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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人间何处问多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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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六年八月二十三日
南市
“这个,那个,还有……”白衣女子踮着脚尖东看西看,招呼老板给她多拿几件商品,“请问,还有玉挂饰么?要样子大方,不要显得太扎眼,但也不能太寒酸了的!”
“是,是”老板态度谄媚,点头哈腰的给活计们使着颜色,“姑娘真是慧眼,挑的都是咱们‘万宝阁’镇店的宝贝。”
“镇店之宝么?”白衣女子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露出迷茫的神色,“那我可不能要了,怎么能买走你们重要的宝贝?!”
“咳咳”老板轻咳两声,掩饰着适才瞠目结舌的表情,“遇到姑娘这样识货又达理的主顾也是缘分,您别客气,随意,随意。”边说边偷偷打量面前的白衣女子,见她模样上乘,穿着上乘,看货的样子更是上上乘(完全不懂行市,对于商家一方,百年难遇的待宰羔羊型),暗自窃喜,正欲来个“漫天要价,坐地杀人”,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褂豆绿色的长衫,皱眉踯躅片刻,换了笑脸迎上前去,“是鱼师傅啊,怎么今天有这个闲情来小店转转?”
“哦”鱼衡阳不紧不慢地拱拱手,点点头,继续翻看着手中的一对青玉镇纸。
“那个,请问……”白衣女子轻移莲步走向鱼衡阳,“您懂得挑选玉器么?”其实自打鱼衡阳一进店就引起了她的兴趣,虽然看玉器不在行,但是看帅哥却是她的强项。
说到这里,各位看官或者已经猜到了,这白衣女子就是第一女主——施辛夷(说书人做醒木拍案状:)。
“这个,”鱼衡阳完全没有进入状态,茫茫然的回应着,“姑娘是在跟在下说话么?”
“哼哼!”施辛夷心里苦笑,暗自抱怨,“不和你说话,难道是和空气?长得到是不错,可惜是个傻子!”嘴里却是蜜糖攻势继续,“见您看玉器的神色那么专注,不知怎么就觉得您该是个懂玉之人。我想,哦不!”辛夷咬咬牙,换作娇柔样子,细声细语地,“小女子想给家人挑一件称心的礼物,选了这几件,可是实在没有主意。还望……”
鱼衡阳诧异地看着眼前丽人,这样的女子还是头一回遇到,打扮像是官家千金,可是谈吐做派却实在不对路,正在迟疑,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只道衡阳兄在玉器店里当是纵横潇洒,怎么几件挂饰就把你难成这样?”
随声而入的是两位华服公子,模样身形俊秀体面自不在话下,引得辛夷啧啧称奇,前面笑哈哈穿紫衣的名叫‘子清’——“健康型,健康型!”辛夷摩拳擦掌,看偶像剧似的兴奋起来;后面的一位可谓玉树临风,可惜脸色苍白,很没有精神的叫‘容若’——“忧郁型,忧郁型!”此时的辛夷面部表情相当夸张,脸笑得像是散开了的橘子瓣儿(抱歉用这种形容词,如果各位看官觉得不能理解,也可以想象一下展开了褶儿的包子皮儿),总之就是那种志得意满,心花怒放的傻样。“可是,‘容若’?”辛夷脑子里灵光一闪,“好熟悉的名字,在哪里见过来着。”皱了皱眉头,完全没有继续思索的意思,开始用极度仰慕的眼神望向来人,心里暗赞着,“名人吧?”(很遗憾,她的历史文学知识有限,知道曹寅却不知道人家字子清;知道纳兰性德却不知道人家还字容若……)
“姑娘,如不介意请让在下看看您挑选的几件玉器好么?”曹寅很有风度的打破了僵局,毕竟三个帅哥围着一个美女,如果大家都齐齐地发呆,场面实在有伤风化。
“哦,好,好呀!”辛夷也回过神来,把几件挂饰摊在曹寅面前,“烦劳公子给看看。”
曹寅一一看过那些所谓的‘镇店之宝’,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请问姑娘,不知道这些东西要价多少?”
“这个,小女子只是在挑选,还没来得及问价。”辛夷看了看满头汗水的老板,小声的应对。她的回答引得鱼衡阳一震,刚才明明听到老板要价不菲,暗自疑惑着,“为什么这女子要为那个不良商家圆场呢?”禁不住仔细打量起眼前女子。
“哦?”曹寅很有兴趣的一步步逼向老板,笑脸不变,但眼里好像藏着凌厉的刀锋,一字一句地追问,“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钱是?”
“您是贵人,您看值个什么价钱,那就是什么价钱。”老板心虚气短的答复。
“这样啊。”曹寅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忽然快速地把一件件玉器推到老板面前,边推边说“炝色,补裂,做旧,呵呵,这个更了不起了,”托起一个如意灵芝形状的玉佩,“竟然是料的!我看,根本一文不值。”
“请问……”辛夷小心翼翼地打破了店里不友善的气氛,“请问什么是‘料’的?”
一时间,满头是汗的店主、步步进逼的曹寅、若有所思的鱼衡阳、甚至是一直不发一语的纳兰性德齐齐跌倒(Q版的)
看了一眼脸色青绿的曹寅,心知他定是受了刺激不能言语了,鱼衡阳轻轻接口道,“料器非玉器,是人力费心烧制的,不同于天地造化而成的玉。”
“就是说,那是玻璃?哦不!”辛夷习惯的咬咬牙,小女子状的细声细语,“是琉璃?”
“咳!可以这么说吧,名字不过是个记号,怎么称呼都可以。”衡阳洒脱的继续解释,露出难得的微笑。
“真是了不起!这个时代,就有玻璃了。真是的!”辛夷激动地捧起那个如意灵芝佩,兴奋不已,“老板,这个我要了。您开个价吧!”(在现代,她可是琉璃工房和琉园的忠实用户,不知道扔了多少银子。回到古代,怕是这个老毛病又犯了。)
“可,可那是假货!”曹寅愤愤然,仿佛有什么人侮辱了他的智慧。
“老板若以玉器的价格出售,它是假货没错。但,如果老板以料器的价格出售的话,它可是难得的精品呢。”辛夷老实诚恳的看向老板,露出良善无害的纯情微笑,“您一定会给出合理的价钱吧?”
“是是是”老板忙不迭满口应承着。
“真是!真是!”曹寅被气得无言以对。
纳兰性德给曹寅递上一盏茶,“子清,言多语失。”
辛夷看着眼前这个优雅的忧郁型帅哥,诧异的高叫,“你,你什么时候沏的水?!”见众人在用更加诧异的眼光看着自己,又不好意思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听到纳兰性德不高不低,清泉一样干净的声音,“姑娘如不介意,不若在此暂坐片刻,一品在下的清茶。”话音未落,忽然有三五个小厮鱼贯而入(他们之前都藏在哪呀?!),布凳、置茶、倒水,一番折腾,小店利马给塞得满满的。
“好,好诡异的气派。”辛夷暗暗琢磨着眼前的几个人,毫无头绪。
其实众人中诧异的还有一人,正是鱼衡阳,他记得上次见这位纳兰公子原没有如此排场的,是有了什么变故么?
像是在为他解惑般,曹寅在衡阳耳边低语几句,“容若夫人新丧,身上一直不大好。这次勉强出来,老福晋自然安排得仔细些。”
“到不是额娘的吩咐,”纳兰性德无奈的苦笑一下,“全赖若言(就是前文所述的那个会叠绢花的纳兰云霓的初恋情人)料理得当。”
“若言啊?”曹寅做感慨状,“昨儿的册封大典还不够大家伙儿忙的?!他好像又轮上值夜吧,难不成一大早又赶到府上帮忙料理家务去了?”
纳兰性德淡然笑笑,不置可否。
“公子此来,莫不是要为尊夫人挑选几件……”鱼衡阳缓缓地啜了口茶,停顿片刻,不冷不热地接口道,“冥器吧?”
“正是……”清泉般的声音忽然哽住,好像降了一场春雪,清霜暗结,让人心伤。
“为什么啊?”衡阳无奈的长叹,“难道像公子这样的人也信什么玉石有灵,经年不朽么的鬼话么?”
“不!不是为了这个。”纳兰性德轻描淡写的摇头否认,直视着衡阳,和缓道,“是为了上次衡阳兄的一段话,‘都指望玉待身碎,然玉有何罪呢?凭什么要让玉石为自己去承受那些恩怨爱恨!’。在下对此深以为是,记得当日内子看了您所赠的无事牌,生出也求一块玉石来护身的主意,却被在下讥笑。原来终是在下无用,不能守护身边亲人,到头来还不如一块石头,起码无事牌尚能保佑故友无灾无恙,而明明就守在她的身边却不能满足她一点点小小的心愿,在下此生,确是枉为男儿了!”
“糊涂!”辛夷早是泪盈盈的,虽然才刚被几个帅哥迷的一塌糊涂,忽然间难得的清醒起来,“你道你夫人是贪图你几块玉么?我想,能在你身旁守着看着陪着你,即使是耗尽自己最后一点点有限的生命,她也是感觉幸福的。问你要玉么?啧啧,”辛夷不自觉的摇头叹息,泪水却是扑簌簌的落下,宛若梨花带雨般惊艳,尚不自知的继续说,“我猜她只是想要一个承诺而已,一个终生相守相护的承诺而已。她只是想借用玉石,封印起你的诺言,一同不朽罢了。错过的,无须补过,我想她在你身边闭上眼睛,离开尘世的一刻,一定是无比安祥的,起码她再不用提心吊胆怕失去你了,有爱人陪在身边离开人间,即得永生。”
寂静,可怕的寂静,闻言的众人皆黯然无语,若有所思……
“阿弥陀佛。”鱼衡阳一声清亮的佛号,打断了众人的遐想,“姑娘高论,禅风道骨,在下感佩。”说着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玦,递给纳兰性德,“实言相告,这是两汉旧物,本不舍得。到是姑娘的话打动了在下,‘错过的,无须补过’,好洒脱,不过还有后话,‘应得的,终是会得’。或许,它可以告慰逝者,安抚生者吧。”
“好美啊!”眼见着衡阳把玉玦送到纳兰性德手里,辛夷禁不得发出赞叹,“美的好像皎皎明月呢!唉,真是‘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寂静,尴尬的寂静,大家好像约好了似的,不发一言,等着辛夷的下文。
“呵呵,对不住。”辛夷不好意思的搔搔头,红着脸低声说,“下面的,我忘了。”
“咳咳!”曹寅轻咳两声,“敢问姑娘此乃何人高作?”
“唉?”辛夷大为不解的样子,“你难道不知道当朝大才子纳兰性德的词么?他好有名的,就是那个翩翩绝代佳公子,满洲第一大帅哥!”
“什么?!”曹寅高叫着看向身边的容若,结结巴巴的,“什么时候……还……绝代佳公子……还……帅哥!”
而此时的纳兰性德却皱眉不语,若有所悟,根本不去理会身边又叫又跳的曹寅,只淡淡的向前走近辛夷,“敢问姑娘你……”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看这鳏夫身边事也不少么!”曹寅看着情形不对,咬牙切齿的低语着,“还是走为上策!”说是迟那是快,抛下一句“少陪,再叙!”扯过容若飞也似的跑了。(抱歉,搞得这么Q版。不过写到辛夷,就是趣闻,实在忍不住要恶搞一下:)
“他们这是怎么了?”辛夷疑惑的看着曹寅逃跑似的背影,重又恢复成世外仙子般的姿态。
鱼衡阳轻轻浅浅的笑着,不知怎么,今日的笑特别多,是因为眼前这个不知是该说聪明绝顶,还是愚蠢至极的姑娘么?衡阳忍不住摸了摸胸前的玉佩,有点心虚,这是怎么了?适才与这姑娘交谈时,好像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忘记了玉佩后那一弯漾着泪的笑眼……
“喂!”辛夷踮起脚尖,使劲在发呆的衡阳眼前晃了晃手臂,“你又怎么了?!”
“哦!”衡阳回过神来,“姑娘有事?”
“天!”辛夷简直欲哭无泪,但还是忍耐着保持淑女风范,“不知道公子能否也给小女子一个,一个……”虽然很喜欢贪小便宜,但是要说出口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这个如何?”衡阳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白菜的挂件,递到辛夷手上。
“好可爱呀!”辛夷兴奋的跳了起来,忽然又很担心的样子,小心翼翼的,“这个也是两汉旧物么?很贵吧!”
“哈哈!”衡阳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小声对辛夷说,“姑娘还真是慧眼,这也是料的!”
“真的呀!我看这个比所有商家里最好的羊脂玉还要像羊脂玉呢!”辛夷由衷的赞叹。
“当然!”衡阳骄傲的抬起头,迎向空中的一轮艳阳,“因为是我烧的。”
注: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纳兰性德《蝶恋花》
性德妻卒于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葬于京师西北郊皂荚屯。此首疑为康熙十六年或十七年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