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我命由我不由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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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六年七月十九日
午后 景仁宫
一阵清香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慢慢张开眼睛，看到不远处花架上盛开的点点珠秀。会心一笑，有的花美而不香，有的花香而不美，既美且香的少之又少，茉莉算是一个。正要问这花的来处，灵芸笑盈盈地托着茶盏过来，“主子好睡？小桂子才走，留了些香片，您尝尝。”
“亏得你巧手，这会儿我竟分不清是花香还是茶香了！”接过杯子，斜倚着绣满如意云纹的靠垫，缓缓啜上一口，果然是沁人心脾，“真是好味道！不瞒你说，我可没有你喝茶讲究，品不得绿茶的好，只觉得这香片就是极品了。”
“皇上给您送来的，自然是极品。奴婢哪有主子的见识，无非是些‘穷讲究’罢了！”说着抿嘴一笑，见我隔窗注视着满院的茉莉，改了话题，“万岁爷可是时时想着主子，又叫小桂子送花来了。瞧那重瓣茉莉，可多好看呢！”
“是啊！”我轻轻喟叹，“刻玉雕琼，冉冉生香！不过，又是错了花期，茉莉不是早该落尽了，怎会送来这许多？恐怕，他又让花匠为难了一番，用心相护，尽力回天的伺候着！”
灵芸闻言摇头轻叹，“前些天您病着，好多事都不知道。听小桂子说，韶州告急；那尚之信又趁火打劫跟皇上讲条件，不肯离粤；大臣们算过新任河道总督折子上的治河所需，每日要十二万两银子。唉！总是一言难尽。皇上能在这个时候还记得给景仁宫送花，您又何必……”
我看着她欲言又止，笑道，“你是要说，何必自寻烦恼吧。咳咳”轻咳两声，摇头继续说，“我并非矫情，只是心疼他。花开花落总有规律，这时候的茉莉如此难得，何必要费心思花气力地寻来，岂不是自找麻烦。”
“这是合着花儿一并送来的。万岁爷的心意，主子必定明白。”灵芸浅笑着呈上一篇洒金笺，正是他的笔迹：“标韵疑是返魂梅，薰风庭院雪成堆。梅花宜冷君宜热，一样香魂付阿谁？”
“他……这是问我么？”怔怔放下信笺，心好像被什么力量轻轻柔柔地撼动了，在灵芸的搀扶下步向书案，略一沉吟，提笔写下：“承恩一片玲珑雪，梦回谢赏玉搔头。西风献香东君帝，何时同立笑九秋？”
“我……”掂量着自己的‘回复’苦笑，这样的谢恩诗写过不少，卖弄风雅，真也好假也罢，日子久了，连自己都难分清。早已厌了倦了，为什么还要写来？终是他的句子太好，费心思送来茉莉，只为着与梅花比肩，‘返魂梅’——着实叫人欣慰、心酸。
正自感慨着，灵芸笑盈盈地递上一个明黄锦囊，“主子可是写好了？小桂子还留了这个，说是万岁爷的意思，您的酬和之作一写成，就装在里面，要人一刻不停地送去。皇上等着看呢。”
麝薰闻言一怔，“又让他算到了。当真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呃！”
灵芸不理我的‘疯言疯语’，浅笑着紧紧收了锦囊去了。
只留我一个痴痴地坐在房里，想着自己乱七八糟的梦境……
记得七夕夜昏睡过去，依稀仿佛回到了现代，回到了故宫里那个玉雕的展厅。自己游魂一样的在空中飘荡，眼见着好友不知所措得扶着昏迷不醒的“另一个自己”。好生奇怪，用着佟麝薰的身子，明明已经在清朝度过了三年有余，可这梦境里却仿佛只过了几分钟而已。
“请大家帮帮忙，把病患送到休息区去。”一个颇为动听的男中音，只是看不清他的样子。好友客气的道谢，可见该是个陌生人。
但，为什么总觉得那影子无比熟悉？好像与他早已相识……
来不及多想，意识又被吸引回到了玄烨的时代，这个我所熟知又一无所知的——康熙朝。只觉得身后的游客群里发出了一阵惊呼，可惜不能回头看个清楚。
回来总是好的，为着能和玄烨同处在一片蓝天之下。我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命运，更没有能力改变他的生活，听说皇上听政一完，就去了瀛台，所有的奏折都转了内廷。“今天还会回来么？会否想到见我？”明知是些空问题，可还是在心里不停地盘算着。
当日夜 乾清宫
“好了，好了！”小桂子抹了抹汗水，一头跪倒在麝薰面前，“给主子请安！您来的可真……真是时候。”
看他面色不对，我狐疑地瞧向正殿，只听“咣当”一声响，两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
“呵，呵”小桂子干笑两下，“万岁爷本来心情挺好，刚从瀛台回来的时候还急着叫奴才们去传您。可一盏茶的工夫，不知道怎么了，就！”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沉下气理了理衣装，轻轻巧巧地步进正殿。身后的众人大气不敢出，紧紧张张的瞪着麝薰的背影，瞪着佟贵妃衣服上翩翩而动的苏绣彩蝶渐行渐远，消失在大殿门后。
才过门槛，来不及落下花盘底儿，就看见几本书和折子横七竖八地躺在金砖上。随手拾起来细看，原来是潘季驯的《河防一览》还有一些廷臣们“议河、治河”的奏折。
“出去！朕不用人伺候！”玄烨背着手立在书案旁，听到身后有人在淅淅嗦嗦地收拾，顺手抄起一份折子，不问情由就要扔过来。才一转身，却看着佟麝薰微蹙的眉头，于是整个动作嘎然而止，僵在那里。
我并不急着请安，也不管他的震惊，竟自走向书案，把被他扔得满地的书和折子放在桌上。再贴近玄烨身侧，从他手中抽出那本差点掷向自己的折子，竟是靳辅的《河道敝坏已极疏》。“唉！”长叹一声，正要把奏折放下，手却被他握紧了。
“不该你看，不该你叹的。”只见玄烨的眼眸里有怒气，有无奈，有怜惜，有麝薰。
“呵”忍不得笑了，打趣他道，“皇上怎么没把折子抛出来？到对上了句古诗，麝薰只道是要‘黄河之水天上来’了呢！”
“咳咳”逗得玄烨轻笑，“你到是一目十行啊！这么机灵的，怎么又忘了规矩？进来都不叫人通禀一声。”
“本来是有人通禀的。”我撅起嘴争辩，“谁叫皇上把人都打跑了啊！”
无视麝薰的‘无礼’，玄烨高声向门外道，“把镇好了的黄金瓜拿来。”转身对我轻声说，“朕一看见蒙古进的瓜，就知道你准喜欢，叫他们放在窖里镇着，留到现在。”
“蒙古进的瓜？”心里暗笑，“他看重的是蒙古进的几千匹战马吧。”看他这样，又禁不得心酸。明知道他心里有太多纷乱政务难以放下，表面上还扮作这般轻松自在地陪着自己，忍不住说，“皇上有要事，麝薰还是走了吧。”语罢，转身欲去。
“薰儿，”焦急地叫住麝薰，看着她纯净的一双明眸，玄烨沉默片刻，低声道，“‘何时同立笑九秋’是你的句子，朕虽做不到‘时时同立’，却也要时时记得想着，总不能把你的一番心意，变成了一句空话。”
看他着急，看他认真，心中难定该喜该忧，静静理好书案上的奏折书籍，看着被自己放在最上面的《经理河工八疏》，淡淡道：“皇上天纵英明，勤政爱民，上天定会赐福苍生，佑我大清。本朝也会有贾鲁、潘季驯那样的一代河臣，万岁不要过于忧虑了。”
玄烨温柔地将麝薰揽在怀里，带着宠溺的口吻，柔声说，“你又知道。”
听到他笑，即使被他挽在胸口，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能感觉到他的笑，他的心在笑。于是，我也笑了，长长舒出一口气，“皇上可否随麝薰到外面走走？”
门外的众人看着一对人儿相依相扶走出殿来，纷纷跪倒行礼。我可以感觉到那投向自己的一双双目光里有欣喜，有诧异，有艳羡，有嫉恨，哪里还管得了这许多，此时此刻我只想要玄烨的目光中仅有自己。哪怕只是一时一刻，他的目光里仅有自己。
指着漫天星斗，我朗声笑起来，激动地问道：“皇上可还记得那年七夕，同麝薰一齐看星星么？”
玄烨浅笑着微微颔首，“那是朕最难忘的一个七夕。”
我侧过脸，贪婪地注视着他的面孔，好想把他此刻温柔的眼神刻在自己的脑海里。只顾贪图他的一张欢颜，被他看得久了，却有些不好意思，便指着天际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皇上请看，天上的灿灿星斗，就像世间的云云众生。他们自有宿命轨迹，缘起缘灭，星淡星浓……”
“如果真如你所说，朕最想看到的是你。薰儿，”玄烨打断了我的臆想，眼神变得高深莫测，“朕想看一看你的轨迹，你的宿命。朕早就说过，想要看清楚你，可惜朕资质有限，可叹你太也明丽，朕一直也没看明白。”
看他无奈，看他自嘲，我总本能地回护，“都把天子比作帝星，麝薰只是您身旁的一颗微不足道的陪衬，自然看不清楚，即使有些微光芒也无非是帝星光灿寰宇的反射。您身边群星荟萃，本朝必会为青史留下绚烂的一幕。就算只能是转瞬即逝的背景，麝薰能在此时身临其境，感受这份光荣和神采，已是三生有幸。何德何能堪配万岁垂青？”
玄烨抬起手，轻轻地抚向麝薰微红的面颊，看着她神采飞扬，看着她含羞浅笑，看着她眼中的自己越来越模糊，只觉得自己的双眼也渐渐潮湿了。紧紧地把她拥进怀里，似乎这样就可以看不见麝薰的轻愁，自己的感伤，“薰儿，薰儿，你怎么会是转瞬即逝的背景？朕是天子，你是朕的妻子，只要朕还能发光发亮，就绝对不会让你消失！”
靠在这个国度里最坚实的“靠山”肩上，听着他许下永远不会实现的诺言，我笑着哭了，“万岁爷错了，只有皇后才是皇上的妻子，麝薰是妾！”话音刚落，只觉得他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他瞬间的变化，让我觉得有些后悔，不该不负责任地“实言相告”。
“你，想做皇后么？”他的声音轻的好像一片雪花，飘飘摇摇地落在我的耳边，清清冷冷地溶进我的血脉里。
“唉！”我习惯地叹气，不敢抬起头来直视他的眼睛，只好盯着他胸前张牙舞爪的团龙，“谁，不想呢？作皇后，对麝薰来说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能在后世人眼中将自己的名字与皇上连在一起。纵使咱们生生世世，分分离离，但总是牵连缠绵在史册里，从此再不会孤孤单单的。”
“可是朕，不能成全你！”他的话生硬固执。我却笑着抬起了头，这才是玄烨。我要的不是“爱美人不要江山”的多情疯子，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也从没期望过他会做出什么积极的反应。在如此美好的一刻，用“后位”来煞风景的人是自己，也怪不得他的话噎人。笑自己的妙算，对他的反应总能做出正确的预测；笑自己的无知，在后宫吐露真诚哪里还有什么如意太平？
看着麝薰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玄烨略显疲惫和无奈，“你啊，总是叫人看不清楚。朕来问你，要朕下旨加封佟氏，世袭罔替一等公，是不是你向东珠讲的？”
“诶？！”我被他的话骇的目瞪口呆。
看着麝薰瞬间的“呆若木鸡”，玄烨似乎找到了想要的答案，口中喃喃着，“幸好不是你。”
“这又是怎么回事？”我急急地想从玄烨口中得到更多的资讯。
他对着我宽慰地笑了笑，不发一言，显然是不要我再提了。
我们两两相望，两两沉默，同一片星空之下，我们难有同一种心情，各自盘算着什么。
康熙十六年七月二十五日，加封故慈和皇太后之父，原任都统、精奇尼哈番佟图赖（康熙外祖父）为一等公，世袭罔替，其子佟国纲承袭。一直以为这是玄烨对母家该有的褒奖，甚至曾窃喜过这是佟麝薰未能封后的一种补偿，于是我理所当然似的等着这一天的到来。怎么都想不到，第一个对玄烨提出建议的竟然是钮顾禄东珠！她这是为什么？
为了给她自己的阿玛遏必隆建祠堂，先示好他人，结盟麝薰，制造舆论优势？没道理不和我说一声。为了表示皇后的贤良品性，为帝分忧，处理皇族内部事务？赫舍里芳死后，她本来就是后宫皇妃辈中地位最尊的，不少事一直由她掌控，没道理在行册封大礼前，惺惺作态。为了在戴上后冠前的最后一刻，给众人个温良恭顺，善解人意的美好印象，让皇帝和太皇太后不会觉得所‘封’非人？明摆着那么多事情可做，没道理拿我佟家说事儿。再说，册封母家是玄烨的本意，这无非是个顺水人情，算不得什么。难道，难道是想给人一种感觉，钮顾禄皇后谦良恭让，佟贵妃翻云覆雨？眼见玄烨适才的不信任，似乎只有这个可以说的通了。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不管是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东珠，她好厉害！
就在麝薰心中急急盘算的时候，玄烨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眼见她紧锁着眉头苦思冥想，额头渗出点点汗水，随着一个冷战，呼吸急促，摇摇欲坠的。玄烨还以为是麝薰心悸突发，赶忙上前挽住她，“你觉得怎么样？”
我倚着他的臂弯，苦笑起来，轻轻淡淡道，“真是人有千算，天则一算啊！”
“你呀！”玄烨幽幽叹气，“是朕的不是。”不知是在责备麝薰还是自己，“你这么个玲珑玻璃人儿，怎么还看不透呢？你的命无需天，不在朕，只由你自己！妄自求全，只苦了自己而已。薰儿，薰儿，咱们这是何苦何必？”
星辰漫天，宫禁森森，玄烨共麝薰相依相偎。听到他轻声的叹息，想来还是为了河务，突发灵感，“不知天上银河怎样治理？牛女相会，如何通报漕运衙门？”
“呵呵”玄烨笑起来，“又是你杜撰！”略一沉吟，郑重其事地，“朕实在想于本朝为黎民设下一劳永逸之计，从此子子孙孙再不受河患之苦。”
“一条黄河古往今来就是善淤、善决、善徙，难以驯服。皇上心系苍生固然好，但也无须操之过急，现今黄、淮、运三河都需整治，朝廷又在用兵之际，事事千头万绪，总要一件件去做才好。”
玄烨默默注视着麝薰头上的珠钗，若有所思，“薰儿，你说朕是帝星，但你可知道宇宙苍茫，帝星也不是无所不能的。朕只想你明白，无论别人说什么，无论朕说什么，你总在朕的身旁，这个位置是无法被取代和撼动的。”
“真好！”静静地，我笑了，真想能够共他笑看风云变幻，只是命运给了自己这个机缘，不知是否也给了我这份运气。他的话，字字刻在了我的心里，‘你的命无需天，不在朕，只由你自己！’好吧，借他的吉言，正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我命由我不由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