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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金轮际现与你之所见 ...
—记录:2009年5月27日,京都,???—
五条悟抵达了终点。
说是“终点”,其实并不贴切。
此处是没有尽头的空间,如同山的空洞。头顶是深灰的岩石,不时会落下些碎屑,悄悄钻进他的衣领里,试图成为今日的纪念品。脚下踏着繁茂草原,抽得高高的草叶并不柔软,反而有点像冬日的积雪,每当他踩下一步,都会发出“咔嚓”般的空气声,植物纤维拢成的空隙被完全压扁,只余下他的足迹印在草上。
沿着台阶与五条怜的残秽才抵达的这个地方,像是此世不会拥有的奇妙绝景,但抛开虚假模样,落在六眼之中,这不过是一个虚假的空间。
也许山洞是真的,青草是真的,开膛破肚的尸体也再真切不过,可除此以外的部分——永远向下蔓延的楼梯、无法行走到边界的草原、高高跃起也不可能碰触到的天顶岩石,还有从岩石空洞中漏下的光,全是无限蔓延的结界一角而已。
此处是不见边际的结界,空间的定义被扭曲成了无数且无序的存在。肉眼所窥见到的景色不会发生变化,实际迈出的每一步都行走在迷宫的任意一条分支上。
意识到这一点,是早在五条悟与楼梯上抬起头时,发现她的残秽正在自己的头顶,像黯淡的墨迹。片刻后,这抹痕迹又来到了左手边,几乎能够被他握在手中,可迈出的下一步,残秽踩在了他的脚下。
要是这么兀自走下去,就算八百年后他也找不到笨蛋阿怜。先前拨通的电话也莫名其妙地断掉了,真不知道现在的她处在何种状态。
五条悟不会否认自己正在担心五条怜,却也不乐意将这念头表达得太过明显。
果然应该让她早点回去的。他想。
不知道她已经见到了什么,但不想让她见到这一切。
不如祝她在这里迷路吧!——他现在连这种念头都冒出来了。
在无序变换的空间中行走,能否顺利前进就变成了一种运气游戏。六眼倒是能够看穿变换的把戏,不过还是稍稍绕了点远路。
于是,他直到现在才抵达了这里——这片灰绿色的幻境。
埋藏在土中的白色石块是碎裂的人骨,深色的泥地大概也已汲取了足够的血肉,残余其中的五条家的咒力与术式几乎消失殆尽,岌岌可危地牵扯着这个精致的囚笼。
有人以□□作为代价构筑了此处。
究竟是什么人做出了这一切,五条悟想自己马上就会知道答案。
角隐怜就在眼前。
她许是累了,疲惫般半跪着,只余下褐红色的背影。行将腐烂的男人伏在她的怀中,从空洞的右侧眼眶淌落的最后一滴血也是终末的呼吸,紧紧攥在手中的信笺已看不见字迹,依旧珍重般贴在掌心。
轻柔地、仿佛在抚摸着一件易碎品,她将男人安置在草叶之中,而后却再也不曾触碰他。
“谢谢。现在你终于安心地去死了。”
她喃喃着,把苍白的脊椎骨攥在手中,直到此刻才站起。
“真是奇怪的衣服,和很重的鞋子。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成这样呢?”
她低下头,打量着缚在手腕与腰间的布带,又扯了扯勒在胸口的针织上衣。试着抬起腿,踩在脚上的沉重鞋底会拉拽着整个人向下坠,她的身子不自觉地晃了晃,差点没能站住。五条悟听到她又咕哝了一声“什么东西?”。
不必猜想,她一定露出了无比困惑的神情,但在转身望向五条悟时,她已藏起了所有鲜明的情绪。
“你来了?”
她扬起浅淡的笑意,赤色的右眼也微微眯起,说着这话的语气仿佛早已与他许下了将在今日见面的约定。
五条悟必须承认,眼前人现在笑吟吟的模样很像怜,其实这份相似也没什么奇怪的。
用着她的躯体做出她偶尔也会做的事情,倘若不相似,那才应当是今日最大的异样。
但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这不是他的怜。
他看得到。
藏在皮囊之下的是无下限术式,咒力不见尽头,却没有一点点属于角隐怜的影子,只有与他一样、却生为异色的六眼望着他。
如同他试图洞悉她,她也在窥视他的一切,从术式到内心,想要将他看穿。当然,也不能做出任何怪异的举措。任何异常的行动,都会被对面的六眼也能轻易预判。
绝不可能降临此世的奇迹,六眼注视着彼此。但这一刻,唯独他是真切的存在。
五条悟看出来了,立足在他眼前的六眼,是附着于□□之上的亡灵,用碎片拼凑而成的替代品而已。
就像是,打印在某张白纸上的复印件。凑巧这张白纸的名字叫做“角隐怜”。
这下,倒换做是五条悟想笑了。
有点可惜,他摆不出像她一样混杂着生疏的笑容,也不会和怜一样,抿一抿唇就算是露出了微笑。
倘若非要他予以笑意的话,那一定是讽刺的耻笑声。
与披着最亲近面孔的陌生人聊天,真是前所未有的绝佳体验,棒到就连这焦躁得快要咆哮的心情都在心中翻滚,连他的牙齿也开始痛起来了。真麻烦。他最近可不想跑去找牙医,也不乐意听金属机械运转的尖锐声响。
“我说。”他的语气轻快地上扬着,如同他一点一点靠近的脚步,“偷走别人的东西可是犯罪,你妈妈没有教过你这一点吗?”
“母亲只告诉我,挨了打就要忍耐,身为女人绝不能反抗。”
他努着嘴:“哼……这是什么歪理呀?”
“不知道。她就是这么说的。”
好死板的回答。
五条悟在心里做了个鬼脸,随即这幅丑丑的模样便浮到表面——他切切实实地摆出了鬼脸。她好像有点看不明白,又笑了一下。
飘飘忽忽的,一团浅白的影子落在她的肩头,搭在风衣的肩章上,压出掌印般的褶皱。
从这之中,他似乎窥见到了一点点熟悉的模样。
有点像是一种预感,五条悟知道自己应当在这时候探出手,紧紧地将这影子攥在自己的身边。恰在他抬起指尖的瞬间,苍白脊骨已然刺穿了空气。
“你要知道。”她喃喃着,只对空气说,“现在,这具身体被我借走了。”
脊骨穿透影子,在虚无的撕裂声中,空气涌出鲜血,尖利的骨头重重落下,不经意间划过了她的肩膀,割开长长的一条裂口,猩红血肉袒露着。她不发一语,大概也没有感觉到痛楚,任由裂开的皮肤缓缓合拢,伤口消失无踪,只有沾染在肩章上的湿润血迹是曾经负伤的证明。
拍拍肩膀,白色影子全然消散,仿若从最初就不曾存在。
“总之,很高兴与你见面,六眼。你的名字好像是叫……抱歉,先让我看一下。”
她的指尖轻轻敲打着太阳穴,蹙起眉头时露出的疑惑神情终于有点怜的模样了。但她不是怜。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啊——找到了。真巧,你和我有着一样的名字。”
她偏过脑袋,再次扯出笑容。
“我叫做……”
■■■
—极逯;□,,…年×□月二7ヒ、…都。《?>/—
漂浮。
无法立足于这片土地,你在漂浮。
世界在旋转。你在旋转。
你看着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悄悄拂过那个男人的面庞,你看着和你一模一样的你仿若将要淌下眼泪,下一秒这些表情全部消失不见。
这家伙明明刺穿了你的眼睛,这家伙还向恶鬼祈求诅咒,为什么要向他落泪?
你不理解,你想尖叫,可根本发不出声音。
你听到和你一模一样的人以你的声音与五条悟说着你不会说的话,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望向五条悟的眼神分明不像真正的你。
你也看见了五条悟板起的面孔。当他注视着与你一样的这个人时,你总觉得,他不是真的在望着你。
他从不会这么陌生地看着你。他究竟在看谁?
旋转、漂浮。
你意识到,你的身体被抢走了。
为什么……凭什么?
你明明反抗了,从未如此猛烈地挣扎过。即便如此,你还是落到了这种下场,连身体也被莫名其妙的家伙抢走,这是什么道理?
不甘心,太不甘心。
这是属于我的!——你还是想要尖叫。
努力挪动身躯,哪怕真正的身躯已不存在。风推着你前进,你终于移动了半分,伸出手时,甚至能够攥住自己的肩膀。但那无形的手掌却被白骨刺穿,倏地消失无踪,你失去了最后的落点。
你失败了。
无形的力量从背后拉拽着你,世界疾速远去,无论是你的身躯还是他的目光,全都如同宇宙火箭般消失在视野尽头。
坠落。你在坠落。
天地已然倒置。
不见尽头的蔚蓝苍穹是你的大地,皱起波澜的深蓝海面是你的天空。你在这两片青色夹迫着的逼仄中坠落,不知何人的声音回荡其中。
「那个人像手足般疼爱你,那个人是你唯一的家人。」
谁在说话?
「只有他会看着你,只有他给予了你真正的自由。」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你所渴望的一切,是因为他才得以实现。在此之上,你不知感激,反而想要谋求更多?」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你还想得到什么?你渴望他的爱吗?你知道,他那样的人不会爱你。」
对,你知道的。
「而你还在渴求。贪婪、恶心。真是罪人。」
不,你不贪婪。
你只是……
「你只是无法爱自己,所以才——」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快点闭嘴!
你想要尖叫,可是天空将你沉没,咸涩海水涌入口鼻,声音消失无踪。你想你也会消失无踪。
到了最后,这才是你的结局吗?
不被期望的诞生,也是未曾意料的终末,最终结束于此,真是……
你想到了无数种自我辱骂的话语,但在所有斥责痛骂降临之前,你已睁开了双眼。
镜子中的少年正在望着你。
你眨了眨眼,镜子中的少年歪过脑袋,深蓝色眼眸追随着你,瞳孔之中映出小小的你的模样,看起来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是你全然陌生的模样——镜子里的,不是你的脸。
而且,你早就脱离了少年的年岁,过完今年的生日,你应当是成年人了。
镜中的倒影,究竟是谁呢?
记忆仍混沌着,你分明记得自己的名字,但那个字却踟蹰在唇齿之间,恍恍惚惚般,你说不出口。
“了少爷。”
有人在呼唤你。
你并不想站起身,但你还是站了起来。你想要停在原地,可是你迈过了门槛。
啊……这也不是你的身体。你只能看着,如旁观者。
于是,你想起来了。你叫做五条了。
这不是「你」的名字,而是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五条了。
你是五条家这一代的长男,家主的嫡长子。未来,你将沿着父亲的轨迹,成为五条家的统领者,这是已然既定的未来。
在去年袚除咒灵时受了重伤后,父亲的身体愈发不好了。你时而会想,父亲大概很快就会将家主的位置传给你了。或许你可以成为五条家最年轻的家主。
想到这一点时的你会窃喜。可伴随窃喜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罪恶感。
你不能拥有这种期待。比起年轻的家主,你当然更情愿父亲好好的。
晨起后要向父亲问安,你没有忘记这回事,不过确实在镜子前磨蹭了太久,连侍女都来催了。你脸红了,不过要是有人问起,你只会辩称是天冷的缘故。
穿过庭院。石板小径漾着湿漉漉的深色,绿植与屋檐仍覆了一层纯白。京都的冬天很快就要结束了,昨日却还是落了雪,空气都是冷冰冰的。你呼出一口气,凝成的白霜倏地消失无踪,也不知道去往了何处。
还未走出庭院,下人便匆匆跑来了,说是父亲正在会见重要的客人,让你先回去就好。
究竟是多么重要的客人呢,大清早就来造访了吗?
你觉得很奇怪,心想着,父亲不让你在场,纯粹是还把你当做孩子看。
这么想着,多少有点不甘心了。可你也不能直愣愣地冲到父亲的面前,那样会被他数落。你又不想就这么回去,索性坐在了亭子里。
斜斜栽着的松树向你探出枝头,蓝色的小鸟立足在深绿的松针之上。你看着小鸟,小鸟也看着你。
你扑棱翅膀,你从枝头跃起。
你成为了小鸟。
其实也不是“成为”了鸟。你没有化形的本事,这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诡计而已。
将咒力覆盖在意识之上,你可以让咒力脱离身躯,附着到任意生物之上。而后,你便能操纵它的行动,无论是渺小的鸟儿还是人类,亦或是可怕的咒灵,都可以成为你的附着物。
这是你的术式,其名为解离。
现在的你,已经能够轻松地操控两种不同的生物,同时保证本体的正常行动,所有的声音与视觉都将落在你的眼中。
正如此刻,透过蓝色小鸟的眼眸,你可以看到一切。
你飞过枝叶之间,钻入窗户的小小空隙,轻巧落在房梁上,偷偷打量着此处的洞口。你看到了。
那位占据了父亲时间的陌生来客,原来是个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她面前的递上,平放了一匹白布,朦胧地笼罩着一层人形。
她就跪坐在堂前,粘在发梢上的干涸血迹碎成了粉末,纤细的身躯在单薄衣物下打着颤,没有说话,只是忽然抬起了头,注视着落在梁上的你。
你分明未曾发出半点动静,她却在这时留意到了你。你有点紧张,不过你很快就打消了这点多余的慌乱。
不可能有人发现这只小鸟就是你。
于是你继续看着,在她的右眼中也窥见到了血的颜色,左眼却是如你——如五条家一样的深蓝。这双奇异的异色眼眸看着你,仿佛能将你的一切尽数看穿。
你吓得后退了一步。这双眼睛又勾起了你的紧张,你好想捂住脑袋,可你现在只有翅膀而已。
口述历史果然会有问题,六眼分明是个女孩子嘛。
你的心里响起了奇奇怪怪的声音。是谁在说话?
你琢磨不出答案。不过,你记起来了。
这个女孩是咒术师赤城家的孩子,是父亲外嫁的庶妹生下的独生女。你也曾见过她,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有些羞于启齿,其实你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赤城家的人全都死了。”
你听到她说,平静得如同一个观众,而非逃出生天的受害者。
当父亲问她发生了什么时,她沉默了片刻,而后说,是有咒灵闯进了家里。
“咒灵杀死了所有人。”
她的脸颊仍漾着浅紫色的淤青,明显能看出是手掌的形状,指尖留有肮脏的残秽。你这才意识到,白布裹着的应当是一具尸体。
不合时宜的风卷入堂屋,吹动了白布。死去女人的面孔露出来了。在血色的身体上,你看到了好多好多残秽的痕迹,还有肌肤上印着的、重重叠叠的人造伤口,有愈合的,也有崭新的,但都已不再流淌鲜血了。
真奇怪,你所窥见的一切皆透着违和感。你知道赤城家也是闻名的咒术师家族,尽管近年来日渐式微,但应当不至于……
“是咒灵,杀了他们。”
她又重复了一次。
你听到了父亲的叹气声。他俯身抚平了皱起的白布,不忍再看向死去的妹妹,只是轻轻地摸了摸那孩子的脸庞。
“江户应当还有赤城家的一族分支。”他压低了声,慢慢说着,“你可以先在这里住一阵子,等到身体养好了,我再带你回……”
“母亲是五条家的女儿。我也是五条家的女儿。”
她抬起眼眸,通透的眸中漾起奇异的光。
“所以我回到这里了。”
空气在她的眼眸之中凝滞,连惊呼声也消失无踪。你僵住了身子,思绪也停滞,她的眼眸印在了你的脑海中。
暌违了、期盼了、祈求了数百年的六眼,不曾被任何人知晓,甚至流落于五条家之外,终于在你的时代降临在你的眼前。你应该在这时候想到很严重的某个可能性,可大脑却依然浑浊。
你大概已经想到了,只是还想不明白。
正如她所说,她就是五条家的女儿。
父亲将她过继到了膝下,她的名字在写进了族谱之中,突兀地写在齐整树状线条旁的空白处,与身为长男的你连接在一起。她的生日只比你晚了几天,你在十三岁的这一年拥有了你最年长的妹妹。
你的妹妹有着与你读音相同的名字,她叫做晓。
五条、晓(sato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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