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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画罗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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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氏先辈自渠州行武道发家,后接触仕途,谋得官职不高,俱是上不了台面的小角色,到江景年这一代才略有好转,其子逢昼更是年纪轻轻便坐上刑部尚书的交椅,掌理疑难错案,因能力突出,在三法司间地位举足轻重。
岁萦上完妆,赶巧春雪即停,她揣着鎏银飞花手炉,立于游廊。
堂前榆树新绿,她抬眼,撞进树下人深眸。
叶影翩跹,残雪割裂两世,他分毫不曾变,仍是那副惊艳卓绝的模样。
如松风清举,湛然若神,眉眼疏离落拓,周身裹挟冷冽之气,穷尽诗家笔。
经历前世种种,即便重生后岁萦已然对他无意,那颗心亦不受控地为他剧烈跳动一瞬。
后平寂地沉入湖底。
她不起波澜地收回目光,声线清浅:“郎君。”
唤得自然且亲昵,浑然瞧不出一盏茶前她曾亲手拟下和离书。
岁萦说完便没了下文,妥帖地站在原地,不进也不退,眼光温凉地和男人对视。
她完全没有主动走到他身边的意思。
江逢昼微微蹙眉。
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总觉着面前的少女同昨夜欢喜的嫁娘大相径庭。
他亲自揭的盖头,记得红布下那水汪汪的眼睛里溢出的仰慕和爱意,生动活泼。
如今荡然无存。
该是过于敏感,何况他犯不着去揣摩妻子的想法,江逢昼走到她身前。
男人个子高,岁萦立在台阶上才堪堪与他齐平,下了阶自是矮他一头,更遑论江家祖辈武道出身,他自然肩宽背厚,体型不似寻常言官孱弱,而小姑娘身形丰腴,纤秾合度,但到底是养在尚书府的,也娇气,两厢对比悬殊,并排走着委实受了不小压迫感。
江景年卯时去了皇宫当差,府里唯留了江逢昼的生母赵氏,穿过亭林,夫妻一路无话,行至赵氏的居所惠竹堂。
院旁枝叶扶苏,白兔吃草,三两狸奴浑睡,来往婢子皆挂着和煦的笑容,打量新进门的少夫人。
赵氏名郁,虽是知天命之年,然内里依旧小孩子心性,偏爱侍养花草鸟兽,那引客的嬷嬷怀里抱着只老不安分的橘猫,头顶还停了绿翎毛的鸟雀,好生滑稽,嬷嬷倒像司空见惯,岁萦觉着有趣,目不转睛地瞧她。
猝不防胳膊肘一疼,她仰头,见江逢昼目不斜视,寡声:“看路。”
岁萦颇受伤地收回视线,楚楚低眉,纤手揉着痛处。
原是无妨的,男人不过轻轻一拍。
她故意揉捏着出了红印子,落在羊脂玉似的肌肤格外明显。
江逢昼余光审视片刻,竟真生出几分愧疚,反省莫不是自己太凶。
殊不知,女孩心底狠狠记了他笔,来日定将你揉扁搓圆。
卧房暖如深春,香几置了盆万年青,案头三足象鼻熏炉衔香袅袅,赵郁倚着罗汉床修理花枝,妇人面色红润,额角少有沟壑,见着他们绽笑道:“萦儿,快过来给母亲瞧瞧。”
前世赵郁身为婆母待岁萦不薄,知晓她单相思苦闷,时常唤她来吃茶说话,从未行作妖离间她夫妻二人等事。
不过江逢昼是她长子,儿媳经年不诞子嗣她必定心焦,上一世曾旁敲侧击地提过纳妾。
总之,岁萦是敬重这位婆母的,前世也好今生也罢,自会尽全儿媳本分。
女孩敬完茶,赵郁又同她叨了些杂的,基本前世都听过,岁萦答的大方得体,捡不出错处,赵郁愈发觉着人乖巧,生得又美性子也淑静,尚书庶女又如何。
“昼儿,好生待你的妻,莫叫人吃了委屈。”赵郁板了神色,“我听下人们讲,今早未呈上元帕?”
岁萦闻言,眉心一跳。
“新婚夜不圆房,传出去你叫萦儿如何自处。”
那边跟从的颂椒恍然。
说通了,敢情姑娘没个预兆地要写和离书是为这事。
只有岁萦纳罕。
她记得前世明明同他圆房了。
虽是她主动,他一副交差的混账样儿。
“儿子昨夜喝多了酒,醉后不省人事,”江逢昼道,“是我的过错。”
这一世某些事情发生了改变。
是否意味着,她也能改写自己的结局。
还有弟弟,他不会死的。
岁萦忽地心悸不已,听赵郁道:“不打紧,今儿夜里将事情办了罢。”
男人不说话,指腹摩挲着关节。
何须强迫他,倒显得是自己霸王硬上弓。
岁萦一哂,正欲张口寻个由头替他拒了。
他应下:“是,儿子明白。”
赵郁面色稍霁,吩咐嬷嬷去取匣子里的东西来。
等候的光景,岁萦用余光不动声色地考量着江逢昼。
侧脸清隽,眸光幽沉。
真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嬷嬷捧着匣子上前,赵郁从里拿了一式一样各两份递给二人,尤其嘱托江逢昼,“一页都不准落,仔仔细细地全得学习完,萦儿才及笄不久,不通人事,你切莫伤了她。”
果然,躺在手心的正是那避火图。
遥记她嫁妆里也有一份,彼时只敢偷摸地看,画上赤/条条的人影交叠,体/位百态,新奇又孟浪。
母亲给的和婆母给的内容应是不同的吧。
岁萦的脸不自觉发烧。
赵郁以为是小姑娘害羞得紧。也对,这种东西总得私下去揣摩的,连忙催她:“回去罢回去罢,母亲也乏了,你们早些歇息。”
岁萦回了参月阁,而江逢昼去了长青居温书。
颂椒端着蜜水进屋,打眼就望见正大光明摆放在案桌的两册避火图。
姑娘失望至极的模样,一页页地比对,叹道:“无趣。”
见无人在旁,颂椒火急火燎地遮掩册子,“姑娘,这东西隐晦,咱夜里再偷偷瞧啊。”
名门闺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多少有失体面。
“奴婢知道您、您想和姑爷...那个...那个,但姑娘家得矜持......”
误会了,她只是对避火图感兴趣。
岁萦咬着春饼,“谁说我要同他圆房了。”
啊?
颂椒反应不过来。
岁萦并未过多解释。
“走吧,我们出府一趟。”
—
长青居。
家仆柳鱼和钦序两人乃江逢昼的亲信随从,此刻正立在檐下罚站。
穿堂风萧瑟,柳鱼是个定不下心的,没两炷香功夫便猴儿似的朝书房里张望,撞了撞另一个的肩,“你说,咱主子背着我们看什么好东西呢。”
钦序瞥他一眼,继续不动如山,道:“主子温书不喜人打扰......罢了,鸡同鸭讲。”
“你做鸡,我可不当鸭。”他瞅见小厨房的丫鬟提着食盒往这边来,眼珠滴溜溜一转,赶紧上去截她,“欸,姐姐,我来送吧。”
柳鱼嘿嘿笑提着食盒经过,钦序板着张棺材脸扭身。
书案上整齐地罗放着清一色的文房用具,狼毫毛笔呈竖立状排列于笔插内,常阅书卷皆分门别类地堆放在前中侧,右角置有小盘的香橼,男人坐姿雅正,凝神阅读着画册,似是不曾察觉柳鱼鬼鬼祟祟地探脑。
那册子上的内容极具冲击性地“玷污”了柳鱼的眼,他脸庞倏地爆红,踉跄几步,食盒磕到了桌角。
江逢昼不咸不淡地瞟了他眼,翻页。
柳鱼抹了把汗,他是听说夫人勒令少主子今晚必须同少夫人圆房,还赠了本避火图。
但自家主子不近女色,新婚夜对少夫人更是冷淡,无男女之情的苗头,圆房的话理当听过且过,毫不在意才是。
或许,真的只是为了给少夫人一个体面吧。
“几时了。”
柳鱼回过神:“酉时。”
江逢昼合上书。
“你去趟参月阁,告诉她们我今晚留宿。”
“是。”
柳鱼人是去了,不过没见着岁萦,堂前就留了绀香一个管事婢子,天不热却冒了许多汗,结结巴巴地说少夫人还在午睡。
“这个点儿?”柳鱼摸了摸脑勺,“成吧,少主大概亥时才到,有劳姐姐们准备了。”
“不劳...不劳。”绀香话也捋不顺,待柳鱼的背影渐行渐远,她拉了个婢子问:“少夫人何处去了?”
婢子也说不清,可巧颂椒这时回来,绀香朝她身后看去,“少夫人呢,少主今夜是要宿在参月阁的。”
于是,颂椒奔回花楼,岁萦吃着茶点正和一罗衣女相谈甚欢,那女子是花楼的歌舞牌头,红罗飒纚,妩媚得紧。
“姑娘,我也昏了头了,方才回府绀香托奴婢告诉您得速速回去呐,亥时姑爷就来了。”
罗衣女笑:“来就来呗,怎的,他是金仙呀,他来我们丫头就得回去迎?”
“可,可姑爷允了今晚圆房......”
岁萦不为所动地喝茶,罗衣女道:“姐姐我在这儿以色侍人五六年了,见过的男子总不下千百个,这月月呀都有艳得似花儿的女子进来分羹,我自知容颜易逝,但你可懂为何五六年来我都是牌首,千金豪掷博我一笑的男人只增不减?”
“是驭心,容貌朝夕即变,绝非我稳固江山的底气,勾引手段才是我笑到最后的底牌,欲擒故纵,近在咫尺却尝不到滋味,抓心挠肝,方是令男人对你欲罢不能的无上良招。”
颂椒发愣。
灯火煌煌间,岁萦的身影逐渐虚幻。
女孩放下茶盏。
“我不喜欢他了,颂椒。”
她忘记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岁萦。
是真的,不是玩笑。
喉头干涩:“您、您之前在尚书府,说倾心江家公子许久,此生嫁予他无憾,您岁岁年年都念着盼着的少年郎,怎就不喜欢了......”
我不愿再步前尘苦。
岁萦呢喃。
这句没有让颂椒听到,她只答,得不到回应的人无须再白费时间。
颂椒哑言。
“好,无论如何,奴婢都向着姑娘。”
得我之人永得,失我之人永失。
你见过我心悦你的模样,若有一天,你也沦为爱而不得的可怜虫,欲罢不能之际被绝情地踹下万尺高崖,凭你的性情,会作何疯想?
江逢昼,我对你只是逢场作戏。
颂椒犹豫半刻。
“您不回府......倘若传出去,还有万一姑爷生气。”
岁萦笑而不语。
参月阁,江逢昼等了一夜。
她不曾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