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萤照夜归》芸香青柠

7、第 7 章

　　霜照感慨之时，裴十九已经啃完了一只雉鸡，但还没有动身的意思，看起来今夜他是赌气不想走了，霜照也懒得理睬他，四周都是桑树，树冠如盖，枝桠浓绿，霜照往前走着，本意是离裴十九远些，但忽在一片浓绿桑树中，看到一棵红褐色的树，枝叶均被银白色鳞片，她从来没见过这种树，于是好奇走近了些。

　　可没想到一走近，居然看到树下露出一只手骨，霜照完全没有防备，吓得捂嘴倒退几步，大概是声响惊动了裴十九，裴十九瞬间抓起陌刀，警惕站起，快步走了过来。

　　毕竟霜照若出了什么事，他想查探的事，就真的没有着落了。

　　霜照见他来了，于是指着手骨道：“没什么事，只是我发现了一具尸骨。”

　　陇山处处是尸骨，本没有什么稀奇的，但裴十九的眼睛却盯着那棵树，喃喃道：“沙枣树……”

　　“沙枣树？”霜照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树？她怎么从没听说过？

　　但裴十九并未跟她解释，而是又低头，看了眼地上的手骨，他薄唇紧抿，蹲了下来，一声不吭，就用陌刀刨起起尸骨来，与他杀人时的狠戾不同，他刨尸骨时，颇为小心翼翼，似乎生怕破坏尸骨的完整。

　　很快，一具保存完好的白骨就出现在他与霜照面前。

　　白骨穿着粗布麻衫，看起来是普通百姓，只不过显然白骨死亡的有些年头了，穿着的衣衫都已腐烂，但双手仍然呈环抱姿势，抱着一个木牍。

　　前朝日常书写就已经开始用纸张，但相对于纸张，木牍能够保存更久，这木牍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霜照好奇看了一眼，原来上面刻的是这个白骨的籍贯和来历。

　　想必是他意识到自己即将死亡，所以将自己的籍贯来历写出，以期待有朝一日，能有人挖掘出这木牍，知晓他的身份。

　　裴十九又小心翼翼的掰开护住木牍的手骨，将木牍取了出来，平摊在地。

　　借着月光，霜照看清了木牍上的字：

　　“余名燕敝，朔北人氏，家住三危山燕家村……”

　　原来这位已成白骨的燕敞，是位刚满十五岁的朔北少年，他于大盛亡后三载，逃离朔北，准备去投奔当时还是齐王的齐铮军队，想建了军功，打回朔北，收复家园。

　　但是没想到在翻越陇山之时，感染风寒，偏偏燕敞舟车劳顿，这风寒便越来越重，眼见沉疴不治，燕敞绝望之下，便用最后的力气劈了木头，做成木牍，将自己的名姓和遭遇都刻在木牍之上。

　　燕敞唯一所求，就是希望有人能在挖出他尸骨后，将他送回朔北，让他魂归故里。

　　为此他将自己所有的银钱都装在革囊之中，他希望有人能拿了他的银钱，送他回故乡，将他埋葬在家乡的沙枣树下。

　　沙枣树……霜照看向红褐色的树，原来这就是方才裴十九口中的沙枣树，这是生长朔北的树，想必是燕敞随身带了沙枣树的种子，借此缓解思乡之苦，没想到身死之时，种子埋在地下，顽强长成了一颗丈余的大树，为朔北儿郎的尸骨遮风挡雨。

　　霜照心中不由甚是感伤，为这位想拯救家乡，一腔热忱，却死在陇山，壮志难酬的十五岁少年，燕敞。

　　而方才还小心翼翼刨着尸骨的裴十九，却始终沉默，霜照侧头瞥了他一眼，却无意中看到他眼眸猩红的可怕，霜照唬了一跳，顺着他的眼神，看向木牍上的段落：

　　“景铄二十年，戎狄围城，朔北节度使裴怀远力战身亡，裴家满门忠烈，尽数殉国，朔北自此陷落，如今已过三载，朔北百万人口，于戎狄屠刀之下，只剩其三，长此以往，朔北灭种矣。余每每思及，义愤填膺，故拼死出朔北，赴洛州，寻齐王，只愿救朔北百姓于水火之中，余虽九死而不悔矣。”

　　裴十九攥拳，骨头咯吱作响，瞳孔慢慢失焦，霜照不由唤道：“裴郎君？”

　　裴十九循声看向霜照，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又像浸了雾的火，既狰狞，又空茫，这和他以前的眼神完全不一样，霜照顿时愣住。

　　裴十九瞪着霜照，他额头已布满细密汗珠，几缕汗湿的墨发贴在脸侧，霜照和他面对面，能很清楚看到他额头青筋已经暴起，冷汗涔涔，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喉咙中溢出痛苦的呻吟,手指甚至攥成拳，重重敲在额头上，一下又一下。

　　霜照不明所以，愣了半晌，才问：“裴郎君，你怎么了？”

　　裴十九未答，只是喉中发出低吼：“滚！快滚！”

　　霜照都吓呆了，她不明白裴十九这是怎么了，裴十九又吼了声：“快滚！再不滚我杀了你！”

　　此时的裴十九，和这几日闹脾气的裴十九，完全不一样，此时的他，就如同一个地狱爬出的恶魔一样，眼神里面满是要将人吞噬的戾气，霜照再无犹豫，她爬起，迅速往前逃跑。

　　但没跑出两步，她忽又停了下来。

　　-

　　眼前是十几双绿幽幽的眼睛，正步步向霜照逼近。

　　是狼！

　　而且不是一头狼，是狼群！

　　一定是雉鸡烤出的香味吸引了狼，十几头恶狼从林中寻了过来，眼睛发着绿光，口涎顺着尖锐的牙齿滴在地上，霜照瞪大眼睛，想都没想，就立刻转过身，往来时路跑去。

　　大概是动静惊动了裴十九，裴十九咬着牙，声音暗哑：“我说你再不滚，我就杀了你！”

　　“不是……有狼……”

　　霜照真是不明白，都这时候了裴十九还在发什么疯，没看到面前就是十几头恶狼吗？他方才不是还夸下海口，说来多少狼他都不怕么？那他这时候应该拿起陌刀杀狼啊，怎么还在和她发疯？

　　她忽发现不对，十几头恶狼就在眼前，悄无声息的靠近，裴十九却好像没看见一样，而且，他的眼睛，和之前完全不一样，那是一种没有方向的雾茫茫，就好像定在某个方向一样，完全没有转动。

　　这状态，倒像个瞎子。

　　霜照被自己的念头惊到，不可能，裴十九方才眼睛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变成瞎子？

　　“裴郎君……”

　　霜照试探的喊了声，裴十九微微偏过头，眼神却没有看向霜照，而是茫茫然然，似乎在努力找寻着声音传出的方向。

　　霜照又伸出手，在裴十九的眼前左右挥了挥，裴十九仍然没有半点反应，他是真的看不见了。

　　他真的变成了一个瞎子。

　　-

　　狼群磨牙霍霍，霜照在三日前见识过裴十九的本事，如果是完好的裴十九，那霜照压根不用担心，就算再来十几头狼，也不是裴十九的对手。

　　可偏偏这是一个瞎了的裴十九。

　　霜照第一反应，就是赶紧逃。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就去拽裴十九，带着他一起逃：“快跑！有狼！”

　　她当时想的是，裴十九已经瞎了，定然不会是狼群的对手，此刻她已经完全忘了裴十九方才状若疯了的可怕模样，她拽裴十九一起逃，完全是出于她的本能。

　　但下一刻，她就被裴十九甩到地上，她也失去了最后逃跑的机会。

　　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头恶狼，就往她身上扑去。

　　那一刹那，霜照是后悔的，早知道，她就不拉着裴十九一起逃了，她平白无故多什么善心，善心是她这种处境应该有的东西吗？她阿耶当初就是发了善心，信任了阿叔，这才导致江山被夺妻儿被害，她怎么就一点没吸取教训呢？

　　但这时说什么都晚了，眼见恶狼朝她扑来，霜照绝望的用手臂去挡，顷刻空中血光飞溅，但不是霜照的血，而是恶狼的血。

　　恶狼倒在地上，头与身已经分离，裴十九陌刀滴着血，一滴鲜血溅到他的眼边，开出一朵殷红的血花。

　　同伴被杀，其他恶狼嚎叫一声，在头狼的带领下，抛弃霜照，往裴十九身上扑了过来。

　　狼是一种极为聪明的动物，它们大概也知晓不除掉这个手执陌刀的少年，就无法除掉霜照，其余狼从不同的方位，四肢一蹬，齐齐往裴十九扑去。

　　裴十九眼睛看不见，仅仅只能靠声音分辩方位，一头恶狼带着腥风扑来的瞬间，他手中的陌刀已经如闪电般，将恶狼从中间劈成两截。

　　恶狼痛苦哀嚎一声，抽搐倒在地上，裴十九陌刀重新举起，也是这一瞬间，其余恶狼扑上去，咬上他的肩膀，咬上他的双腿，咬上他的胳膊，硬生生的从他身上撕咬下一块块血肉。

　　霜照呼吸都快停滞了，但裴十九的骁勇，也是世间少有，即使是在这种绝境，当一头狼双爪搭上他的肩膀，利齿往他喉咙撕去时，他居然还能将咬住他胳膊的几头狼振臂甩开，手上的陌刀，则精准无比的，从搭在他肩上的恶狼狼眼刺入，将狼首整个贯穿！

　　鲜血溅到裴十九身上，恶狼喉咙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嚎，说那时迟那时快，裴十九陌刀拔出，左砍右劈，将恶狼和咬住他双腿的几头狼一同砍成数段。

　　月光下，裴十九脸色惨白，浑身如同血池中捞出一样，鲜血淋漓，他握着陌刀，喘着气，失焦的双眼，瞪着不知方向的危险，眼眸之中，满是赤色的猩红，比绿幽幽的狼瞳更为可怕。

　　裴十九身上所有伤口都在汨汨冒着鲜血，他疼得微微皱眉，但还是握紧陌刀，站得笔直，一人和群狼，就这般相互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