起码没那么累。”
      甯安微微一笑,“我把钥匙放桌上了,出门的时候记得锁好。”
      “嗯嗯嗯,快去吧,希望你这次能准时下班。”
      顾华咂着嘴,说完后就躺下了,两秒后他又忽然爬起来,念经似的叨叨道:“对对对上厕所,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甯安笑着,带上门出去了。
      当初甯安,不是毫无理由的将清晨五点的世界送给尹娜的。
      为回应父母和爷爷的期待,甯安从小就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读书。那时候,同龄人天天吵着要赛车机器人,不是抱团斗陀螺比悠悠球,就是玩折纸响炮。甯安自带成熟的忧郁气质,思想也比其他孩子早熟。在他看来,不是只有玩闹过的童年才算真正的童年。他觉得,童年的意义在于叛逆,在于一股将幼稚的叛逆付诸行动的冲动。
      可对于彼时的他而言,比起玩乐,学习知识才是正道。这观念符合他父母的教育理念,所以他找不到叛逆长辈的理由,故而也就埋首于枯燥的医书。“乖乖男”、“优等生”,是同班孩子和老师们对甯安的评价。然而甯安深深地明白,自己并不是老师眼中的乖孩子、同学父母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他想撕掉自己那卑鄙可耻的虚伪面具,迫切地宣泄自己那郁积已久的憋屈与愁闷。
      于是他在自己十岁生日那天的零点,悄悄来到顶楼,张开双手,毫无犹豫地跳了下去。
      然而这一跳,痛苦的憋闷不仅没得以解放,反而如滚烫通红的铁烙般重重地、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头,刺激着他全身的细胞。因为他睁开眼时,迎接他的不是幽冥的黑暗,而是如他照常起床后所见的灰蓝的天空——
      他最熟悉的天空。
      也是他最痛恨的天空。
      那一天清晨,甯安哭了。
      此后,他在白天依旧是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晚上则蜷缩于角落捂住耳朵,孤独地同时时刻刻纠缠着他的幽魂抗争。艰苦的抗争持续了八年,就在他终打算彻底妥协放弃的时候,尹娜出现了。
      尹娜理解他被束缚的痛苦,也理解他无处宣泄的空虚,那是甯安第一次尝到了被理解的甜味。在尹娜面前,他不是日日被老师拉仇恨的模范生,也不是苦学复杂繁琐的医学术语的好儿子好孙子,他只是甯安、渴望被理解被救赎、期盼做自己的甯安。
      若说尹娜给了甯安飞翔的理由,甯安则还以了她广阔的世界。清晨五点的天空,清晨五点的城市,清晨五点的世界。那是甯安最熟知的世界,是甯安最孤独的世界,也是甯安唯一的世界。
      因此那片天空,那片城市,那片世界,既是甯安给送给尹娜的礼物,也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
      从那一刻起,甯安获得了重生。
      踏入附二医大门,甯安本想径直去往住院大楼,但刹那间于不远处闪过的人影,却令他倏地一愣,随即加速追了上去。
      虽然只有一秒,但甯安确信自己没看错——长头发、戴着黑色口罩、身材瘦弱的女生。可等他追到住院大楼背面的小路后,却发现四周空荡荡的,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又找了几圈,依旧无果。马上就是交班时间,甯安又环顾了一圈,方才离开。
      见甯安来了,护士长对他道:“去13层。”
      甯安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护士长又说:“方沅今天请假了,你去代一下班。”
      “ICU那边……”
      “我会安排好的。”看甯安站着不动,她问,“怎么,不愿意?”
      “没有,我这就去。”想起刚才看到的身影,甯安总感觉心里不踏实。
      13楼护士台的护士直接丢出了一堆病历,说这是甯安今天要看护的病人。甯安翻了翻,其中居然有尹娜的,而她住院的病因竟是心力衰竭。
      心力衰竭不是一个独立的疾病,几乎所有的心血管疾病最终都会导致心力衰竭。换言之,心力衰竭一定有一个诱因,比如基础性心脏病、感染和药物作用。然而尹娜的病历上却没有相关记录,甚是奇怪。甯安先前只以为尹娜是异类才住院的。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尹娜从没表现出任何不适,她的病房里除了吊针外,也没什么仪器设备,而且自从那天带她出去看日出后,她的精神还好了不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甯安知道他的疑问没法得到解答,至少在这13楼是不可能的。他收好病历,先处理了需要特别关照的病人,然后再敲响了1311号病房的门。
      两年前,甯安运气不错,一毕业就遇上附二医招募护士,后经过考核顺利入职。尹娜在这四年成长了不少,从懵懵懂懂的女孩变成了玲珑楚楚的少女,也学会了掌控异能的方法,如今已能摘下眼罩。但在医护人员面前,她仍会戴上眼罩,毕竟她在他们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听见“查房”,尹娜连忙想将眼罩戴上,但旋即又觉不对,转头一看,惊喜地叫了出来:“甯哥哥?!你怎么来了?”
      “给人代班。”
      尹娜眉开眼笑,“也就是说,我今天一天都能见到你了?”
      “怎么可能。”甯安帮她更换输液袋,“我还有别的病人要照顾。”
      “什么嘛。”尹娜嘟起嘴,装作一副失落的样子,“害我白高兴一场。”
      甯安非常“愧疚”地说:“是的,害你白高兴了,我很抱歉。”
      “那作为补偿,你一定要多多来查房哦。”
      甯安给她例行测量体温,“没有特殊待遇。”
      尹娜笑得极为灿烂。
      “娜娜,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住院的原因是什么?”
      “我以前心脏不太好,总会心慌、喘不过气。”
      “‘以前’?”
      “嗯,现在不会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
      尹娜想了想,“好像也有三四年了。”
      “是在你学会控制能力之后吗?”
      “好像吧。昨天医生和我说,我已经没有大碍了,只要平时多注意,就算出院也没关系——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
      “那你快去忙吧。要是被发现在这儿偷懒的话,小心被记过哦。”
      “嗯,我先走了。若有什么事,记得按铃。”
      中午,甯安去食堂吃饭的时候,竟发现有穿着蓝色制服的人在住院大楼后面驱散吃瓜群众,“好惨啊”“太可怜了”“现在这世道连恋爱都不让谈了”等感慨不绝于耳。甯安上前看了看,那是倒在地上的一男一女两具尸体,一刀割喉,血流了一地。从着装来看,那名女性应该是本院的护士。几个像是法医的人突破围观者,快步走到尸体旁开始取证。甯安不敢多做停留,更顾不及吃饭,立刻转身向住院大楼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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