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18、八月十三

　　男护士在护士这个行业里，算得上稀缺物种。在附二医的十名男护士中，甯安最受女性医护工作人员的青睐，院草的位置始终无可撼动。
　　甯安今年二十四岁，皮肤白皙、相貌清秀，倘若生在古代，定是风度翩翩的公子。他那双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简直像是上天为钢琴家量身定制的。事实上，甯安从小被当做外科医生栽培，这是周围大人对他的期待，而为了回应这份期待，他在完成课业内容的前提下还会找些医学相关的书籍看。
　　高考时，他发挥出了有史以来的最好状态，成绩好到全国有名的医科大学随便挑的程度。他当时已经填好志愿了，但后来不知为何，偷偷瞒着父母将其改成了护理学。甯安的父母在他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才得知此事，一怒之下逼其复读或者出国留学，否则断绝关系。甯安拒绝后来到大学勤工俭学，毕业后顺利进入附二医工作。
　　护理工作远比想象中的劳累，而甯安又负责ICU，每天的辛苦程度可想而知。其实甯安当护士的初衷，并不是负责ICU。或者说，当初他放弃医生转而成为护士的理由，就在这附二医的住院大楼里。
　　那时候甯安已高考完，带着好消息，来见他那病入膏肓的爷爷最后一面。
　　甯安的爷爷是最早希望甯安成为医生的人，他说，甯安要是成为了医生，定能助他摆脱顽疾的折磨。甯安深知这只是爷爷的自我安慰，因为他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所以在爷爷临终前一刻，当他握着他的手，叫他将来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时，甯安犹豫了。
　　若说医好爷爷是他成为医生的目标，可爷爷如今已油尽灯枯，纵使他成为医生也无法起死回生，如此，他还有成为医生的必要吗？
　　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甯安永远错失了回答爷爷的机会。然而甯安也没后悔，因为他本就不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才报考医科大学，在爷爷死前诚实一次，是他对爷爷的尊敬。
　　父母还在为爷爷的离去伤心着，甯安默默走出病房。
　　甯安明白，医者的仁心在于平等地对待患者，将他们视作自己亲人般尽心尽力，即使爷爷去世了，他也可以将未能帮到爷爷的遗憾补偿给其他患者。但甯安不想。他不想带着对爷爷的私心去面对他们，这是对爷爷的不敬，亦是对患者的不敬。因此他觉得，自己不可能成为一名好医生。
　　甯安来到医院天台，张开双手，头朝下坠落。
　　凡遇烦恼，甯安喜欢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思考。对于能够掌控风的他而言，不需交通工具的载托，就能任意逃出地心引力的束缚翱翔天际。因此他是全人类中唯一自由的人，也是在整个人类群体中，极其另类的存在。
　　每当烦恼时，甯安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告诉自己：哪怕你超脱于地心引力，可你身为人，有身为人的烦恼，有身为人的牢笼，已出生于世、受人禁锢的你，哪儿也逃不出去。
　　可既然逃不走，上天为何又要赐给自己自由飞翔的能力？比起是否成为医生，这个才是始终萦绕在甯安心头，不管怎么想也得不出答案、不论如何不想也回避不了的问题。甯安清楚，若得不出答案，他的心就会一直坠落，坠落到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直至落入深渊，再也飞翔不起来。
　　他想，若真这么坠落到底，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以死亡来逃避，就像爷爷那样用死亡来逃避将来让自己治好他的承诺一样，以死亡来逃避选择，也是一个选择。
　　“唰”的一下，窗帘被拉开。他猛地睁开双眼，只见一位蒙着眼罩的女孩一闪而过。甯安顿时一惊，连忙刹住车，飞至女孩面前。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更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于是停在女孩面前一言不发。女孩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探出手，在甯安身上摸了摸，随即眉头一展，“果然有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风的声音有些不一样。”女孩笑道，“你现在，是空中飞着吗？”
　　“嗯。”
　　“真厉害。”
　　“厉害吗？”
　　“当然。因为世上没几个人会飞啊。”
　　“可就算会飞，也没什么用。”
　　“为什么？”
　　“因为我飞不到我想去的地方。”
　　“为什么飞不到？”
　　“我不知道我能飞到哪里。”
　　“不是你不知道，而是你没找过吧？”
　　甯安倏地一愣。
　　由于半天没得到回复，女孩问：“怎么了？”
　　“我想，你是对的。”
　　“你从没找过你想飞去的地方？”
　　“嗯。我一直觉得老天给我飞行的能力，是为了惩罚我。”
　　在甯安看来，亲情、爱情、友情，道德、法律、秩序，这些都是束缚人的枷锁，生而为人，就要背负这些枷锁。即使是野蛮落后的原始社会，既已出生在这个星球上，便哪里也逃不走。换言之，他的能力不仅没带给他自由，反而还让他倍感拘束。明明拥有人类追求了好几个世纪的能力，但他却依旧逃不出世间、不得自由。因此他一直认为，这能力不是上天的礼物，而是惩罚。惩罚他想逃走，惩罚他身为人却想逃离人的妄想。
　　女孩皱皱眉，“我是听不懂复杂的大道理啦，不过我觉得，你很幸运。”
　　“……幸运？”
　　“你烦恼，是因为你有能力飞翔。虽然追求不到你想要的自由，但你比其他人自由多了。像我，我待过的地方只有两个：家，我已经忘了是什么样了；这医院，我也没见过。”
　　“你，看不见吗？”
　　女孩摇摇头，“不是看不见，而是不能看见。”
　　甯安刚想问原因，手机却振动了起来。他看了眼女孩，接通后应了几声，接着对她说：“我得回去了。”
　　“再见。”
　　“我可以再来看你吗？”
　　女孩一笑，“当然可以。”
　　甯安转过身，顿了一下，又转回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尹娜。”
　　“甯安。”他说完，在一阵旋转的气流中消失了。
　　此后，甯安白天帮父母料理爷爷的后事，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再飞到尹娜病房的窗前，轻轻敲响玻璃。一开始，尹娜会在听到敲声后再下床开窗，但后来，她逐渐摸清了他过来的时间，便在他到达前一刻，打开窗户迎接。
　　甯安不知为何自己能与差了十岁的女孩聊得如此舒心，或许是因为她从未露出半点厌烦之色，抑或是因为她根本听不懂青春期的烦恼吧。不，最大的原因，恐怕是她和自己一样，都是被禁锢的可怜人。
　　“所以13层的探望要求才这么严格吗？”
　　甯安十分有分寸，与尹娜聊天时，向来只会坐在窗户上，从不踏进病房一步。尹娜坐在椅子上，两手搭着窗台，“住在这层的病人被叫做‘异类’。一般情况下，是不允许外人探望的。”
　　“也就是说，我也是异类？”甯安自嘲地笑了笑，“原来世上有不少和我一样的人。现在想想，我以前真是白烦恼了。”
　　“异类的能力有重复的，不过飞行能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仍然是特别的。”
　　甯安被逗笑了，“那你呢？你上次说你不是看不见，而是不能看见。这和你生为异类有关系吧？”
　　尹娜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可以问问，是怎样的能力吗？”
　　“我……能通过眼睛，控制别人。”
　　“不戴眼罩不行吗？”
　　尹娜低下头，“我控制不了我的能力，所以……”
　　“原来是这样。那你的父母呢？他们也不能来探望你吗？”
　　“我……”尹娜咬咬嘴唇。
　　“抱歉，如果不想说的话就别说了。”
　　尹娜摇了摇头，下意识扯住甯安的袖子，“我想说。你愿意听吗？”
　　尹娜从一出生就拥有控制他人的能力。那时，她连话都不会讲，虽然具备初步的自我意识，却并不了解自身，更不懂这个世界，故而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伤害了多少人。当然，她身边的人也不清楚，直至尹娜五岁那年的生日。
　　那天，一家人去水族馆玩。在欣赏水母的过程中，尹娜不经意地往后一瞥，看见有一只手伸入母亲的挎包，梅色的皮甲被取出了一半。小偷察觉到视线，瞟了尹娜一眼。尹娜眨了眨纯真的双眸，毫不畏惧地说：“不能偷东西。”
　　小偷呆了一呆，突然精神病发作般地丢掉皮甲，一边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一边凄厉地大叫。接着，他又如僵尸般直立起来，将背包里的脏物全部倒出，再一件件地捡起来塞给人群，同时痛哭大喊：“不能偷东西不能偷东西不能偷东西……”
　　后来，这个小偷被警察带走了。晚上，尹母哄完尹娜睡觉，回房对尹父说：“早上那个小偷，你看到了吧？”
　　“哦，看到了。怎么了？”
　　“他一直在重复‘不能偷东西’。”
　　“所以呢？”
　　“这句话，是娜娜讲的。”
　　“娜娜？”
　　“当时，那个小偷正要偷我的皮甲，我注意到了，但娜娜在我喊人之前说出了这句话。然后，那个小偷就像发疯了一样不断重复这句话，还把偷来的东西全部分给了别人……”
　　“你觉得，那个小偷之所以会那样，是因为娜娜？”
　　尹母其实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当年我生完娜娜还在医院的时候，不是经常有医生护士在娜娜旁边发狂吗？他们发狂的样子，和那小偷一模一样。以前志翔还在的时候，就是以前经常和娜娜在楼下玩的那个男孩，他有天不是跳进花园里的池子了嘛。当时，娜娜就在他旁边，虽说那池子浅，志翔没出事，但后来志翔说，是娜娜叫他跳进去的。还有……”
　　“等等，你说的这些，和娜娜有什么关系？”
　　“他们发狂或者做出些奇怪举动的时候，娜娜都在旁边，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可每次都是这样，我担心，他们变成那个样子和娜娜……”
　　“别瞎说！”尹父有些不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要想了，我睡了！”
　　尹父尽管否定了尹母的猜疑，但心里却不是没捣鼓。他有一次带尹娜去亲子乐园玩，由于想上厕所，便叫工作人员帮忙看着尹娜，却不料回来后，看到一个男孩正抓着喉咙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工作人员解释说，这个男孩吃泡泡糖却不吐出来，可能是粘在喉咙里了。尹娜一面嚎啕大哭，一面抓着尹父的手，自责道：“爸爸，是我不好，是我叫他咽下去的，我不知道这个糖必须吐出来，都是我的错……”
　　不过这男孩吞下泡泡糖、志翔跳池、小偷发狂以及以前的事，就算娜娜全都在场，那吞下泡泡糖的是男孩自己，跳下池的是志翔自己，把东西还回去的也是小偷自己，娜娜又没逼他们，和她有什么干系？尹父翻过身，决定不再去想这件事。
　　几天后，一名自称“专员”的同志登门拜访。他说尹娜不同于一般人，需要“特殊监护”，而自己正是有关部门的人。他还拿出了那个的小偷的身体检查报告。上面写着，小偷的脑电波曾受到过异常干扰，所以才做出了那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举动。他要求他们立即交出尹娜。尹父和尹母虽然当场拒绝了，但还是将那位专员的名片留了下来。
　　被父母关在家里之后，尹娜每日都闷闷不乐的。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将自己关起来，但她也没哭闹，一如既往的乖巧听话。一日，她问母亲能不能玩吹泡泡。尹母上一秒还因为肥皂水溅到地板上容易滑倒而不同意，下一秒却神使鬼差地点头答应了。当晚，尹父下班回来后，她哭诉着说尹娜真有问题。
　　尹父实在无奈，打通了名片上的电话，表示必须看到能证明尹娜异于常人的确凿证据。专员说好办。于是两天后，尹娜被带去附二医，做了一次彻彻底底的检查。同时，那位专员还极为“周到”地让尹父尹母近距离亲眼见证。
　　实验人员把尹娜固定在了一张座椅上。她面前是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只面朝尹娜的小白鼠。实验人员叫尹娜让小白鼠吃了它自己，但因其不从，便用电击的方式逼迫她屈服。尹娜最终妥协，哭着下达了命令。而小白鼠真如她所命令的那般，一口咬下了自己的爪子。
　　这次实验非常成功。成功让尹父尹母深深体会到了尹娜的“与众不同”，也成功让他们知道了部门的残忍。他们拒绝与部门合作，强行将尹娜带回了家。
　　自此以后，尹娜开始了暗无天日的生活。尹父尹母知道受到了监视，便拉上窗帘，把家遮掩得严严实实，还轮流日夜守着女儿。然而他们也是人，固然疼爱女儿，但也敌不过巨大的精神压力、外人的指指点点，以及对尹娜能力的恐惧。最终，尹父爆发了，一句“都是你生出了这个怪物”之后，尹娜不仅再也见不到光明，还陷入了名为绝望的深渊之中。
　　“爸爸妈妈开始不停吵架，白天吵，晚上吵，吵的时候还摔东西。我很怕，我真的很怕……”尹娜抹着眼泪说，“我知道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他们根本不会吵得那么凶，所以我就想去叫他们别吵了。
　　“可是我看不见，不知道前面有东西，摔倒的时候，眼罩掉了下来。爸爸妈妈看见我后，突然像木头人一样坐下来，一个字不说，动也不动。他们就这样呆坐了好几天，不管我怎么叫都不应，然后……然后……”
　　她实在说不下去了，一时间泪如泉涌，“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爸爸妈妈都是被我害死的……”
　　甯安替她拭去眼泪，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他回到家，躺到床上闭上眼，听着回荡于耳畔的哭声，脑海里全是尹娜哭着命令小白鼠吃了它自己的画面。他想了很久。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打开电脑，更改了志愿。
　　“抱歉，我来迟了。不过我带了吃的给你。”
　　尽管甯安事先说过他这次会来得很晚，但尹娜还是早早地在窗边等候起来。她的声音夹杂了几分困倦，不过听上去十分高兴。
　　“真的吗？是什么？”
　　甯安打开包装纸盒，用手沾了点奶油，抹到尹娜脸上。尹娜把它弄下来舔了舔，惊喜地问：“是蛋糕？”
　　“嗯。我喂给你吃。”
　　尹娜难为情地抿了抿唇，张开嘴，吃下了一口蛋糕。
　　“好吃吗？”
　　“嗯！好吃！”
　　“那就好。”
　　“甯哥哥，你为什么带蛋糕来啊？”
　　甯安不答反问：“想不想和我到空中飞一次？”
　　尹娜喜出望外，“可以吗？”
　　“当然。”
　　“要是被发现了……”
　　“没事，就一小会儿。”甯安说完，抱起尹娜，从窗户一跃而下。
　　这是尹娜平生以来，初次感受到地心引力的存在。她紧紧抓着甯安，唯恐他会突然消失一般。眼看就要落至地面，甯安顿时一个滑翔加速升空，刺激得尹娜直接尖叫了起来。她连忙把头靠到甯安肩上，约莫是有些害怕了。
　　甯安笑道：“有我在，别怕。”
　　尹娜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头——耳边的风声小了许多，宛若一首温柔安详的协奏曲。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情格外愉悦，“空气的味道不一样呢。”
　　“要不要把眼罩摘下来试试？”
　　“不行！”尹娜的态度忽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为什么？”
　　“因为我……”
　　“没关系的。”
　　“但是……”
　　“我们现在在很高的地方，下面的人看不到你，所以不用害怕。”
　　“可你还……”
　　“你不想看吗？”
　　“我……想。”
　　“那就是了。”甯安腾出一只手，解掉了怀中女孩的眼罩。
　　尹娜皱了皱眉，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眼前所见，没有灯红酒绿的粉饰，没有车水马龙的熙攘，也没有于夜空映衬下映着虚幻楼影的黑色江河，而是一片寂静。寂静的大楼，寂静的街道，寂静的江河——那是寂静的城市，于尘嚣之前、繁华之后，在日出之际尚未完全苏醒，仍旧保持着沉睡时的宁静与朴素的城市。这才是城市最原始最真实的面貌，亦是喧华城市最不为人知，却又是最美好的一面。
　　望着远处将天空和云彩渲染成半金半灰蓝的旭日，尹娜湿了眼眶。这是她期盼了两年半的天空，是她心念了两年半的城市，是她时隔两年半再一次见到的世界。
　　是甯安带给她的世界。
　　泪眼迷蒙。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甯安道，“你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是为了感受外部世界吧？你所思念的世界让我遇见了你。因此我希望，我能以我的世界治愈你。”他看向尹娜，温柔一笑，“生日快乐，娜娜。”
　　尹娜泪如雨下。
　　“娜娜，你看看我好吗？”
　　“但是……”
　　“没关系的，相信我。”
　　尹娜犹豫了一会儿，缓缓转过了头。甯安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以前我总是烦恼，我明明逃不出任何束缚，上天为何要给我这份能力，但现在我明白了。昨晚，我更改了志愿。改了之后，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回想起爷爷时也能问心无愧。接下去四年，我没法像现在这样经常来看你，不过我保证，四年之后，我会重新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来看日出，好吗？”
　　“嗯！”尹娜灿然一笑，流下了感动幸福的泪水，“谢谢你，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