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江江长》哈加以

8、第 8 章

　　就是这个时候，两个小孩不在，两个大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江源感觉到了一丝尴尬，可这尴尬本不应当存在于两个老友中。

　　她想起只几岁的时候，就跟着爸妈从城里到镇上，初来乍到，什么都不习惯，上个学又经常被同龄人刁难，只是因为她来自城里，明明扯的同样的布，做的同样款式的衣裳，扎同样的粗辫子，都会被人特意挑出来“赞美”：真洋气。她的爸妈是知识分子，职称高又如何？老来得女，年龄比其他父母大出小二十岁，又不通人情世故……条条桩桩，让她的日子过得很不顺。

　　还好有周伟成。父亲早逝，又没什么亲人朋友，孤儿寡母，缺衣少食，他的处境比起她的，只能说更糟糕。

　　两个人都处于弱势，又没有利益之争，那么就不会彼此撕咬，反而生出同病相怜之情，这就是他们友谊的起点。

　　但她和周伟成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周伟成是根就扎在泥潭里，对逆天改命没有渴求，她是被命运捉弄，偶然陷入，所以拼了命都想离开，同时她也是幸运的，时代的春风一吹，她跟着爸妈回城，变回受人尊敬的高级工程师之女，就读重点高中，考上大学，找到优越的工作，认识并嫁给了明涛，实现另一次阶级跃迁。

　　她过得很好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周伟成，她永远不会忘记在梅山一起熬过（称不上扶持，没有互相扶持的气力）的日子，虽然周伟成是个锯嘴葫芦，但他的沉默比言语更令江源感到可靠和安慰。她更不会忘记，她犯的一个最大、最恐怖、可以毁掉她人生的错误，是因为周伟成的出手相助，才安然度过。

　　江源不知道为什么周伟成没读高中，明明他的成绩，特别是理科，相当不错。没读高中的周伟成直接跳进社会染缸，他们的联系变少了很多，江源只是大概知道，周伟成去过很多城市，换过很多份工作，再具体的，他没有同她说过，她问也问不出来。

　　30岁那年，江源生下江溆，同年秋天，周伟成给她打了通电话，很难得的，他主动打过来的电话。他说他回梅山了，然后轻描淡写地扔下一个炸弹，“我还有了个女儿，才出生。”

　　几乎是放下电话，江源就赶往梅山。

　　她第一次见周宝书就觉得和这孩子有缘，跟周伟成提出当孩子干妈，周伟成没同意。

　　江源以为周宝书的出生，会给整个周家带来改变，新生命就有这样的力量。但周伟成没因为有了小孩而脱胎换骨，相反，他不思进取，没责任心，不工作，整日泡麻将馆，养育孩子的任务实际上落在了周姨身上，但周姨爱小孩，无怨无悔地照顾孙女。

　　江源很想帮助周家，特别是周宝书，她不想小孩也困在梅山。她多次提出帮周伟成在江长找个工作，一家人移居过来，生活会好过很多，起码一家人不用挤在狭小的平房里，宝书也能享受更好的教育资源，周伟成都婉拒了。

　　昨天江源爸妈和周伟成聊这么久，也是这档子事。

　　因为江源爸妈是长辈，周伟成不便反驳，嗯嗯啊啊地应付着，江源坐一旁看得很明白，得，还是没往心里去。

　　现在两人坐在一块，尴尬之余，江源也觉得是个推心置腹的好机会，旧事便又重提。

　　她絮絮叨叨说了不少，周伟成一句回答让她火冒三丈 ——

　　“没办法，宝书摊上我这个爸爸。”

　　她拎起包就走，再多说一句，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破口大骂。

　　走到旋转木马那儿，江溆和周宝书正共坐在一架“马车”上，马车随着叮铃铃的音乐旋转起伏，两个小孩笑哈哈的。

　　周宝书眼尖，先看见她，边笑边叫边挥手，“江阿姨，江阿姨！”

　　江溆没有出声，但也用力挥手，笑容是难得一见的灿烂。

　　江源笑着挥手回应，一颗心变得软软的。儿子生性内敛，有着和年纪不匹配的冷静沉着，和宝书在一起还有点小孩样。宝书呢，心智未开，一派天真懵懂，再可爱不过了。两个小孩见面次数并不多，但就是很投缘，玩得到一起，如果周伟成接受她的建议，搬到江长，两个小孩能经常一起玩该多好？

　　想到周伟成，江源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远远地，周伟成背对着她，坐着，勾着背，一动不动。他和她一样，快三十六了，时间过得真是快。

　　一点多了，周宝书和江溆仍然精力旺盛，玩得停不下来。可能因为过了饭点？游乐场涌入更多的儿童，嬉笑打闹尖叫声不绝于耳。

　　半哄半骗下，江源终于把周宝书和江溆带出了游乐场，准备吃点什么。

　　小摊贩们聪明地包围了游乐场，卖玩具，卖小吃，都是些小孩看见了就挪不动脚的东西。周宝书当然就是挪不动脚的小孩之一，她看见了羊肉串，不仅脚不动了，嘴也快合不上了。

　　烧烤架是露天的，江边风不小，肉上不知道附着有多少灰尘，调料瓶都由矿泉水瓶改制而成，用了很久的样子，瓶盖上戳有几个眼，老板熟练地捏挤瓶身，调料就飞出来落洒在肉串上，肉串烤得滋滋冒油，一滴一滴落在炭火上。

　　江源犹犹豫豫，肉串是很诱人，但卫生状况堪忧……

　　周伟成递给老板三十块钱，“来三十串，二十串不要辣”，又问江源，“你要辣椒吗？”，江源点头。

　　“十串要放辣。”

　　两个小孩各得了十串不辣的，周伟成把剩下加了辣的一把递给江源。

　　“你不吃？”

　　“不爱吃。”

　　但在江源的坚持下，周伟成还是吃了两串。

　　虽然江源吃出来点羊肉的膻味，但这绝对不是真的羊肉，可是辣椒孜然的香气直冲她天灵盖，是什么肉她也不愿多想了。

　　“好吃吧？”周宝书问江溆，她吃得嘴角流油。

　　江溆正在咀嚼，不便张口说话，点点头表示赞成，他吃东西比周宝书文雅多了。

　　羊肉串刚吃完，周宝书又拉着江溆探看别的小摊。

　　他们被画糖人的小摊吸引了，周宝书想要最大的龙，老板说不能挑，得转轮盘，转到哪种动物他就画哪种。

　　木质轮盘上刻有不少动物，兔子，小鸟，乌龟之类占去了很大面积，龙只占了小小一格，不容易转到，周宝书也没多想，随手一拨，轮盘转动得飞快，渐渐慢了，最后定住，指针指着的，两个小孩凑近一看，是龙诶！

　　“不作数，不作数，你们没给钱。”

　　周宝书呼唤爸爸和江阿姨，他俩在后面走得慢悠悠的，她真是急死了。

　　“我现在给你钱，给小孩画条龙，行吗？”江源知晓了原委，想和老板打个商量。

　　老板摇头。

　　她也懒得争，给了钱，让周宝书和江溆各转一次。周宝书转得有些不情不愿，龙可没那么容易转到，不知道这次转到兔子还是乌龟还是…… 龙！周宝书又转到了龙，她催江溆快转，说不定他也能转到龙呢。

　　江溆果真转到了龙，周宝书很兴奋，撑着他的肩膀蹦蹦跳跳。

　　老板表情不太好看，自己也转了一下，又是龙！？他赶紧调整轮盘，若人人都转到龙那他生意还做不做了。

　　老板开始舀糖稀，手腕晃动，糖稀连绵不绝地落下，在一张白板上勾勒出龙的形状，又用一个工具把糖涂抹开来，然后放上一根大竹签，再浇点糖稀，一个马马虎虎的龙就做好了，他把这个龙递给周宝书，开始炮制另一个。

　　周宝书举着龙，悄悄和宣传照片上的龙作对比，真是差了不少，照片上的龙活灵活现，而她的龙，缺了很多细节，只能说勉强有个龙样。不过好几个经过她的叔叔阿姨都说：“哎哟，转到龙了，运气不错。” 还有同龄人们投来的不加掩饰的艳羡目光，这些大大缓解了她的不满，盯着龙左看右看，看出几分粗犷不羁。

　　等江溆的龙也做好了，周宝书才开始品味糖人，咬一口，又脆又硬，咂摸咂摸，很单纯的甜味，就像白砂糖，没什么可吃的。举了会儿嫌累，让爸爸也吃，周伟成本来只想掰一块，周宝书不让，把整个龙都塞进他手里，这下爸爸得帮她举着。

　　周伟成接手后，一块一块地，把糖人给掰着吃了。

　　江溆也不爱吃糖人，尽力吃了一半，还剩下半个龙身子，江源咬了口，甜滋滋的，这就是麦芽糖呀，她小时候很爱吃。

　　又吃了小糍粑，烤肠，狼牙土豆……

　　大家都吃饱了，周宝书则是吃撑了，撑得走不动道，还发困，周伟成把她背起来。

　　“回酒店睡会儿？”，周伟成说，周宝书狂摇头。

　　江源提议，“去阿姨家怎么样？”，这可以，周宝书点点头。

　　周宝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趟在一个温暖馨香的被窝里，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房间里也暗，主灯没开，只书桌上一盏台灯的黄光照亮了一小方空间。一瞬间，周宝书简直不知道这是哪里，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江溆的卧室。

　　起床，穿上外裤和外套，出卧室，想找到一个大人，爸爸或者江阿姨，她一个人有点害怕。

　　客厅是亮着的，还有电视发出的轻微声响，周宝书快步下楼，发现江溆和一个陌生男人一起坐在沙发上，两人的坐姿都很规矩，那个陌生男人面目严肃，通身气场和这个高级的房子很般配。

　　江溆看见她，给她做了介绍，原来那个陌生男人就是他爸爸。周宝书声音很轻地说“叔叔好”，江溆爸爸表情柔和了些，朝周宝书点了点头。

　　江阿姨从厨房探出脑袋，“宝书醒啦？饭菜马上要好了，等会儿就吃饭。”

　　“我爸爸呢？”

　　“你爸爸在酒店呢，说有点感冒症状，不来吃饭了，等会吃完阿姨送你回去。你现在先玩会儿，看看电视。”

　　江溆拍拍沙发，示意周宝书坐过来，周宝书迟疑地挪动脚步，她对江溆的爸爸有种莫名的畏惧。

　　她刚坐下一会儿，江溆爸爸就起身，把遥控器递给江溆，“让妹妹自己调台”，然后往楼上去了。周宝书自在不少，从江溆手上掏走遥控器，调到本地的影视频道，又把音量调大。

　　第一次看液晶电视，周宝书没有什么感想，或许有一个？那就是感觉电视机里的人变样了，脸被拍短拉宽，她看着有些不适应。

　　吃完饭，江阿姨送她回酒店，这次没有开车，是步行，一路上都握着周宝书的手，江阿姨的手非常暖，同时也出汗，手心黏黏的，周宝书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像江阿姨紧握她的手一样，她也用力回握，甚至莫名生出种必须握紧的责任感。

　　快走到酒店大门，江阿姨突然停下来，从包里翻出一个东西，动作很快地塞进周宝书防寒服里侧的衣兜。周宝书没看清是什么，但感觉到东西有点大，也挺有重量。江阿姨叮嘱她，现在不能看，也不能和爸爸说，明天回家了才能。周宝书点点头，她真的就什么也没和爸爸说。

　　临睡前，周宝书想起爸爸的感冒，问他好些了吗？不能怪她现在才想起来，而是周伟成状态良好得让她忘记还有感冒这回事。周伟成说吃了颗药，好多了。周宝书放心地闭上眼睛。

　　或许是因为下午睡了太久，周宝书暂时还无法入睡，脑子里一堆念头苍蝇似的乱飞，今天骑了旋转木马，转到了龙，江阿姨给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江溆的爸爸有点冷冰冰，晚上吃饭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说…… 她还知道爸爸和她一样，也没睡着，因为他睡着了会有浅浅地呼噜声，但现在没有。

　　父女俩哪个都没说话，默默等待睡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