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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 7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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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焰和渔夫的纸鸢陆续飞上了天,我看这那只美人纸鸢像古画里走出来的模样,不禁流下一滴眼泪,小姑娘问我,“姐姐,你怎么哭了?”
我说,“我想一个人了。”
渔夫牵着风筝线,可是春日将起,风并不大,勉强在空中挣扎打转,扭捏地像嫁进宫中的我。渔夫此刻正竖起耳朵聆听,也许真的对我有些想入非非。小姑娘问,“姐姐是在想那个无用的丈夫吗?”
我本想说是,却不愿树立纯情形象,摇头说,“是我少年的好朋友,在京城的时候走失了,不知走了多少地方,也找不到她的踪迹,甚至连一点线索也没有。每次都好像有一些漂浮不定的痕迹,可是一靠近,就蒙上了灰,再也不知道。”
小姑娘问,“你就不想你的丈夫吗?”
春焰嘴巴欠,脱口而出,“想呀,怎么可能不想,病重的那两日,我在旁边守着,嘴里迷糊着一直喊着丈夫的名字。还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渔夫拉紧纸鸢线,凑着闲人的热闹,“梦里说什么呢?”
春焰似乎没看到我警告她的眼神,自顾说话,“都是年少时候的生气话,喊着:你这一次离开,这辈子都不要踏进我家的门!你就娶她吧!看我不放把火烧了你们新房,再扔上一副爆竹,在火光中噼里啪啦,给你们助兴。”
我记得那天,他去杨府赴宴了,耽误了给我去市集买青雀头黛,我气得赶他离开阮府。
哥哥奚落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可惜后来只做了个不得宠的妾室。”
我抓起身边的茶碗砸过去,真有些生气,小姑娘劝我说,“这种花心的男人,就应该抓了去当太监!”
这话像是无心地讽刺小陆子,我为了解围,赶紧说,“就是!小陆子应该去当皇上,千岁万岁的。”
小陆子脸上无喜无悲,“我倒是想继续画着各种纸扎,哪怕只给逝去之人祝福,都算是我此生的功德。”
我对春焰说,“你看,咱们这儿要出位释迦摩尼了。”
春焰拉着纸鸢线,“大家都平安,就好了。”等纸鸢顺利送上白云之后,她终于欣喜起来,“这下病气要被老天收走了。”
然后将纸鸢线扯断,送走。正好荼蘼先生路过,看着地上碎着的渣子,冷不丁地说了句,“这摔碎的茶碗,可是要赔钱的!”
我总是看着她,想着她在梦中如沐春风的潇洒模样,和现在老态龙钟的算计判若两人,春焰有时候在睡前总是学着我猜测说,“她一定被男人狠狠骗过,才这般精明。”
令周元年一月十八。
荼蘼镇热闹起来,春焰那股子八卦劲又来了,总是趴在我床边问,“阮姐姐,我看你气色好了些,不如我们出门走走吧?”
渔夫脸上却露出怀疑的声色,小姑娘也满脸愁容,偶尔兴起,不过在院子里玩跳格子。哥哥头一两日兴奋异常,从市集回来,将买卖的各种春日玩意小吃细数个遍,还说,“这儿的风俗真是不同,都喜欢带着孩子来赶集,全是七八岁的好模样。说不定我还能为素枝物色个十年后的小嫂子。”
额娘用手锤他,“天天就知道胡说!”
可是过了两日,他却闷闷不乐起来,只是给我送药,并无嘴上的新鲜趣闻,我笑着问他,“怎么着?跟人打架输了?”
“不是。”哥哥脸如茄子,“昨儿晚上我去酒楼蹭了顿饭,才知道,这市集哪里是买卖开春的新鲜玩意,那都是幌子。”
“那是什么?”
哥哥说,“都是南方的贫苦,来此处卖儿卖女。”
虽然惊讶,但人的买卖自古就有,难得碰见,却不是稀罕事。我靠在床头说,“从前府上的二姨娘不就是祖父买在身边伺候的吗?”
额娘白我一眼,好像在警告我不要提她不开心的事,曾经二姨娘之于额娘,就如同杨妃之于我,明知伎不如人,可却用尽浑身解数,到处压人一头。哥哥接过春焰奉上的茶说,“可是这荼蘼镇市集里卖的,都是自家的儿女。”
我说,“不是有明法禁止此事吗?他们也敢大张旗鼓,就不怕衙门追究嘛。”
哥哥说,“所以都以摊位上其他物件的售卖名目遮掩,哪里有十两银子的荼蘼花,不过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好卖相。”
这让我好奇起来,喊来春焰说,“我们也上街看看。”
额娘第一个不答应,“谁知道这市集的水有多深,都是些贪赃枉法之徒在这里做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偷盗不说,万一讲你们拐走了怎么办?”
我能理解她的杞人忧天,劝她说,“哥哥带着我去,能出什么岔子呢。况且我们都有身手,谁能欺负我们。”
额娘还是不答应,“非要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渔夫这会儿居然走进来说,“我陪他们去吧,不会有问题的。”
也许是他助我们横渡赖丘江的功劳,额娘对他格外信任,勉强应允了。再有小陆子和春焰跟着,一行人就出门去逛。
已经是下午犯困的时候,市集上的人不多,有卖糖人卖竹马,也有卖纸鸢或是书画的,但每个摊位后头,都站着一两个孩子,春焰说,“这市集倒是比前两日少了一小半。”
哥哥说,“估计达成交易的人家已经走了,剩下的都是卖相不好的孩子。”
正说着,一辆辆马车往出城的方向驶去,紧闭着车窗,也许是我多心,总认为车里有那些不知前行方向的孩子,手中握着块难得的糖,并不知未来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小陆子说,“要是谁能卖给阮姐姐这样的人家,算是积了大德。”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我若有所思,人总是容易屈服于命运,在困境中找到自得其乐的满足,我说,“你本是做诗人做才子的料,如今这样,已是老天的亏欠,还念起好来了。”
小陆子说,“不然怎么办呢?做了我这样的人,难不成上吊抹脖子干净?”
我惊讶他的回复,原来我并无资格评价他。他的灼见,都不是我的心境所能触碰的地方。
走到一家摆满玉兰花的灰色摊位,像是整条街上最无人问津的地方,只有位白发苍苍的爷爷,一身粗布衣裳,后头椅子外趟着个清秀的男孩子,一直在咳嗽。
老爷爷看到我们,连玉兰花都不问,开门见山地售卖,“少爷小姐,你们看看我家孙子,可乖了,要不要买了他?很便宜的,只要五两银子。”
一个高大男人路过说,“都要断气的孩子居然还卖这个价格,估计是疯了,这买回去没两天就死了,不是找晦气吗?”
我看向椅子上的男孩,半边脸长了脓疮,目光涣散,双手抓着椅把手,撑出关节的雪白,我说,“赶紧送孩子去见大夫吧。这都快喘不上气了。”
老爷爷哭着说,“哪里还有银子请大夫,家里一粒米都没了。人都要饿死了,根本没钱治病。”
我看向哥哥问,“你还有几两银子?”
哥哥说,“我可不买,这种贫苦之人多了去了,你救不过来的。”
我说,“算我欠你的。”
哥哥掏出二两银子给我,“这可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是了,如今寥落,再也不是曾经京城的公子哥,身上没多少钱。况且这一路逃亡的生活,稀稀拉拉的一队人都是吃饭的嘴。
我接过二两银子放在摊上说,“这银子你给孩子治病吧。”
还没等老人接过去,渔夫先抢回手里,“这钱给了他,哪里会请大夫。”
这个动作让泼皮老爷爷生气了,伸手想抢回来,“这是好心的小姐给的钱,与你什么相干,你光天化日之下抢钱呢!”
渔夫再掏出三两银子给他,说,“这个孩子我买了,你滚吧。”
然后一脚将这个铺着玉兰花的摊子踢开,让小陆子抱着孩子先回去,又给一两银子给春焰去请大夫。这一幕倒是让我对他刮目相看,“看着是冷漠之人,没想到有这副暖心肠。”
渔夫说,“我不过成人之美,你要做善人,总要有人给你搭台子不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少年时代康祺脸上的骄傲像一片柳叶一样飘过,落在我过去的时光,我跟着他继续往前走,看着各处缤纷的买卖。
回头再看向那个老大爷的时候,却看到一个灰褐色衣服的小厮问他讨了银两。又逛过几个摊位,这个小厮陆续又在几个人那收了银子,揣进兜里。
我嘀咕说,“这儿的地痞流氓倒是轻松,都不用动手打人,就可收银子。”
渔夫说,“那是生意的利钱,遮掩这荼蘼镇黑心交易的保护费。你以为官府真的不愿管人口买卖之事吗?只是有人用银两或是把柄打通了上下官员,做这些事当然是有利可图。”
哥哥感叹,“倒像是替朝廷收了人口税。”
我说,“比起税的话,可能这保护费还便宜些。”
渔夫说,“这些人买卖人口,达成了交易之后就不管了,之后闹出的事,还得衙门来调停贴补。”
我并不喜欢他的话,故意说,“你倒是替皇上操心起来,怎么不去做个宰相?”
陆续又有几个摊位达成了交易,那些年幼的孩子,懂事的挂着泪上了马车,不懂事的糊里糊涂地离开,等着回家用晚饭的孩童。