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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邕州,大业城。

      荒芜的盐碱地上寸草不生,被风沙吹成朽木的树桩弯弯折折地埋进沙子里,干涩的风吹过,发出沉闷低哑的响。
      此时此刻正是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空气都被高温烫得扭曲,望不见边的地平线上却能隐隐看到一队车马向这边赶来。

      走得近了,便能看到这一行人都披挂铠甲,手持金戈,他们胯.下骑着的骆驼都被摘了驼铃,割了舌头,沉默寡言地走着。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一面警惕地走在队伍的前头,一面注意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他是息金人。
      从满脸的络腮胡子和浅金色的眼珠可见一斑。

      他环顾了周边,确信周边都没有敌军追来的动静。
      大业城就是这点好。
      虽然到处都是黄沙与戈壁滩,寸草不生,荒凉得很,但是视野开阔,若有敌军来袭,一眼就能看得清楚。
      这里本就空空如也,没什么藏身之处。

      但坏处就是,他们已经赶了四个时辰的路,却依然没有见到水源。
      而手底下的人在半个时辰前就告诉他,大伙水囊里的水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就算人熬得过去,这些骆驼已经赶了很久的路,也早已又饥又渴,精疲力尽。

      他摩挲着腰间挎着的刀,没有说话。
      阴沉的目光却骤然落到了队伍的末端。

      那是一串俘虏。
      他们的双手都被系着,用一根长长的麻绳串着,被小兵牵着,踉踉跄跄地跟着队伍往前走。

      他们都是他在滇于的战场上掳来的俘虏。
      他们是他的荣耀、奴隶与战利品。

      想到这里,乌尔汗又不免有些烦躁。
      他本是王帐边上长大的汉子,息金最英勇的猛士。
      息金王对他很是看重,出征前让他饮下掺了王血的烈酒,说他此番定可战胜那些柔弱无骨的滇于人,带着息金的荣耀凯旋。

      他举兵东进,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
      然而滇于的王却突然向中原求助,卑鄙无耻的滇于王向中原献上了美丽的公主,中原的色胚皇帝收下了公主,答应了滇于发兵。

      中原的军队都是精兵良马,他的队伍苦苦支撑了两个多月,终于溃不成军。
      息金的荣耀在刹那间分崩离析,他只能尽力保全剩下的队伍,退兵回朝。

      但在回国的路上,乌尔汗越想越不甘心。
      他被王托付了厚望,他饮下的酒里有王的血,倘若他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到息金,那和落水狗又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不甘心驱动着他调转方向,带着剩下的残部进军了中原国的边境小城——邕州的大业城。

      这里荒凉得很,寸草不生,入关的城楼上甚至没有守关的哨兵与将士。
      他一路领军至此,只觉得进入得过于顺利。

      现在才知道,顺利也是有代价的。
      这里荒无人烟,部下断水断食,怕是还没等到偷袭中原,自己就要先饿毙在这戈壁滩上。

      想到这里,乌尔善阴沉的目光再一次地扫过了队伍末尾的那串俘虏。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某个身影,然后勒住了骆驼,示意队伍停下来。

      “把她带过来。”
      乌尔善用息金语下达了命令。

      虽然没有明确的命令,但部下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从俘虏队伍里剥出一个肮脏邋遢的人,此人不仅手上被麻绳捆住,连脚上也戴着镣铐。
      比其他俘虏都多了一重压制。

      部下踢了一脚她的膝弯,喝道:“快走!”
      于是那人便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

      骑在骆驼上的人都焦渴异常,更何况她这个几乎是骆驼半拖半拉着走的人。
      等到了乌尔善的跟前,她的身形晃了一晃,似乎要倒下去。

      乌尔善先她一步,抽出腰刀抵住了她的下巴,他逼着她抬起头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已经开始涣散,不如第一次见时那么倔强了。
      他冷冷一笑,腰刀往前送了送,刀鞘的尖抵着她的咽喉:“你瞧,你玩命救下的男人到现在都没有救下你,他怕不是早就把你忘了吧?啧啧,可怜你一片痴情,恐怕他现在早已经搂着别的女人快活了吧?”

      女人缓慢而费力地眨动着长长的睫毛,她没什么表情,嘴唇干裂得就像脚下的荒土。
      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倒是乌尔善,他越说越气,越说越火大。
      无他,他之前在滇于的战场上是和滇于的小王爷对阵,那滇于的小王爷本来是草包一个,斩下他的头颅回去邀功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样,就算没有战胜滇于,但有滇于王爷的头颅,也不算输得太难看。

      怪就怪这女人坏他的好事,她三番两次放箭帮那小王爷遮掩,甚至后来,她还不惜假扮成滇于王爷,骑马出逃,只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好让那个软蛋王爷有机会逃跑。
      后来她因为马术不好,逃得不快,被他追上,拉下了马,掀开她披风的第一眼,是惊艳。

      他在息金长了二十四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
      她高挑,丰满,抓到她的时候,她的手臂和大腿上都绑着精致的金环,那些金色的环紧紧地贴着她蜜色的皮肉,勒出丰腴而旖旎的肉感。

      惊艳过后,便是鄙夷。
      “滇于的小王爷就让他的姬妾来替他送死?哼,也不过是软蛋一个!”
      顿了一顿,他拿腰刀敲了敲她身上的金环,不敲不要紧,一敲,金环竟然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他有些惊讶,又有些鄙夷。
      “你身上绑的这些金环都是铁制的,你可知道吗?这样一个尤物,滇于的王爷居然连这点买首饰的钱都不肯出给你么?”

      他对这个滇于王爷的鄙夷又上了一层。
      真是又穷又胆小,逃跑第一名的垃圾男人!

      她眨动着长长的睫毛,抬起眼睛看他,用晦涩的息金语回答他。
      “……知道。”

      乌尔汗有些惊讶:“你会说息金话?你是息金女人?”
      他扳着女人的脸仔细看了看,女人的眼睛是琥珀的颜色,黄澄澄的。
      但息金人的眼睛都是浅金色,像压进了颜色的琉璃,淡,浅。

      ——她不是。

      乌尔汗追问她:“你是哪里的人?”
      女人摇了摇头,她不是息金人,只是会说息金话。
      “别杀我,求你,我还有用。”

      乌尔汗沉吟片刻。
      他没有不杀女人的讲究。
      不过这女人既然是滇于王爷的姬妾,还拼死救下了他,那么,那个王爷说不定会来讨要她。
      多个砝码在身边,也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乌尔汗留了她一命。

      说实话,这个女人虽然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但是她会说息金话。
      就凭这一点,他的很多部下都愿意和她聊聊天,从聊天的内容来看,女人应当是去过很多地方。
      她什么都略懂一点,说起话来也不会枯燥乏味。
      乌尔汗不得不承认,就算是留着解解闷也是好的。

      战场混乱,让滇于的小王爷找到可趁之机逃了,随后中原的大军压了过来,让他毫无喘息的余地。
      战败之下,他将怒气全都发泄到从滇于掳来的这些俘虏身上,他勒令他们跟着军队跑,如果跑不动就要被骆驼拖着在地上爬,拖着拖着,就死了。

      这些天来,已经陆陆续续地死了好几个俘虏。
      有些不堪重负,熬不过刑罚死了,有些则颇有骨气,是咬舌自尽的。
      剩下的俘虏要么在求饶,放他们一条生路,要么已经奄奄一息,快要殉国了。

      乌尔汗没有太多的善心。
      对于那些死人,他向来都是很干脆地把他们扔到路边。
      戈壁滩风大太阳晒,用不了多久时间就会化为一堆路边的白骨。

      这个时候,那个女人就成了俘虏队伍里的一个异类。

      她虽然能说息金话,但这里的息金人没有一个愿意和她讲话,因为她到底是滇于王爷的姬妾。
      他的很多部下对这个女人都有怨气,要不是因为她故意假扮滇于王爷,他们现在至少还能弄个人头回去邀功。
      因此她跟着他们走了这么些时候,也得不到什么水米,也饿了很久了。
      但她还是活着,每日亦步亦趋地跟着军队走,一声不吭的。

      乌尔汗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这个女人倒是奇怪。
      她看上去不像是想死的人,看守俘虏的部下说,每次队伍停下修整的时候,她会在土里挖可以吃的虫子和草根。
      但她也从来都没有求过饶,部下怀疑她是个哑巴,但乌尔汗知道,她不是。
      他听过她的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

      是个命硬的。

      可惜,命硬没用。
      还得有运气活下去。

      已经过了很久,他们既没有等到中原的追兵,也没有等到滇于的救人。
      乌尔汗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

      于是他让手下把那个女人带过来。
      那个女人来了,她踉踉跄跄地走着,赤.裸的脚上磨出了血泡,脚后跟也出现了很多带着血的裂痕。

      但乌尔汗视若无睹。
      “已经这么多天了,你还在等你的小王爷来救你吗?”乌尔汗冷冷地看着她,“别妄想了,他早就把你忘了。”
      说到这里,他直起腰,用腰刀点了点这一片荒凉得戈壁滩。
      “你瞧瞧,这里,可有人过来吗?”

      当然是没有的。
      戈壁滩上渺无人烟。

      她不说话,只是眨动着那双浓密的睫毛。
      又长又密,像两把羽毛扇。

      乌尔汗冷笑了一声:“我倒要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
      他抽回腰刀,俯身抓住了她的头发,逼她抬头看着自己。
      “你要记住,我的部下因为你的小王爷缺水缺粮,等到我们的水粮真的断了,我会第一个割断你的脖子,用你的血去喂养我的勇士们!”

      女人被迫仰起头看着他,缺水的嘴唇干裂得不像话。
      乌尔汗冷冷一笑,腰刀的刀柄摁了上去:“不如,今天先砍你一条胳膊用来下酒,如何?”
      他话音刚落,部下的人就都挥舞着弯刀哦哦哦地叫了起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军中的人都有目共睹。
      息金自古就有食敌人血肉的习俗,就是息金王也会把自己的血酿进酒里,让帐下的勇士痛饮的习俗。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强大如中原,也有灾年,易子相食的事也不少见。

      女人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她的睫毛颤了两颤。
      “……我还有用。”
      她不想死。

      乌尔汗冷冷地笑了:“你有用?可你连做我的诱饵都不够格,你的王爷到现在还不来救你,他已经有了别的女人!”
      女人气息奄奄,她的话说得很慢,一字一顿:“我可以回到滇于,做你的暗桩,假装臣服于那小王爷,到时候再将他的头颅献给你。”
      她的息金话说得不算特别好,但乌尔汗听懂了。

      他先是死死地盯住她,想要从那张憔悴的脸上看穿她的心中所想,但很快就作罢。
      “放你回去?别做梦了!”乌尔汗冷笑,“你会舍得杀你的小王爷吗?我可都看到了!”

      他说着,猛地压住了她的脖颈,逼迫她露出后脖颈的那一段皮肉。
      那上面刺着刺青,是一段滇于话。
      是那个滇于小王爷的名字。

      “你先前为他争取逃跑机会的时候,可想到这个时候会被他抛弃吗?”
      乌尔汗冷笑。
      “看重爱情的人,最是愚蠢!这世上可没有什么真心可言!”

      女人就不说话了。
      她沉默了下去,似乎是想不到别的方法来保全自己的胳膊了。

      乌尔汗哼了一声,他故意高高地举起腰刀,刀锋割过戈壁滩干涩的风,发出呼呼的响。
      但手臂举到空中,他又有些犹疑。

      这女人若是惊叫,哭泣,求饶,他必定是不会心软的。
      可她偏偏麻木不言,垂着眼睫,像是已经成了一具空壳。

      乌尔汗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二十年前,她挺着大肚子被那个男人抛弃,扔在草原上的时候,也没有哭。
      她似乎是已经哭不出来了似的,眼睛里只有空洞和茫然,在草原上站了很久,最后摸了摸小乌尔汗的脑袋。
      “阿妈回去给你做奶饼,好么?”

      心如死灰的时候,是一滴眼泪都没有的。
      因为心里有一把火,把那些好东西全都慢慢地烧完了。
      包括眼泪,也全都烧干了。

      乌尔汗注视着她,他举着刀。
      有些犹疑不定。

      也就是这个时候,原本正在原地休整的部下突然一翻身站了起来,惊慌失措地大喊。
      “头,好像有人马来了!”

      他们席地而坐的时候,会把箭矢桶贴在地上,脑袋枕在上面,可以听清远处的马蹄声。
      此时此刻,他听到了许多的马蹄声。

      似有千军万马。
      带着雷霆般的磅礴之势,向他们冲袭而来。

      乌尔汗感到了不妙的预感,他一眯眼,已经远远地看到地平线以外冒出了一片黑压压的影。
      是中原的军队。

      他嘶吼道:“撤——”

      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地朝来路退去,但没逃多远,已经被中原的军队尽数缉拿。
      顾宇安勒着马,授意属下:“要留活口,捉拿一个活的,赏十金!”

      手底下的小兵闻言,纷纷都去抓拿已经溃不成军的息金队伍。
      大部分息金人缺水少粮,没有余力反抗,此刻都成了他们的瓮中之鳖。

      顾宇安清点着人数,很是满意:“好!很好!”
      就在这时,他的一个属下献宝似的提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拎到他的面前。
      “将军,这个能换多少金?”

      是个灰头土脸、奄奄一息的胡女。

      顾宇安掐着她的下巴左看右看,啧啧两声。
      “不值钱,不过你问问她,她是滇于的还是息金的?听说滇于的小王爷丢了个女人,求我给他找。”

      理想中的宠姬爱妾的模样,应当是唇红齿白,楚楚可怜。
      这女人显然和以上词汇不太搭边。

      不过,万一他们这帮西域人就好这一口呢?
      也不是没可能啊!

      更何况,那滇于的小王爷还挺有钱的,愿意出一千百金换他的爱妾。
      怎么看都是个划算买卖。

      他打量着这个女人,他的话音刚落,就见她的睫毛虚弱地颤了颤,轻声道。
      “……我不是滇于人。”

      顾宇安眉梢一挑:“你会说中原话?”
      女人又不说话了。

      顾宇安想了想,从腰间解下水囊,给她灌了些。
      西域女人就这点好,没什么男女大防的讲究,她也不在乎那水囊是他用过的,捧着大口大口地喝。

      她喝得有些急。
      有些水从她的嘴角淌了下来,又沿着脖颈和锁骨一路滑进更隐秘的地方。

      顾宇安目光骤然一跳,像是被烫到了似的收回了视线,非礼勿视之余又感到有些遗憾。
      “那看来她不是滇于王爷的姬妾,我估摸着,她大概是那个叫什么乌尔汗的息金人的女人。”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狼狈的她一番。
      “啧,这个乌尔汗,不太懂怜香惜玉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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