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萤照夜归》芸香青柠

9、第 9 章

　　霜照转过身，往裴十九身边走去，这短短百步的距离，其实霜照的心中十分难过的。

　　她终于发现了，就算她再怎么想替阿耶阿娘报仇，但是她终究还是成不了阿叔那样的人。

　　那样权力至上、残害血亲的人。

　　她始终没有办法泯灭自己的良心，幽闭自己的人性，这样的她，真的能复仇吗？

　　霜照十分灰心，更十分难过。

　　她难过的时候，裴十九的口中，忽溢出一丝痛苦呻吟。

　　他还活着。

　　不管了，先救人吧。

　　裴十九身上全部是狰狞伤口，所有伤口都在汨汨流血，必须要先止血，否则，裴十九一定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亡。

　　霜照今夜穿的是齐胸襦裙，裙以白绢为面，霜照用力撕下一块白绢，试图包扎裴十九最严重的肩上伤口。。

　　但白绢刚碰到伤口，就被涌出的鲜血沾湿，霜照一急，就双掌往下，拼命按住伤口，想让血不要涌出来，或许是她按压的有些重，裴十九睫毛微微一颤，好像疼醒了过来。

　　裴十九的眼神还是雾茫茫的，他虽然看不见，却也能猜出此刻为他止血的是谁，他嘶哑开了口：“你怎么还不滚？”

　　霜照万万没想到，此人醒来第一句话，居然就是叫她滚。

　　这一刹那，所有的委屈都爆发了，家破人亡的痛苦，认清自己永远没有敌人心狠手辣的痛苦，以及对于前路迷惘的痛苦，这些委屈铺天盖地的袭来，霜照鼻子一酸，居然恸哭出声。

　　她一哭，裴十九瞬间愣住，他是万万没想到，他不过是让她滚，她居然能哭到这般惊天动地。

　　他初次救她的时候，她也哭过，但一直是默默流泪，这个少女自从出长安后，情绪就一直处于极度压抑中，连哭都不敢大声哭。

　　可此刻，她却像寻常少女一样，伤心到放声痛哭，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就好像被欺负狠了一样，不得不发泄出来。

　　暴躁易怒、一把陌刀天下无敌的裴十九，第一次手足无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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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照放声痛哭着，裴十九则是没敢做声，但少女好像没有停止的迹象，裴十九过了好一会，终于用尽全身力气，虚弱说道：“别哭了。”

　　霜照恨恨瞪了他一眼，反而哭得更凶了。

　　裴十九全身上下无处不痛，最痛的是头颅炸开般的剧痛，偏偏耳边还是少女的恸哭声，若换平常，他一定会暴跳如雷，但此刻他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不知道怎么应对，居然半晌没做声，过了许久，才说：“快死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哭什么？”

　　霜照抹了把眼泪，恨恨的抽噎着：“我哭我自己不行吗？”

　　“你为何哭你自己？”

　　“我哭我为何要救你，我哭我为何不能将你扔在这里自生自灭？我这样怎么报的了仇？而且你是怎么对我的，你利用我，嘲笑我，威胁我，我为何不能像你对我那样对你？我怎么就狠不下心？良心这东西，在这个世道，到底有什么用？我怎么就泯灭不了？”

　　霜照抽抽噎噎说着，裴十九又沉默了，这个少女的确是为了救他，才留下来的。

　　明明或许还有其他野兽窥探，可是她还是留下来了，与他同生共死。

　　平心而论，他对她不好，刚开始答应送她去朔北，也是为了想查探自己想要查的东西，之后更是利用她引诱刺客出来，在她戳破这一事实后，他又恼羞成怒，对她屡次恶语相向，她能留下来救他，确实出乎他意料。

　　半晌后，躺在地上重伤不能动弹的裴十九，忽艰难开了口：“对不住……”

　　本还在恸哭的霜照闻言，错愕睁大眼，裴十九，他居然道歉了？

　　他这种人，居然也会道歉？

　　但裴十九只是说了一句对不住之后，就再未开口了，只是过了片刻，才又别别扭扭说道：“良心这东西，虽然的确没什么用，但……还是留着一点吧，你阿耶在天之灵，也希望你能留点的……”

　　说罢，他就闭上眼，脸色是如纸一般的惨白。

　　而他肩上的鲜血仍在不断涌出，浸湿了霜照按在伤口的白绢。

　　手掌湿润的感觉终于让霜照回过神，霜照唬一跳，忙又加重了按的力度，想让伤口不再渗血。

　　裴十九疼得一颤，他又嘶哑开了口：“你走吧，等野兽来了你就走不了了……”

　　霜照盯着他惨白面容，忽抿唇，又撕下一块裙上一块白绢：“方才还让我保留一点良心，如今又叫我走，我不走。”

　　她将干净白绢又按在伤口上，试图将伤口包扎起来，但是这块白绢很快又被鲜血浸湿，霜照不知所措，想再撕一块时，本闭着眼的裴十九，忽轻微叹了口气。

　　他说道：“这样没用。”

　　他又说：“去拿点枯枝的灰烬，洒在伤口上。”

　　霜照愣了下：“灰烬能止血？”

　　“那是桑木。”裴十九虚弱说着：“桑木灰能止血。”

　　霜照这才望了下四周，四周果然都是桑木，不过桑木灰能止血，这她还是第一次知晓。

　　她按照裴十九说的，从已经熄灭的火堆那边扒拉出一点灰烬，盛在树叶上，然后奔到裴十九身边：“你确定这个能止血？”

　　裴十九昏昏沉沉道：“我在军中长大，能不知晓么？你照做便是。”

　　霜照怔了下？军中长大？裴十九是朔北人，朔北男子十六岁才能从军，裴十九的年纪，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如何会在军中长大？难道他是朔北哪个将领之子？

　　但她已经无暇思考这个问题了，她抖动树叶，将桑木灰尽数倾洒在裴十九伤口上。

　　还滚烫的灰烬落到皮肉翻卷的伤口上，不亚于炮烙酷刑，霜照看到裴十九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牙齿也咯咯作响，他这样不会咬到自己舌头吧？

　　霜照没来得及想，就准备将自己手塞到裴十九手中，裴十九痛到昏昏沉沉，却仍有一丝知觉，感觉到她手指触碰到他唇后，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手挥掉。

　　他此时虚弱无力，因此落到霜照手臂，只是轻轻一推搡，并没有弄痛霜照，霜照急了：“你做什么？”

　　她忍不住骂他：“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裴十九已经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闭着眼睛，紧咬着下唇，手指指甲抠入泥地，汗水混合着唇角沁出的血珠，滑入他墨色的鬓角，都这般疼痛了，他硬是一声不吭，不肯咬霜照的手，更不肯在霜照面前示弱半分。

　　霜照都无话可说了：“你真是……”

　　但说也奇怪，桑木灰洒到伤口后，本来汨汨涌出的鲜血真的渐渐止住，灰与血和在一起，凝固成褐色的薄层，裴十九攥着的手指渐渐松开，他半点声息都无，似乎是又晕了过去。

　　霜照赶忙去探他鼻息，虽然微弱，还好还有，她叹了口气，也是没见过这种人，又小心眼，又高傲，又倔强，真不知道他生前的亲朋好友是怎么能容忍他的。

　　她叹着气，又用树叶盛了点桑木灰，一一洒在裴十九的其他伤口上，等到裴十九伤口鲜血尽数止住，没有性命之忧后，霜照这才起身，看向已经熄灭的火堆。

　　不行，野兽说不定还会来，必须要生火吓退它们。

　　她先是呼哧呼哧搬来几块石头，垒在自己和裴十九身后，这样即使野兽来了，也有个防卫。

　　接着，她又从裴十九腰间火石袋中摸出火石，火石的打法，她不会，因为以前都是别人替她准备好烛火的，她自己从未打过。

　　但她见过裴十九用火石，先将火绒铺到地上，接着用火镰与燧石相撞，待火星落到火绒上，火绒便被引燃了。

　　霜照就这般生了火，她不停在火堆里添着桑木枝，待火堆重新燃到一尺高后，她才安了点心。

　　她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苦笑一声。

　　恐怕天上的阿耶阿娘怎么都不会想象到，他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儿，居然能在这荒郊野外，琢磨着赶狼的法子。

　　所以说，当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有什么不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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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霜照给裴十九止完血，再搬完石头生完火后，她也累的可以，她盘腿坐在昏迷的裴十九身边，打了个哈欠。

　　不对，她不能睡，万一野兽真的来了，那一个睡着的她，还有一个昏迷的裴十九，不就成了野兽的盘中餐吗？

　　所以霜照硬逼着自己不睡，但是困意上来，怎么都止不住。

　　不行，必须要想个法子。

　　霜照开始环顾四周，她将目光投向拇指粗的一段树枝上面，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又投到扔在地上，锋利沉重的陌刀上面。

　　霜照拿不动陌刀，只能跪在地上，费力将粗枝放在陌刀的刀锋削着，很快，粗枝的顶端就被削的很尖，就像一支树枝做的笔一样。

　　霜照又回到了火堆旁，她盘腿坐了下来，右手攥着粗枝的末端，尖端则戳在自己的掌心，每当她觉得困意来袭的时候，她就握着粗枝，狠狠扎在自己掌心上。

　　疼痛会将她的困意驱赶掉一些，她就这样，反复扎着自己的掌心，逼着自己不要睡。

　　有几次，扎的太狠，给她莹白掌心扎出点点血珠，霜照疼得咬唇，但还是攥着粗枝，往自己掌心扎去。

　　她不仅是在救裴十九，也是在救她自己。

　　所以，没什么好矫情的。

　　渐渐的，在她掌心添了几十个血点后，终于迎来了天明。

　　幸运的是，其余野兽没有找到他们，这代表他们暂时安全了。

　　霜照终于松了一口气。

　　耳边忽传来闷哼声，霜照循声望去，只见裴十九鸦羽般的长睫微颤，悠悠醒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