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长吟》木易二水

18、第十八章

　　喻寒的事只是我人生的一个小插曲。
　　对于我们而言，生活总是向前看的。对于我的遭遇，我的父母为我做了一桌子好菜，安慰了我一下，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对于我选择保护喻寒，没有追究喻寒他们也没有表现的太过激动。
　　因为他们很忙。
　　忙着赚钱，忙着生活。
　　所以没有多余的时间管我这种已经成定局的琐事。
　　而岚姨也只是说了一句，可悲。便再没了下文。
　　真正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也只有你。
　　我能明显感觉到你对我的关心比以往多了起来。
　　你会帮我带早饭，会等我一起回家，会给我买零食，会主动找我玩儿。
　　但这一些，都无关风月。
　　我在你眼里，看见了无法掩饰的愧疚。
　　你每一次看向我的眼神，我都觉得它在和我说对不起。
　　一开始，我还会对你对我突然增多的关心，心神荡漾。到后来，我便开始讨厌，我讨厌你，略带悲悯的眼神。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需要你悲悯。
　　所以，我第一次对你发了脾气，好大好大的脾气。
　　我说，“你可不可以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你错愕，你有些不知所措，你想反驳我，却被我硬生生打断。
　　“你不要一副所有的错都是你造成的愧疚样子。我不想要你把所有的错都归结到自己身上，而后带着那种愧疚，看着我，然后觉得你用你的关心，就可以弥补那件事带给我的创伤。没有的，是不是你错，暂且不论。我只想让你明白一件事，伤口一旦存在就会一直存在，它就算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愈合，结痂，长出新的红肉，它也会变成一条丑丑的疤痕，伴随我们到永远。”
　　“创伤只要存在一天就会永远存在，绝不会消失。无论你后来用多少糖果去弥补，也会无济于事。”
　　你没有说话，你选择了沉默。
　　后来想想，我当时的那番话，是真的让人左右为难，你无论说不说，做不做都是错。
　　我也是从那件事开始清醒，我觉得你似乎也不怎么完美，你从高高的神坛上，张开白色的翅膀，乘着风，飞了下来，落在了我的面前，我看着你，我终于看清，你似乎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我也终于放下对你的男神滤镜，正确的，平等的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
　　周郁郁一直在劝我表白，我都拒绝了。因为在我这里，我固执地认为，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你是否知道我在喜欢，或者说是不是我亲口告诉你我喜欢你，都不重要。
　　现在，我二十六岁了，想起来这件事，我才明白，我那是自卑。在我心里我很清楚的知道我们是两路人，你的人生开启的姿势就比我高一级，你有更光明的未来。
　　而我会和你走不一样的路。
　　或许会如我所愿，或许会如我父母所愿。
　　不管是以上那两种选择，你都不会参与到我今后的人生。
　　周郁郁说，我不尝试一下，怎么知道没有结果呢？万一呢？万一你就答应了呢？
　　可我不敢赌，不敢去尝试这个万一。
　　我害怕。
　　我害怕被你拒绝，被他疏远，更害怕看见大家尴尬的维持表面的和平的模样。
　　现在就挺好的。
　　你不知道我喜欢你，我就可以肆无忌惮的，甚至可以说是不负责任的，反复出现在你的生命里。
　　但是我又想，你那么聪明，周郁郁都看得出来，你应该早就知道我喜欢你这件事了，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继续维持的这样的关系。
　　我想，即使是你，也会被这样的事情所烦恼吧。
　　你是否在考虑，要是我同你告白，你是拒绝还是答应。
　　你如果拒绝，该用怎样的语气，怎样的句子，体面的，才能最大程度避免伤害我。如果你答应了，那你又该用什么样的样子来面对我，你会不会因此心慌，你是否同我一样害怕，害怕不能许我一个未来。
　　所以我们就这样挺好的。
　　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没有开始，也就不会有未来。
　　我们就这样，暧昧地，维持着现在的体面。
　　互不打扰的过着不痛不痒的日子。

　　知道我为什么要在给你的回忆录里加上喻寒吗？
　　因我前些天得到消息，喻寒去世了。
　　在一个平淡的秋天，她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我没记错，喻寒应该比我大两岁，今年二十七岁。在我们不曾相见的日子里，听说她早早嫁了人，生了一对可爱的儿女，不出意外的话，她会和大多数女孩儿一样，相夫教子，平淡安稳的过完这一生。
　　命运却是如此的不听话，突然之间，便按下了暂停键。
　　我怎么也想到，喻寒还在世的时候，竟然给我写了封信，她找不到我，便寄给了岚姨。喻寒足足写了有十三张纸，大概简述了她短暂又悲伤的一生。
　　信里大约是这么说的，她很小的时候他爸好赌，把原本还算富庶家底输了个精光，在她仅剩的童年的记忆里，她们家永远在搬家，越搬越破，越搬越小。好不容易快要还完全部的债务，他爸却在一个雷雨夜，被仇家追赶慌不择路跳进已经干涸的护城河，被发现的时候全身都已高度腐化。
　　她爸去世三年，她妈就带着她改嫁，那个人表面对她们母女很好，背地里一直在猥亵年幼的她。但她不敢说，不敢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她的妈妈。她实在是不忍心打破那层精心维护，浮于便面的幸福。
　　她在信中写，“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母亲，那种被人呵护在掌心，不再为生活奔波劳碌，可以像个正常母亲一样享受着举案齐眉，母慈子孝，她像个平常的妻子，平常的母亲，享受着她该享受的一切。我不应该打破那种平静。”
　　我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她的放任，使她的养父更加的变本加厉，最后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她说被我撞见的那次是她和她的养父第十次发生那种关系，她以为自己早已麻木，但被我撞见了的那刻起，巨大的羞耻感重新席卷了她，她才幡然醒悟，她做错了，她真的错了，就算是烂泥一般人生，也应该活的干净，活的漂亮。
　　她想把她的遭遇告诉她的母亲，但是她怕，她害怕看到打破那层镜花水月后被伤得鲜血淋漓的母亲，她更怕她的母亲不站在她的那一边，觉得是她的错，是她勾引的养父。但她又想起我，我与她素昧平生，却也愿意拼劲全力地救她于水火。
　　权衡再三，她最终还是将她养父的兽行告知了她的母亲。得到结果出乎她的预料，她的母亲对她没有谩骂也没有指责，她的母亲只是哭，哭她怎么没有早点发现她养父的人面兽心，更哭她对女儿的亏欠，她的女儿受尽屈辱竟是为了维护她那虚无的幸福。哭过以后，理智开始上线，精心谋划，收集证据将那人面兽心之人送进局子，并且成功离了婚。
　　后来喻寒转了学，在第一个周一升国旗仪式上，她一眼就认出了因为美术优秀被学校特别嘉奖的我。当时我可谓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她从别处得知了我的封闭七日，也得知了在我那段水深火热的时光，全靠杜月铭才得以解脱。在她的潜意识里就认定了杜月铭能救我，就一定能救她。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他，于是她与杜月铭告白，希望在他那里得到些许的安慰，结果杜月铭拒绝了她。理由是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还说他的女朋友叫左一诺，让她不要再纠缠。
　　“那一刻，我如坠冰窟。为什么是她呢？我问自己，凭什么是她。杜月铭的女朋友可以是任何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可以，但他就不能是左一诺，同名同姓都不行。”
　　于是，她便开始恨我。
　　我见过她最狼狈的时候，她的羞耻心被完全践踏在地上，无法爬起。
　　她的第二次告白是和你，她的印象很深，她说，你很温柔，她和你的相遇是一次意外。在食堂的时候，她被人推搡，险些摔倒在地，是你一把扶住了她，还贴心的问她有没有事，不行的话可以送她去医务室。
　　结果你也是知道的，你这个笨蛋用了和杜月铭一样的方法，信誓旦旦的说，你的女朋友是左一诺。
　　你的答案成了击碎她理智地最后一根稻草。
　　她恨透我了。
　　她认为只要我从这个世界消失，就不会有人再夺走她的幸福了。包括芦苇荡的那次，表面虚假的幸福，也是幸福。
　　她的心理坏掉了。
　　所以拿刀砍我，成了她世界里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只有我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她才可以得到幸福。
　　可是她失败了。
　　连她最后的体面也是我给予的。
　　闲赋在家的日子，她就一直想，她是不是真的错了。她的不幸，是不是真的与我无关。她开始慢慢细数她不长的一生，她想，要不是她想要那个正版的芭比娃娃，她的爸爸便不会在晚上还要多打一份工，也就不会遇到追债的那群人，更不会慌不择路掉入干涸的护城河；要是她第一时间就拒绝她养父的猥亵，并告诉她的妈妈，或许他们还可以维持表面的幸福，要是她不把所谓的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也不会一次次遭受拒绝。
　　她是真的喜欢你们吗？
　　不是吧。
　　她只不过是喜欢我和你们相处的感觉罢了，她把那份渴望与之交好，想得到到男性的关心混淆成了爱恋。她接受不了拒绝，更接受不了败给与她同样不优秀的我。
　　所以，她以为除去我，就能除去她心中最大的障碍，就能得到温暖。
　　可是，如今她知道自己错了，错的离谱。
　　我和她不过是同病相连的可怜虫罢了。
　　你们都不爱我。
　　我只是你们完美的借口。
　　她说，她真正走出来是去看了我的画，在那年的暑假，先生在邛城办了一场画展，有他，也有他的历年来最优秀学生的优秀作品。
　　她说，其他的作品她都看不懂。
　　她只看懂了我的作品。
　　我的《重生》，我的《死亡》。
　　我的挣扎，我的苦痛，我的妥协。
　　我的破釜沉舟，我的孤注一掷。
　　还有我的救赎。
　　当然，也是她的救赎。
　　她把我画拍下来，做成了手机屏保。
　　八月十七。
　　是她看到画的日期。
　　她说，那是她的重生日。
　　她从那天开始重生，从那天开始学着爱自己，爱这个美好有时也不是那么美好的世界。更学着爱别人。
　　她遇到了一个男孩儿，他很普通，不帅但老实，没有很多钱，但他努力肯干。最主要的事他教会了她如何爱，怎样爱。
　　她做了一场豪赌。
　　她嫁给了那个男孩儿。
　　婚后，他们也算幸福，虽然有时也是一地鸡毛，但谁的生活不是如此呢。
　　她和普通女孩儿一样，生育，教子，操持着家里的大小事务，小心计较着每一分钱。
　　她以为她就会这样，不温不火，慢慢变老，直到死去。
　　可她忘了一件事，她的养父是会出狱的。
　　他在一个秋天的下午找到她的，他向全天下宣布着她藏起来的前尘往事，他还骂她，骂她贱货，骂她和她的母亲狼心狗肺，他费力照顾他们母女，到头来，他们却恩将仇报，将他送进监狱，毁了他的一生。他骂的很难听，侮辱性字眼一句一句全钻进她的脑海里，慢慢地揪着她的心。她的丈夫出来赶跑了那个无赖。他抱住她，他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曾受过这样苦难。他心疼极了，他还说原来他们干那些事的时候，她都会颤抖，都会哭泣，他以为是他带给她的欢愉，没想到是勾起了她的痛苦。
　　她知道他爱她，也知道他的丈夫不会嫌弃她。但这些也不足以消磨她内心深处日渐壮大的恐惧，她又开始做噩梦，在半夜颤抖着惊醒。
　　她还是选择了逃避。
　　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结束之前给我写了这封信，简述了她悲惨的一生。在信的结尾，她说，她欠我一个道歉，这是她最后的一个心愿，她不想下了黄泉还念着这件事，不奢求我的原谅，只求我要好好活下去。
　　很莫名奇妙对不对，我读到那里也感觉奇怪。后面的一句直接让我破防了，她说，我经历了人世间最悲的事，最不能接受的苦难，以后的路便再也不会有泥泞，她会在黄泉之下佑我一路繁花似锦，灿烂如阳。
　　你知道她去世的日期吗？
　　六月五号。
　　很巧合对不对？
　　她竟和白鸽是同一天。
　　往后余生，每到那日，我都会斟上两杯酒，一杯敬向南，祝她自由，祝她广袤无垠；一杯敬向西，祝她洒脱，祝她一腔孤勇。
　　再给自己斟上一杯，祝我......祝我什么呢？
　　祝我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