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苦斯甜》拾肆只狮

4、真相

　　康老爷子的山庄静默的伫立在山林间，姿态优美，与一片墨绿融为一体，康老爷子年纪大了，总有天人合一的执念，庄园围墙由广袤山脉挖来的山石砌成，车库也彻底隐没在鲜草绿树中，室内或室外都看不出到车辆。客厅面朝人工湖，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晚归的倦鸟从湖面滑翔而过。客厅里没有开灯，诺大的客厅不开灯，让人感觉很是压抑，康老爷子坐在落地窗前的轮椅上，管家安静的站在他身边，他出神的望着窗外的湖面，微风摇曳着树枝，这会儿正是吃晚饭的时候，越过平静的湖面，远处住宅灯光点点，流露着温馨。
　　康宸悟风尘仆仆的进门，啪的一声，瞬间灯火通明，康老爷子转身看着他，自己的孙子正站在面前，虽然与他期望的深沉内敛还有些出入，但也算是俊逸潇洒，一表人才。康老爷子知道他满心疑虑，却还在克制自己，这深沉的眼眸，跟过世的儿子简直一模一样，可又那么陌生。
　　也是，眼前这个孙子没跟自己生活几年。
　　“爷爷，今天婚礼上的事儿……”康宸悟顿了一下，不知为何，他觉得老爷子应该知道司甜甜的事儿了。
　　“嗯，我都知道了。”老爷子说。
　　果真。
　　“那你知道司甜甜是谁么？为什么我不认识她？”康宸悟直接开门见山的问了出来。
　　康老爷子沉默了一下。
　　“你先坐下吧。”康老爷子说，示意康宸悟坐下。
　　康宸悟大步上前，大马金刀的倚坐到沙发上，一副洗耳恭听的不羁神态，往常他是不会这样的，现在他用肢体语言沉默的宣泄自己的不满。康老爷子看他这幅反抗的样子，默默叹了口气。
　　借着现在这个时机，告诉康宸悟真相，也不是不可，虽然真相有些沉重，但是作为自己孙子，康家继承人，他笃定康宸悟能够承受。
　　“你是康建业的私生子，你十八岁那年，康建业出了车祸，一同走的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我之前并不知道你的存在，还以为康家要绝后了，后来才把你从孤儿院接回来，恰巧那年你也出了事故，失去了记忆。”康老爷子平静的说。
　　短短一句话，直接把康宸悟的cpu干烧掉了。康宸悟忽然觉得自己的快听不懂汉语了，康老爷子这句话，他听明白了，但好像又要在内心翻译很久，才能理解。
　　“也就是说，我十八岁之前，都是生活在孤儿院的？”康宸悟消化了一下，先问了第一个浮出脑海的问题。
　　“根据孤儿院的记录，应该是十岁的时候被你生母送去的。”康老爷子说。
　　“哪里的孤儿院？z市？”康宸悟问。
　　“z市。”康老子说。
　　地点对上了，司甜甜的故乡，时间也对上了，十岁到十八岁，八年，也就是说，自己跟司甜甜是在孤儿院认识的。
　　“我生母……跟康建业，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康宸悟自己问出来都觉得奇怪，康建业是他父亲的名字。
　　“大概是始乱终弃的关系。”康老爷子说。
　　“那我生母，还在世吗？”康宸悟问，心乱如麻。
　　“不在了，这我调查过，她把你送到孤儿院之后，就……自杀了。”康老爷子说。
　　康宸悟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怎么知道我是康建业私生子的？怎么找到我的？”问到这里，康宸悟语速越来越快，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
　　“你鸣凡叔叔跟我说的，接你回来之前，我委托三家机构独立做过亲子鉴定。”康老爷子说。
　　章鸣凡是康建业生前挚友，大抵是他跟唐俊杰这样的关系，现在仍对他照顾有加，知道他生母的事情，到也合理。康家这种地位，不可能因为几句话，就从孤儿院接回来一个继承人的，亲子鉴定也符合康老爷子的行事风格。
　　“康建业为什么不早接我回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如果他不死，我就一辈子是那个被抛弃在孤儿院的私生子了？”康宸悟问道，虽在极力克制，但他的声音已经轻微颤抖了。
　　他现在没有十八岁之前的记忆，对生母或者之前的生活，没有什么感情上的羁绊，但是听着康老爷子说的这些，一股怒火还是在他心头烧了起来。
　　这也是康老爷子不想告诉康宸悟真相的一个重要原因，康建业死之前，的的确确是没跟他提过自己还有个私生子，更别说袒露任何想要把康宸悟接回家的想法了。彼时他去z市孤儿院接康宸悟的时候，就知道这孩子小时候肯定是吃了很多苦。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康宸悟解释，刚来时康宸悟对康家只有恨，对他这个老头子，虽无恨意，却也没有什么感情，而且康宸悟那时候并不想留在康家，哪怕康家能提供给他似锦前程。突如其来的车祸让康老爷子顺水推舟，掩埋了这段过往。
　　“这我不清楚，但康建业——你父亲，的确没有跟我提过，”康老爷子深深叹了口气，“车祸之后，我受的打击太大，身体非常不好，一度想抛下家业，跟着儿子去了，章鸣凡才告诉我，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个未蒙面的孙子。”
　　康老爷子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虽然他没有从小看着康宸悟长大，但是这个孙子在最好的时间出现，他把自己全部的爱和希望，毫无保留的给了他，有时候他会庆幸那个小小的事故，失去记忆的康宸悟认可了他编织的所有谎言，按照他心中规划的继承人道路一路成长，大部分时候都表现的近乎完美。
　　康宸悟从未见过老爷子落泪。这个垂垂老矣的老人，早已没了上午婚礼现场的威严神态，此刻他仿佛一棵枯树，拼死想护住枝上最后一叶嫩芽。
　　“爷爷，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这些事儿呢？”康宸悟问，他笃定是老爷子咽气的时候。
　　“如果没发生今天的事儿，除非你自己恢复记忆，否则的话，我想我到死都不会告诉你这些。”康老爷子缓慢却坚定的说，这位叱咤风云的老人，也有不想面对的事。
　　康宸悟沉默了一下，他不得不起身找出康老爷子私藏的雪茄，颤抖着手，点上抽了起来，平日里他从不在老爷子面前抽烟，现在他是真忍耐不了了。
　　片刻之后，他感觉自己稍微镇定了一些。
　　“那司甜甜呢？”康宸悟问。
　　康老爷子沉默了一会儿，答道：“不清楚，大概是你孤儿院时候认识的伙伴。”
　　司甜甜坐在海滩上，海风吹开她的秀发，今日阴天，气温骤降，仿佛秋天就要来了，乌云浓厚散不开，沙滩上人很少，感到一阵凉意，司甜甜不由得抱紧双臂。康宸悟婚礼过去两天了，她没有离开s市，康宸悟说的对，她躲去哪，他都能找到她。
　　司甜甜失去了工作，每日无所事事，搞砸康宸悟的婚礼之后，她并没有收获巨大欢愉，相反沉重的空虚仿佛要将她吞噬。
　　对于康宸悟不记得自己这件事儿，司甜甜感到无奈，报复一个早已将自己遗忘的人，既有种胜之不武的溃败感，又有种此情可待成追忆的遗憾。此刻她像断了线的风筝，那根牵绊她十六年的线，在两天前悄然断开，留她不知方向的飘在空中。
　　早知如此，不如早早放手。
　　司甜甜正想着，听到簌簌的脚步声，她警觉的回过头，康宸悟已经站在她背后，他穿一件单薄的丝麻混纺白衬衣，纵使阴天，也显现极好的光泽度，袖子挽起，微风吹来，肌肉线条隐隐可见，搭配白色长裤，纤尘不染，完美的仿佛画中人。康宸悟静静地坐到了她身边。
　　前天晚上从老爷子那回来，他睡了个昏天暗地，睡醒之后，他立刻驱车前往z市，这个海边城市很小，人口也不多，当年的孤儿院早已不在，改成了一间小小的教堂，几经周折，他只找到零星一点材料，其中有一张孤儿院孩子们的合照，照片里他应该还不到十八岁，跟司甜甜并肩站着，司甜甜看上去年龄更小。除了两个人都笑的很开心外，他看不出其他什么。他也找到了生母的信息，的确是已经过世。
　　往事如沙，风吹散去，了无痕迹。
　　康宸悟很快就适应了这些真相，毕竟被他看做最大反派的亲生父亲康建业和他的正室妻女都已去世，无人可以追责。他怎能对并不知情的康老爷子心生怨恨呢。况且这些年来，康老爷子对他的疼爱他是能真切感受到的，他深知自己现在坐拥的这些东西，并非仅靠他天资卓越或能力非凡，康家的起点就摆在那里了。
　　他顺道调查了一下，司甜甜十六岁的时候被收养了，养父在她上大学的时候去世，养母身体也不太好，日子似乎过的清苦。对于司甜甜，他感觉有些愧疚，就好像他背叛了司甜甜一样，但具体是怎样的背叛，他又说不清楚。

　　两人沉默的坐在沙滩上，远处的乌云越压越低，湛蓝的海浪卷起沙粒，给人一种凄凉的美感。
　　“在想什么？”康宸悟忽然开口问司甜甜。
　　“想到一句诗。”司甜甜平淡的说。远处一只海鸥一头扎向水里，嗖的一声又飞出水面，不知道它的捕猎是否成功。
　　“哪首？”康宸悟问，他是真的有些好奇。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司甜甜说。
　　康宸悟转头看着她，司甜甜黯淡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丝苦楚，长长的睫毛随着微风轻颤，唇色还是一抹樱红，不得不说，这侧颜可以说是明艳动人了。
　　“为什么是这一句？”康宸悟问，他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
　　“说不上来，有一种大仇得报后的怅然若失，但是知道你失去记忆以后，人生仿佛都失去了意义。”司甜甜说着，苦笑了一下。
　　“咱俩……之前是……恋人？”康宸悟小心翼翼的明知故问。
　　司甜甜没有回答，而是侧脸看着他，无论看多少次，康宸悟总是让她欲罢不能。
　　“那个，我自己，十八岁之前的记忆，没有了。从孤儿院被老爷子接回来的那个夏天，发生了一点小事故，之后就被送去美国了，”康宸悟说，他也苦笑了一下：“抱歉，孤儿院的事儿，都不记得了，也不记得你了。”
　　司甜甜慢慢理解着这句话，虽然挺离谱的，但它就是事实。
　　“抱歉……搅黄了你的婚礼。”停顿了许久，司甜甜说，她是真的抱歉。
　　“我说，就算咱俩曾经是恋人，无非就是分手嘛，你也不至于这样对我吧。”康宸悟故作轻松，打趣地说道。
　　司甜甜看着他，蓦地，眼泪又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她赶紧坐直身子，慌忙的用手擦干泪水。也是啊，康宸悟现在什么都不记得，要如何让他了解自己这沉甸甸的爱意和恨意呢？
　　这一下让康宸悟慌了神，本来只是想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没想到司甜甜眼泪来的这么快，他不知道是该先安慰还是先帮她擦掉眼泪，只觉得自己嘴欠。虽说康宸悟有着丰富的短暂恋爱经验，但都不怎么走心，被分手后哭哭啼啼的女人他不是没见过，基本都被包包治愈了，实在不行，车他也送过，毕竟老爷子一直教育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总之，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大部分女人，在金钱和时间的加持下，都能慢慢忘记他。
　　谁能想到这个司甜甜，横跨八年，从z市不远万里跑到s市，煞费苦心，只为了报复他一下。
　　康宸悟看着这个着急掩饰自己泪水的女人，不知道应该不应该，但他侧身向前，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司甜甜竟然毫不客气的拽起他白衬衣衣角，擦眼泪。
　　得了，康宸悟觉得自己拿她没辙。
　　“哎，你别哭了，我请你吃饭吧。”康宸悟说，见司甜甜逐渐停止了抽泣，他真诚的邀请她。
　　海浪声阵阵，远处天边乌云密布，零星几只海鸥展翅翱翔，司甜甜盯着它们。
　　见她不答复，康宸悟站了起来，“走吧，上车，一会儿可能会下雨。”
　　他轻轻的将司甜甜提起来，牵着她穿过沙滩，往路边走去。康宸悟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报答一下这个女人的坚持，否则他现在仍会被蒙在鼓里，否则到现在他都会将康建业的妻子视为自己的母亲。
　　司甜甜跟着他来到一辆银色的兰博基尼旁边，康宸悟细心的帮她开了车门。
　　司甜甜虽然没做过豪车，但是车牌还是认得的。犹豫了一下，她坐了上去。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的怅然若失来自哪了。八年前，康宸悟离开她，没说分手，没给理由，一句话也没留下，这种无声的抛弃，让她总是存有一丝希望，像是漆黑夜里微弱的萤火，她拼命想要完成的复仇，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再次接近他的机会。可现在，那一丝萤火也终于泯灭在黑暗中。
　　笼罩了她八年年的漫漫长夜，终于彻底拉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